簡體版

貪蝶散去, 時敬之終究沒——倒下。

他倔強地撐——脊骨,腦袋上仍停——幾只貪蝶。感受到對方搖搖欲墜的氣息,尹辭皺起眉,懷抱又加——幾分力。

回蓮山不止一座山, 見塵寺在回蓮山主峰, 被周圍三圈稍矮的山峰簇擁著。正因為這里——層外——層的構造, 見塵寺搬來前,回蓮山便叫回蓮山。

眾人正在攀登最外層的矮山, 這一層顯然由貪蝶守。時敬之的狀態好不容易平穩下來, 他們應當立刻離開這圈山, 以防它們再次襲擊。

蘇肆和閆清都還能動,要是提起力氣趕路, 他們興許能在太陽落山前逃掉。

尹辭當機立斷︰「我背上你,我們先離開這。」

可時敬之沒有動彈。

「不必, 這里挺好的, 咱們就在這里休息。」

時敬之的聲音異常平穩,他努力站直, 安慰似的握了握尹辭的手︰「再說,我要是就這樣倒——,誰來牽著你走?」

在這里休息?在貪蝶巢穴跟前?

尹辭失笑︰「師尊,人的心境並非一成不變。你剛才氣息悵然,也不像堪破本願的模樣,狀態更是不穩。待會兒一鑽牛角尖, 貪蝶又要在你腦袋上築巢了……如此反復,咱們想走也走不。」

時敬之的萬千欲念只是被——順撫平,不是就此消失。更何況此回清心借——外力,怎麼想都無法長久。

時敬之沒有立刻回應。

他先是松開懷抱, 退——半步,一只手撫上尹辭的臉,像是要以觸模代替目光似的︰「你沒受傷?我記得我打中了好幾下。」

「姑且躲過,未受重傷。師尊意識混沌,記錯——吧。」這人要扯開話題嗎?尹辭不由地沉下臉色。

時敬之皺起眉,把徒弟上下打量了一遍。尹辭衣衫多——數處破損,身上確實沒有明顯的傷口或血跡。

半晌,時敬之又轉而言他︰「……阿辭,那口訣很好用。你從哪兒學的?」

「那口訣叫《無塵言》,是佛家棒喝的改編,算是有點偏門的清心法。家里人教的,外面應當也——流傳。」

這確實不是謊話。

改編是真的,流傳也是真的。為了對抗走火入魔的狀態,尹辭試過不少心法,其中《無塵言》尤為——效。

不過他給時敬之用的,是他個人改編後的版本——當年為——導小啞巴,尹辭把那剛正威厲的心法改了,改得更加溫柔和緩,專治欲念駁雜。

《無塵言》于習武無益,世間安神口訣千千萬,它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那個。它就這樣普普通通、稀里糊涂地流傳——幾百年,不知衍生出多少版本,難以溯源。

果然,時敬之不再追問。他只是把藥到病除旗往地上一插,一副打算就地扎營的態度︰「方才為師狀態不好,穴道沒記全。阿辭再把法子細細——我一遍吧。」

尹辭︰「……」

尹辭︰「師尊先挪個地方,再學也不遲。」

時敬之沉默良久,終于輕嘆一聲︰「說來慚愧,為師一直在逃。」

「什麼?」

「——意識以來,我一直在逃。模樣難看也無——謂,前進一步算一步,只求得過且過……如今阿辭在身邊,我安心得很,突然覺得堂堂正正——前走也不錯。」

時敬之聲音很近,語調虛弱,卻帶——一絲笑意。

「為師曾在鬼墓下失控,也曾在禁地失控。或許我能憑一時的爆發蒙混過關,可是阿辭你也清楚——只是依賴沒有章法的蠻力,我必然打不過真正的高手。」

「我不想再逃。萬般欲念都是我心中所思,我必定要全然支配它們。現在看來,世上沒有比貪蝶更有效的訓練。」

「阿辭,——我,好不好?」

尹辭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貪蝶之——以難以對付,憑的就是人追逐希望、沉浸欣快的本性。美夢越真實,夢醒便越絕望。若是一遍又一遍重復,那落差足以將人逼瘋。

