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在一瞬。
疑似嗔主的守山妖襲來時, 一——人正走在崖邊棧道。異變在極近處爆發,眾人一時退無可退。
空氣——還彌漫著松樹特有的清香味。暗綠松林襯著山頂灰石,浸入乳白色的霧氣。另一側,懸崖之下滾著淡薄水霧, ——山下景象模糊成朦朧的青藍。
明明是讓人安神放松的景象, ——今卻變得無比險惡。
尹辭第一個反應過來, 模清了捆住自己的「繩索」。繩索觸手黏滑,像極了血淋淋的肉筋, ——面的眼球還在骨碌碌亂動, 在他的掌心中掙扎。
出事的是閆清。
閆清立在隊伍末尾, 怔怔看著雙手。他的眼球手鐐瘋狂蠕動,連著眼球的肉筋朝四面八方射去, 瞬間將所有人捆了個嚴嚴實實。
妖氣從四面八方涌來,卻不見妖物的身影。
尹辭冷哼一聲, 直接掙斷了身上的肉鐐銬。閆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半跪在地。他的手臂處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灰黑的布衣被血浸透, 接近漆黑。
時敬之悚然︰「阿辭?」
「閆清受點傷,總比全軍覆沒好。那只鵝妖沒示警,八成死不了人。」尹辭一不做——不休,掌風劈過,把時敬之身上的肉鐐銬也斷掉了。
這回閆清慘叫都沒力氣慘叫了。心魔受創,痛苦施于本人。他弓起腰, 徹底跪坐在棧道——,更多的血漫了出來。
時敬之︰「……」他總覺得自己這徒弟離「老實」這個詞越來越遠,正身體力——地證明蘇肆「枯山派都不是好東西」這個論點。
只是尹辭的做法雖說殘酷,也談得——合理。
時敬之藥箱一甩, 決定亡羊補牢。誰料他剛接近閆清,又有幾根肉鐐銬激射而出,時敬之一個趔趄,險些跌下懸崖。
閆清猶如一只失了控的蜘蛛,肉鐐銬蛛網般散射開來,力圖捆住周遭的一切活物。
「心魔異化,這不對勁!」時敬之咽了口唾沫,整個人貼——岩壁。「和尚的目的是趕人才對,這怎麼看怎麼像……」像要殺人滅口。
尹辭沒工夫陪師父聊天,經驗差距在此刻暴露無遺——人頭燈擠不進棧道,只得順著棧道——方的崖頂走。尹辭借著心魔優勢,反過來攀——影手,一把抓住幾根肉鐐,——閆清拉——崖頂。白爺見勢不妙,一口咬住尹辭衣角,借力而。
離開棧道的狹窄環境,肉鐐的麻煩程度登時減了半。時敬之踏上山石,也跟著爬上崖頂。他剛想緩口氣,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蘇肆沒有跟——來。
而且直到現在,蘇肆安靜過頭了。
就算兩人鬧著矛盾,見閆清失控,蘇肆不至于冷血到毫無反應。時敬之靈巧地躲過幾根肉鐐,順懸崖邊緣俯視棧道,試圖尋找蘇肆的蹤跡。
一陣黑風沖天而起,要不是時敬之縮得夠快,他的腦袋差點被那股黑風咬掉。
一條巨蛇攀——崖頂,漆黑的蛇瞳中不見情感,連蛇信子都是黯淡的黑色。黑蛇鱗片光滑,肉鐐沒能纏住它,反倒被它掙斷幾根。
它蜿蜒而——,口中嘶嘶有聲,散發著全然的敵意。
時敬之抽了一口氣︰「蘇肆?」
那蛇尾無疑是蘇肆的。只不過眼下此人被心魔完全吞噬,理性全無。
又一個心魔異化。
時敬之提心吊膽地看向尹辭,好在人頭燈不動如山,沒有變成怪物的傾向——開口時,時敬之滿嘴苦澀︰「阿辭,你不說他倆吵架沒事嗎?」
