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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兩人端坐在廢屋房頂。

鄭奉刀的尸體被尹辭以「有礙觀瞻」為由踹了下去, 屋頂上只剩片片血跡。暗紅血液淌過青瓦,被月色映成一片漆黑。

尹辭緊急處理了時敬之——肢的傷口。止住血後,他嘴巴咬住衣袖,呲啦扯下一大塊布︰「上衣月兌了, 我看看傷。」

時敬之眨眨眼。

他的上衣被刀風撕得破破爛爛, 又給血浸透, 月兌起來有一定難度。夜色之中,他的徒弟眉毛微蹙, 耐心地等著。

剛才——人說「我更喜歡你——樣的」時的樣子, 還在時敬之腦海里徘徊不去。

說這話時, 尹辭並非像之前那些人——那些人被他的偽裝所惑,哪怕目光認真, 也是注視著一個不存在的人。他——徒弟卻直直望向他的眼底,將他三魂七魄釘在原地。

一種古怪而美妙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 他看不透尹辭。時敬之觀察得相當用心, 也只翻出一點點破綻。

尹辭為藏下宿家傳人的身份,特地隱入小門派, 此事本身不算奇怪。只是他武功高強,又認了個年輕師父,本應敷衍了事,卻存了——不必要的親近。

在棲州,他們借宿破屋,擠一張床不稀奇。可如今住在正經客棧, 尹辭還是理所當然跟他擠一張床——閆清和蘇肆都知道抓抓鬮,輪流打地鋪。

可尹辭睡著後異常老實,從不亂動。頂多在將醒未醒時伸出手,確定自己身邊睡著個喘氣的活人, 行為舉止全無狎昵之意。

也就在那一刻,他——徒弟才會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真情實意——

人心底,究竟藏了——什麼?

「待會兒咱們把尸體燒掉,你的劍法不會留痕跡。」時敬之斟酌著開口。「不過城中眼雜,我殺鄭奉刀一事早晚會傳出去。到時枯山派定然會引人矚目,你不要緊麼?」

「無事。」尹辭低著頭,繼續清理時敬之的傷口,眼楮抬也不抬。

時敬之屏氣凝神,卻沒等到下文。尹辭還是那副三棍打不出一個屁的死樣子。

……簡直可惡。

時敬之正想著,徒弟一只手按上他赤.果的胸口。對方指尖溫熱,時敬之下意識瑟縮了下。

「師尊,——是什麼?」

尹辭指向他心口的一顆怪痣。

那痣伏在時敬之的胸口,銅錢大小,顏色青黑。青痣邊緣伸出血管似的物事,密密麻麻散開。再襯上白皙的皮膚,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宛如一只不懷好意的蜘蛛。

「嗯?哦……我小時候曾發過一次高燒,高燒之後,——東西就出現了。興許和我那怪病有關,可我沒查到相關線索。」時敬之早就習慣了——顆不痛不癢的痣,語氣輕快。

尹辭拭去時敬之胸口的血跡,又細細看了一番,眉頭擰得越來越緊。

半晌,他嘆道︰「……我也沒見過,——又覺得有——眼熟。」

「唔,生肝病的人也會長蜘蛛痣,不過是紅色的,阿辭可能記錯了吧。」

「嗯。」尹辭收回視線,又裹起一道刀口。

裹完師父,尹辭把滿地尸體拖進廢院,亂刀砍爛傷口,繼而熟練地放了把火。

最後他將時敬之一背,把見光而來的更夫們甩在身後。

師徒兩人一頭扎進暗巷。巷內陰暗卻干淨,頭頂狹窄的星空,血肉焦臭徹底散去,連帶著傷口的疼痛都淡了幾分。

「說起來,陵教既然發現了咱倆,閆清和蘇肆那邊會不會也……?」時敬之伏在徒弟背上,一邊把玩白玉發帶,一邊隨口提問。

「——有八.九。」

時敬之僵住︰「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尹辭語氣平淡,「我只管照顧你。閆清那邊有蘇肆和白爺跟著。沒出事,他們自己會回來,真出了事,他倆也早涼了。」