莫說時敬之——「天生物癮」,凡人尚且會借酒消愁,追逐那一時的虛妄與解月兌。連尹辭自己都急于前進,從眼前的黑暗中逃離。

這人卻緊握他的手,笑——說想要留下。

留下面對最深沉的恐懼與絕望,以萬箭穿心來塑心。

「先歇息片刻,听听閆清與蘇肆的意見吧。」

或許是不贊同,或許只是不忍。尹辭下意識推開——這個話題。

果然,時敬之坐下沒多久,貪蝶又有隱隱接近之勢。閆清提防著貪蝶,將背包里的烙餅烤熱,煮了雪水泡茶,四人勉強湊合——一頓飯。

閆清和蘇肆前——未有的安靜。尹辭看不見兩個下僕的表情,那凝重的氣氛卻透過黑暗,把氣氛染——個透心涼,連帶著飯食都冷了幾分。

「時掌門可否接觸過仙門?」餅啃到一半,蘇肆終于心事重重地發問。

時敬之略有些吃驚︰「仙門?你說宓山宗?」

宓山宗是江湖中人唯一承認的「仙門」。這仙門中人雖然衣袂飄飄,但與「飛升成仙」之事關聯不大。比起其他門派,宓山宗格外擅長降妖除魔、造陣制器。其中又不乏飲過仙酒的高人,久而久之,人們便稱其為「仙門」。

江湖中流傳的奇陣術法,十——八.九是宓山宗——創,剩下一二分也是改自宓山宗的手筆——此道精深,沒個十年二十年不會——成就——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江湖人崇武,自是不願花這種冤枉時間。

如此一來,宓山宗自成一派,與其他江湖門派涇渭分明,也當得起一聲「仙門」。

只是宓山宗在大允最北方,位置極為偏僻。其門人又喜歡故作高深,神出鬼沒。常人基本撞不見他們。

時敬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時與仙門之人有過來往。他記憶中唯一漂浮不定的,只有那個黑衣人。

貪蝶散去後,時敬之一直在回憶。可記憶如同流沙,不可抑制地月兌出指縫,沉入黑暗。

尹辭沒說錯,他並沒——堪破本願。

他依舊記不起那人的臉,記不得那人的聲音。可他卻知道那人怎樣沖他笑,目光又是多麼柔和。那個模糊的人影藏在他的記憶深處,給他的本心攏了一層薄影,——他如何都看不穿。

那會是仙門中人嗎?他的記憶,到底被誰做——手腳?

想歸想,時敬之照舊將念頭藏好,笑——答——︰「我不曾見過宓山宗的人,怎麼突然問這個?」

「剛才掌門出招——天地之氣。我還以為是什麼術法,禁不住想到了仙門……是我想得太多。」蘇肆跟——擠出笑容。

「唔。」時敬之並未追問,「你們要是待在這不舒服,去周圍逛逛吧。記得打點肉食回來,包里干糧得省——用。」

蘇肆吃——一驚︰「咱們不走嗎?」

時敬之︰「你倆不怎麼引貪蝶,沒什麼事。本掌門咽不下這口氣,打算再跟它們過兩招。」

蘇肆當場噎住,過——一陣,他壓低聲音,探頭探腦道︰「……三子,這枯山派……」

閆清︰「……別說——,我懂。」

他站起身,把蘇肆順手一拎︰「掌門,我和阿四去打獵了。」

時敬之贊許地點點頭,腦袋上又落下幾十只貪蝶,活像戴了頂瓖滿春光的高帽。

日光燦燦,山風潔淨如雪。池水清冽,錦鯉悠然依舊。

池前只剩兩人。

見時敬之打定主意不走,尹辭直嘆氣︰「你不繼續問蘇肆?」

時敬之——直氣壯︰「我知道,他剛才肯定瞧見——什麼。萬一我把他問急了,他跑——怎麼辦?蘇肆此人知道輕重,等時候到了,他自己會說的。」

「你不問我,也是因為這個?」就算——宿家後人的名義撐——,剛才對戰之中,自己氣勢凜然、不似尋常年輕人,也足以讓時敬之察覺到異樣。

「阿辭自然不一樣。」

時敬之笑意更濃。

「就算你是地底索命的閻羅,你陪我走到現在,我也無怨無悔。既然無悔,又何必追根究底?」

尹辭手指緊了緊,滿腔斟酌與試探全被憋——回去。

時敬之變。

比起初遇時的一地零散,尹辭隱約觸到了屬于人的輪廓。真可惜,他想。現今雙目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時敬之的眼楮。

「也罷,我將那《無塵言》——你就是。這回我不會幫你,你只能以部分穴道為輔,事倍功半。你可想好——?」

「嗯。」

……

陽光從身上緩緩爬過,尹辭能算出時間的流逝。此外,他只能听到衣衫獵獵,足踏水石,蝶翼輕顫。時敬之正拿出全副輕功與心力,與貪蝶蝶群對抗。

這回他絕不插手,尹辭心想。既然時敬之樂意吃苦頭,就得學會承擔後果。

尹辭端坐石台,手邊立——時敬之的旗子。旗桿觸手瑩潤,被陽光曬得微暖。另一只手邊放了茶壺和甜餅,時敬之還特地給他備——軟墊。火焰在附近躍動,他一點都不冷。

這些雜物像是圍出了一個怪異的小法陣。煙火氣在他身周繚繞,眼前的黑暗都不顯沉重。

可惜距離遙遠,尹辭感受不到那些微妙的氣流,無法得知戰況。

便宜師父怎麼樣了呢?是否被反復無常的欲念折——心神,抑或是還在苦苦掙扎?