現在看來他倆何止有事,已經有事到了經年怨憤的地步。時敬之掄起藥到病除旗,努力抵抗蛇口,又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人打死。
尹辭——白爺甩下衣角,輕巧躍起。他把自家師尊逮了個正著,兩人一口氣躍——人頭燈,——異變的閆清和蘇肆甩在腳下。
「不是兩人矛盾的問題。」確定把狐狸撈回來了,尹辭才——次開口。「閉眼,探探妖氣。」
時敬之方才又是找人,又是躲攻擊,出了一頭熱汗——今被尹辭帶離戰場,這才平心靜氣下來。
他攥緊尹辭的手腕,緩緩閉目。
見眾人中招,守山妖不——壓抑氣勢,周圍妖氣滔天。相比之下,貪蝶的敵意簡直柔和到接近于無。細微辨去,這妖氣分為兩股,強度不相上下。它們透出無窮的惡意與瘋狂,偏偏又零落飄散,無法定位。
「這是……」
「就強度看來,嗔主與痴主都來了。」尹辭低聲道。「蘇肆狀況如——?」
「他給心魔吞了,整個人成了蛇。阿辭,貪嗔痴三主都是大妖,它們各佔領地,本不該相見。這絕對不是和尚的手段,要不然我們……」
見時敬之說到一半,自顧自停了下來,尹辭勾起嘴角︰「師尊反應過來了?」
時敬之嘆氣︰「閻不渡。」
那股惡意與瘋狂,他們在鬼墓中見過無數次。
佛心陣不常開,可守山妖一直在。閻不渡只是讓他們拜訪見塵寺,可沒說線索就在見塵寺寺中。
想來也是,見塵寺的高僧們不是擺設,就算閻不渡再強,也無法在寺中留下能持續百年的線索。然而僧人不染貪嗔痴,見不到守山妖。就算勉強得見,一次也不會招來多個。
把線索藏在守山妖身上,閻不渡玩得好一手燈下黑。
……可這真的是線索麼?
嗔痴二妖被閻不渡處理過,激得眾人心境格外不穩,以至于心魔異化。現今看來,這更像是把人往死路——引的圈套。
時敬之的目光停在懸崖邊沿。閆清跪在光禿禿的崖頂,身上血流不止。蘇肆化成的黑蛇正徐徐逼近,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
時敬之剛想下去救人,卻被尹辭拉住了。
「阿辭,放開。他們好歹是枯山派的人——」
「嗔生怒,怒氣遮眼,禍及無辜。痴生怨,怨憎無主,反噬本心——此說來,閆清犯了嗔,蘇肆犯了痴。」
尹辭聲音沉穩,冷淡不改。
「就算閻不渡動了手腳,也改不了守山妖的本能。這兩人若能抗得過心魔異變,嗔痴二主無法把他們逼死。」
「他倆可不像能抗得過。」
兩個下僕中了招,一個徒弟目不能視。眼看門派要散在眼前,時掌門急得——同熱鍋——的螞蟻。
「不管動手腳的是守山妖還是閻不渡,他們的心魔比之前還容易受影響。咱們——這樣旁觀下去……阿辭?!」
尹辭突然抱住身邊的時敬之。他五指攏過微涼的黑發,——鼻尖埋進師父的肩膀,徐徐吸了口氣。
完了完了,一整個門派都瘋了。時掌門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陣悲愴從心底升起——他那大哥居然還敢嫌棄他不正常,相比這幾位,他簡直正常得令人發指。
「別動。現下心魔易受影響,想必不挑對象,倒也可以為我所用。」尹辭的聲音沉穩依舊。
狀況危如累卵,時敬之呼吸微快,體溫都比先前升了不少。尹辭捉緊手中發絲,努力回憶貪蝶巢前的那個瞬間。
那個霞光破開黑暗,讓他遺忘暗獄之苦的瞬間。
時敬之年紀輕輕,尚能以貪蝶錘煉心神,反控妖主。自己熟知各路心法,又有當下的法術輔助,要是做不到,豈不是引人發笑?
一股熱意自胸口處炸開。尹辭——抬起眼時,雙目之光猶如寒芒。
「——妖之術威力甚大,必定無法遠程操控。它們故意把妖氣弄得零零散散,想來也是不願被發現——它們肯定藏在附近,捉出來便好。」
時敬之當即一震︰「你的眼楮?」
「受術法影響,心魔更容易惡化,自然也更容易平復。」尹辭松開時敬之,——此刻心境釘死在腦海之中。「你我——人合力,你來保住那兩人的命,我來尋找妖主,——?」
不等時敬之回答,尹辭又淺淺一——︰「原來我的心魔是這等模樣……怪不得當初師尊一眼便知道不對了。」
面對山岳一般的駭人心魔,尹辭看起來並無意外。
時敬之有一萬個問題想問,只是人頭燈下戰況不妙,若是他們再閑聊下去,蘇肆就要把閆清當午餐吞了。
他只得迅速點點頭,一躍而下。
閆清還跪在老地方,眼珠肉鐐在他身邊結成極細密的網。他似乎還有意識,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可惜肉鐐完全不受他控制,肉網也——同十指連心,閆清只要稍稍動作,便會踩上自己的身外身,痛得直不起腰。
蘇肆則完全失了人性,黑蛇蛇口大張,尖利的獠牙扯開眼球,眼珠中的濁液隨著鮮血四濺開來,讓閆清的狀態雪上加霜。
有尹辭在一旁協力,時敬之安心不少。他借著下落之力,避過幾十條纏來的肉鐐,徑直給了蛇頭一旗桿。黑蛇發出一聲痛嘶,凶狠地反咬上去。
「掌門,別殺他!」閆清盡全力發出聲音。
「不殺不殺,你先管好你自己,別到處扔肉鐐了!」時敬之躲過黑蛇,語速飛快。「我說你年紀輕輕,人也看得開,哪兒來的那麼大氣性?」
「我……」
「你引來嗔主,你那兄弟又招了痴主,你倆這才變成那副模樣。你要真動彈不得,不——跟蘇肆說幾句暖心話,先把他哄回人形——說——」
閆清精神一振︰「真有用?」
時敬之︰「戲里都那麼演,不試白不試。」
閆清一雙眼楮登時黯淡下去,黑蛇趁勢咬碎數十顆眼球。吃了痛,肉鐐的攻勢又瘋狂幾分,險些把時敬之捆個正著。兩人心魔劇漲,四下松林緩緩破碎,景色愈發扭曲。
時敬之︰「……」
他踉踉蹌蹌地躲著,一路跑到尹辭身邊,與對方背靠背防御︰「閆清那小子傷得不輕,光維持意識就夠嗆。蘇肆的蛇皮又厚得要命,我打不暈他,要下只能下死手。」
「嗯。」尹辭沒有主動攻擊,他人雖在戰局中心,卻輕巧地如同落葉,沒沾——半點紛亂之意。「別急,且看四周。」
扭曲的景色中,松林與懸崖一同消失。帶有禪意的風景平凡起來,漸漸化成一處普通至極的荒山景象。
時敬之︰「這難道也是……」
「兩人僵持不下,心魔進一步異化。異化速度這麼快,估計有佛心陣的功勞。我說過,心魔歸根結底要他們自己解。你不用終結戰局,逼他們清醒便好。」
「我只能讓他們多撐幾個時辰。人總是有極限的,若不解開此局——」
尹辭答得風淡雲輕︰「要是心魔成因現于眼前,他們還拎不清輕重,這種下僕不要也罷。要找閻不渡的線索,嗔痴二主得抓活的。」
時敬之動作一滯。
他有些復雜地看向尹辭。方才復明時,尹辭那絲溫情不似作偽,——今的無情也是真無情。此人似乎——自己封于厚繭、隔岸觀火,四下一切只以道理論斷。
他這做師父的,是否也在這冰冷的「道理」中呢?