能看一眼該多好。

終于,周遭氣溫慢慢降下去,夜色特有的寒意貼著地面蔓延。從晌午到日落,整整幾個時辰慢悠悠地過去,此時此刻,夕陽余暉應當灑滿山野。

衣衫拂風之聲停住了,幾個時辰來的第一次,時敬之止住——動作。

尹辭原地動了動,下意識想要站起來。只是積累百年的涼薄按住了他,將他固在了原地。

「師尊?」遲疑片刻,他還是問出了口。

……真想看一眼。

只是一瞬,黑暗帶來的窒息被他拋諸腦後。停在尹辭發梢的貪蝶動了動翅膀。

時敬之還未回答,佛心陣率先給——他一個答案。不知為何,在那短暫的一瞬,尹辭眼前的黑暗驟然消散。

果真夕陽西下,斜暉遍地。

小小的池塘映——晚霞,色若融金。池中央的佛頭雙眼微闔,眉眼間滿是恬靜安寧的慈悲之意。潔白石像被夜色染成暗藍,又多——道金紅瓖邊,憑空多出幾絲莊嚴之氣。

時敬之正站在佛頭之上。

這一回,他的頭顱並未被貪蝶裹滿。

貪蝶全部飛在空中,在時敬之身周聚成幾片薄雲,隨那人的動作乖順地流動。夕陽鮮艷,晚霞璀璨。蝶群在這艷麗的世界中翩然飛舞,像極——火焰上紛飛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紅葉。

听到尹辭的呼喚,時敬之轉過頭來。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長發滑過微風,發尾被十幾只飛過的貪蝶撩亂。灰白的衣衫覆——紅霞,變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辭終于看清——對方的眸子。那雙眼充滿喜悅與滿足,其中不見陰霾,只有生機。

正如這喧囂塵世一並燃燒,撞入眼簾。

尹辭不知道這份光明會持續多久。他本該四處觀察,至少回過頭,看看身後的心魔究竟是何種模樣。

可尹辭無法回頭,他的喉頭微酸,目光被死死釘在另一人身上。

這樣啊,他心想。

一顆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萬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辭垂下眼,終究沒能看到身後那駭人的心魔山岳。

時敬之毫無察覺。

他在絕望與痛苦中浮沉——大半天,終于學會收攏欲求,將那份瘋狂牢牢抓在手里。雖然它們還會讓他痛苦不已、輾轉難眠,卻無法再奪走他的心神。

渾濁的萬欲沉——底,安睡于一心清水之下。它們隨他的心念浮沉,貪蝶也拿他沒了辦法。

姑且算進步了一點,時敬之相當滿意。听到徒弟的呼喚,他笑吟吟地回過頭,足踏清風,飛快躍到尹辭面前。

「阿辭,你可立——大功。那口訣當真好用,為師可以擺月兌那堆蝴蝶了!我原以為要花兩——天呢。」他拍拍對方的肩膀,心滿意足。「再在這休息一晚,我們就繼續走吧。」

尹辭沒有答話。

「阿辭?」

「……沒什麼,恭喜師尊。」

尹辭露出一個笑容——一個未經計算過,完全發自內心的笑。

也許他真的是來自地底的陰邪之物,他卻定然不會成為索命的閻羅。

他想要這個人好好活下去。

這回換時敬之愣在原地。他看——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氣勢驀地散了,胸腔里漸漸生出一點局促來。

時敬之干咳兩聲,轉過身︰「為師去熱幾個紅豆餅吃……阿辭,你要幾個?」

同一時間,弈都。

國師江友岳正提筆練——字,突然身後一陣 啪輕響。他停筆抬眉,只見神龕上一株盆景微動,爆出幾朵細小的花來。

「——意思。」

他手指劃過那些花苞。

「明明被封——‘本欲’,還想要自行掙月兌嗎?……師父,你確實沒看走眼。姓時的小子,恐怕大有作為。」

「只是他才出宮不久,便有如此進步。他那小徒弟,想來也月兌不——干系。」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