不過這想法僅僅持續了一瞬。
尹辭是對的。他與尹辭引不來嗔痴,無論是找線索還是救人命,閆清和蘇肆都得活著。
時敬之停在閆清身邊,一面藥到病除旗旋得凌厲非常,雖說動不了戰局,肉鐐也無法近他的身。時敬之翻動藥箱,連潑帶塞,給閆清塞了滿嘴的藥,姑且止住了汩汩鮮血。
少頃,山頂的景色終于穩定下來。
時敬之認得眼前光景,那是息莊附近的荒山。
雜亂的肉鐐與巨蛇間,多了兩個小童。一個精致可愛,眼角帶著一點淚痣。另一個活像墳墓——挖出來的干尸,瘦得只剩骨頭,只有一雙赤眸還帶著點光。
是蘇肆和閆清。
巨蛇和肉鐐幾乎同時停在空中。
年幼的蘇肆——魚肉烤熟撕碎,一點點喂給閆清——後者仿佛餓死鬼,吃得飛快,仿佛要活活噎死自己。時值冬季,閆清的胳膊卻露在外面,——面全是橫七豎八的血口和淤傷。
【他又沒分你吃的?我都說了,你把我給你的肉藏好,別給他。】蘇肆邊喂邊不滿道。【你就該把他給餓死。】
【……那是我爹。我只有我爹。】閆清停了嘴,悶悶地說道。
蘇肆齜牙咧嘴,看他的表情,很想接一句「你爹不是好東西」。只是看這場面,兩人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對話。這話出口,八成沒有過什麼好結果。
【等我走了,你不得餓死?】蘇肆轉而嘆氣,又喂了閆清一點魚。【他給你那點吃的,喂貓都不夠。】
閆清立刻停了嘴。他瘦得眼窩深陷,一雙紅眼楮顯得格外嚇人︰【你要走了?】
【我偷偷听見了。前幾天村——來了人,願意一兩銀子買我,說要帶我去城里享福。】
蘇肆坐在石塊——,搖晃著兩條腿。
【我就知道,爹娘還是疼我的。我吃得多,又會自己找吃的,他們不管我也正常。你看,現在有好機會,他們還是惦記著我,沒送哥哥們去。】
閆清松開爪子似的手,小大人似的皺眉︰【去城里享福?】
【嗯,什麼南風還是北風館。今早我爹跟我說,只要跟去,頓頓都能吃飽飯。】
閆清使勁搖頭︰【你別去。我在白先生那邊听說過,那、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蘇肆愣了會兒,顯出幾分怒色︰【別瞎說,你肯定听錯了!我爹還能騙我不成?】
【我識字的!我也看到過,那是下九流的——當,要遭人罵……】
【那你倒是說說,下九流是啥,又怎麼招人罵?】
閆清見朋友生氣,急得一張臉都紅起來︰【我、我不知道,可是不好就是不好,書不會騙人。】
【我爹娘也不會騙我!】蘇肆提高聲音,【你就是不想我走,對吧?】
閆清一雙手抓著蘇肆的衣擺,使勁搖頭,卻又不知道怎麼反駁。蘇肆見他一副要哭的模樣,自個兒消了氣︰【等我過——好日子,肯定會回來看你。】
【別去,求你了。】
【人家銀子都給了……你听著,我在山——晾了一大堆干肉,夠你吃——一年半年。你偷偷吃,別傻乎乎地拿去給你爹了。】
【求你了。】閆清只是不斷重復。
兩個孩子的身影驟然消散。
下個瞬間,山頂仍是山頂,人卻變了模樣——閆清打了個小包裹,堅定地跟在蘇肆後面,大有變成人形鐐銬的趨勢。蘇肆則換了一身新衣,正跟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往山外走。
看到閆清,他哭笑不得︰【別跟著我啦,要你爹發現你曠工,回去又要打你。】
【我不管。】有中年人在一邊看著,閆清小心地閉著眼。【你不留下,我就要跟著你,跟到你同意留下。】
【別鬧,我們一會兒要坐馬車。】
【我不管。】
閆清挺直不高的脊背,仿佛用盡了所有底氣,一字一頓道。
【你要去的不是好地方,我沒有騙人。】
中年人把蘇肆一扯,不以為意︰【——了走了,管他做什麼。】
小馬車——堆滿山貨,蘇肆蹲在一堆干藥材中,朝車外望著。閆清真跟在後面,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卻一直沒停。看了一會兒,蘇肆像是不忍,放下了布簾。
「我記得。」此刻,時敬之身邊的閆清嘆了口氣。「我到底沒能留下他,只能遠遠跟在後面。」
「你跟了一路?」時敬之嘶地抽了口氣。
「不算。」閆清閉上眼,身周肉鐐安生了幾分。
兩邊景色互相傾軋,終歸是蘇肆那邊的心魔佔了——風——下個畫面中,只有幼小的蘇肆和那中年人的尸體。
那中年人並沒有把他成功帶出山。
【齷齪之徒,膽敢犯我太衡。】施仲雨垂劍而立,劍尖還滴著血。她看著比鬼墓下年輕不少,還是少女模樣。一位十四五歲的女弟子躲在她身後,臉上還帶著淚。
她安撫完那女弟子,轉向嚇呆的蘇肆,口氣柔和下來︰【你可知他要帶你去哪?】
蘇肆結結巴巴︰【他、他跟我爹娘說,帶我去南風館吃飽飯。】
施仲雨模模他的頭,語氣中多了絲不忍︰【可憐,那可不是好地方。】
听到這話,蘇肆眼圈一下子紅了。他手足無措,卻咬住嘴唇,倔強地不落淚。
稚子心中,父母為天。閆清時常被打得只剩一口氣,尚敢抱有一線希望,又有幾個孩子願意直面天塌地陷?
施仲雨見他懂事,語氣又輕柔了幾分︰【你骨相不錯,面相也像有資質的。我正缺個侍劍小童。你願不願隨我走,入我太衡?】
作為正道魁首,就算閉塞——息莊,也是知道太衡的。
蘇肆只有七八歲,哪里經過這等大起大落。他呆呆地看了會兒太衡派的白衣大馬,魂不守舍︰【真的?進了太衡,能吃飽飯麼?】
施仲雨失——︰【自然能。】
蘇肆看著施仲雨劍尖的血,集中全身氣力,哽咽著提問︰【那、那我能變成姐姐這樣的大俠麼?】
【只要你想。】
蘇肆的三魂七魄這才歸位。他胡亂抹了幾把臉,眼中多了點人氣︰【嗯、嗯。我想,我現在就能幫——姐姐的忙!山路難走,我對這——比誰都熟……姐姐,太衡這麼了不起的門派,為什麼要來這荒山野嶺啊?】
【追殺壞人。】施仲雨蹲,給他披了件暖和的披風。【你們村——有沒有紅眼楮的人?那不是人,是惡鬼,必須得清除才。】
雖被披風裹著,蘇肆卻更僵硬了幾分。他努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一點笑意,做出一副乖巧模樣。
【……沒有。】他抽抽鼻子。【全村人我都認得,沒有紅眼楮。】
蘇肆的表情有些扭曲。只是他年紀尚小,施仲雨只當他剛知曉被父母遺棄,控制不好情緒,也不疑有他︰【待會兒我跟師父說一聲,且給你掛個名。等到了莊子——,也好跟你父母打招呼。】
【我……】
【什麼?】
【姐姐,我還是沒法跟著你走。】蘇肆語氣平穩,眼淚卻越來越多。【我得照顧弟弟——果沒有我看著,他會餓死的。】
施仲雨有點驚訝︰【你……】
【我先回去了。】蘇肆站起身。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
【不,他不放心我,肯定還在跑山路。】蘇肆帶著哭腔道,【等我長大了,安頓好他,我一定會去太衡,當大俠。】
施仲雨搖搖頭︰【我知你驚慌害怕。你先隨我回營,明日我騎馬帶你,你回去得也輕松……等等,你跑什麼?】
蘇肆甩掉了暖和的披風,沖進不遠處的樹叢。山勢奇詭,他這一跑,瞬間把施仲雨甩在身後。後者要照顧身邊師妹,終究沒有追上來。
閆清在山中模爬滾打了一天半,摔得身上滿是傷痕。就在他撐著樹枝,打算繼續向前時,蘇肆跑了回來。
【太衡要來抓你。我順捷徑回來的,多少掙了點時間。】
剛見到閆清,他便啞著嗓子開口。
【你先藏起來,我回去告訴村——人。他們怕傳壞名聲,肯定會幫忙藏著你爹……你爹沒有鬼眼,好躲。你、你一定要藏好。】
閆清腦子還停在「幫蘇肆逃出火坑」一事——,給這一席話砸得暈頭轉向。但見這人自己跑了回來,他只是抱了抱對方,繼而听話地藏了。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蘇肆的眼圈一直通紅著。等閆清藏好,四下無人,蘇肆終于扯開嗓子,在夜色中崩潰大哭。
他最終還是沒能放下自己唯一的友人。
當年的孩童或許察覺不到。可時至今日,他們長大成人,心——清楚得很——此事成為心魔,簡直理所當然。
有那麼一刻,時敬之甚至不忍轉頭,去看身邊閆清的表情。
若在那一日,蘇肆跟了施仲雨,他的苦難將永遠終結。有天生的底子作保障,十幾年過去,蘇肆在太衡的地位必定低不了。
只是在那一日,他回過頭去,松開了他生命中唯一一線希望,奔向未來的無盡黑暗。
從此白衣仗劍、悠游江湖,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