時敬之︰「……」

時敬之︰「阿辭,咱枯山派還是要講點道義的。」

尹辭頭也不回︰「既然師尊——麼說了,待會兒我去尋尋他們。」

到了客棧,他把滿身布條的狐狸粽子往床上一擱,不緊不慢地燒了壺熱糖水︰「師尊,你自己再處理下傷口,我去去就回。」

「小心點。」

「是。」

等尹辭離開,時敬之慢悠悠地喝了糖水,冰冷的手腳勉強多了——力氣。他沒有立刻上藥,而是燃起藥粉、召喚麻雀。

可能是他失聯太久,——回麻雀一口氣飛來三只。

時敬之看了眼血淋淋的右臂,唉聲嘆氣︰「寫東西也是麻煩……你們傳回消息,就說我沒事。」

三只肥鳥在窗口站成一排,齊齊歪頭。

「我——沒——事——唉,算了算了。」時敬之顫顫悠悠剝下薄絹。看完信後,他沒再調朱砂,而是蘸著血回起信來。

幾條街外。

尹辭也在看鳥,看的卻不是麻雀,是送信用的頂級灰鴿。

活了——麼——年,尹辭在各個城市都存了銀錢,不愁租不起信鴿。靠著攢下的身份,哪怕鬼皮衣損壞,打听江湖消息也是輕而易舉的。

時敬之絕不是簡單的藥商之子。

孫懷瑾向來不懼官權,如今又日薄西山。孫老頭當面對他說謊,只可能有一個理由——時敬之此人,與孫懷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孫懷瑾年輕時沒別的毛病,就是,光兒女就有——五——個。現在他到了當人曾祖輩的年紀,後代怎麼說也夠幾百人了。

死別太——次,尹辭很少對身邊人投入太——感情,更別提關心——麼龐大的家系。只是事到如今,他不關心也得關心。

送完信,尹辭撢撢身上的灰,——才去找閆清與蘇肆。

同一時間。

「阿四,要麼咱出手吧。」閆清沉聲道。

若非兩人頂著偌大的菜筐,一起擠在溝渠底下,氣氛還能更嚴肅點。

作為一個逃命老手,蘇肆一開始就發現了跟蹤的陵教人士。蘇肆和閆清發揮了自小熟識的優勢,兩人無需言語,默契地到處撲騰,誰也沒掉隊。兩人就這樣摟著白爺七拐八拐,甩掉了——之七八,只有其中兩個怎麼都甩不掉,黏得像牛皮糖。

「起尸隊的人,我真是……」蘇肆拈下腦袋上的菜葉,努力咽下髒話。「我真是奇了怪了,先是赤勾教的赤蠍足,又來陵教的起尸隊,我——輩子是不是命犯魔教啊?」

「起尸隊?」

「和赤蠍足差不——,都是些強得要命的殺手。不過起尸隊只听令于陵教教主,不接買凶.殺人的活計。」

閆清︰「……好的,那咱們別出手了。他們應當是沖掌門來的,不會和咱們死磕。」

白爺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蘇肆冷笑︰「三子,你還當自己在太衡派呢?魔教可沒‘放人一馬’的說法——就像條癩皮狗,嚇唬和逃跑都沒用,你要讓它見著自個兒的血,——才會考慮退開。」

言下之意很明顯,他們少不了一場惡戰。

閆清沉思片刻︰「那我出去引開他們,你逃吧。你比我跑得快,比我更會藏。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死強。」

黑暗的菜筐里,陰影也蓋不住蘇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你還真給太衡派養廢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來,怎麼可能放著你不管?」

「你有別的主意麼?」

「咬死他們,咬不死也要擰掉塊肉。拼上——條命,說不定還能打出一線生機來。」

閆清擰起眉毛,顯然不覺得——主意多麼高明——

蘇肆打死不跑,他也不會蠢到一個人上前送死。兩個人合計一番,最終決定來個菜筐偷襲。

兩位起尸隊殺手終于搜到了溝渠。

一只大白鵝沖天而起,撲在其中一人臉上。另一人剛想出劍,便被蘇肆利落地一腳踹開。閆清不甚熟練地揮舞長劍,對付腦袋上頂著鵝的殺手,姑且把敵人分散開來。

他只要拖時間,等蘇肆干掉另一人,他們就可以聯手再殺了——個。

可惜他的武功偷學而來,基礎不穩,怎可能敵得過起尸隊的高手。對面人把白爺一把甩上土壁,白爺慘叫一聲,頓時趴下裝死。閆清咬著牙,幾個太衡劍招來來回回,被對手看了個透穿。

殺手輕松地拆著招,顯然瞧出了他那一肚子敗絮。見同僚陷入苦戰,那殺手眼看就要甩掉閆清,先殺威脅性更大的蘇肆。

閆清拖不住敵手,干脆怒喝一聲,睜開雙眼。

天色昏暗,卻沒暗到遮住鬼眼的地步。一雙赤紅眸子在夜色中微微反光,尤為扎眼。

那殺手原地愣住了,閆清一口氣剛松一半,便被沖天的殺氣撞了個趔趄。

「哪兒來的小雜種,也敢冒充聖教主的血脈?!」

閆清︰「……」果然是魔教,反應都這麼不講理。

他想到父親被打殘的腿,又不覺得意外——在那瘋子聚集的陵教之中,弱小便是最嚴重的罪過。

殺手的注意力確實從蘇肆身上轉開了,——那磅礡的殺意下,閆清別說以劍防御,站都站不直。他下意識後退半步,腳踩上沾滿血的濕泥,狼狽地摔在溝底。

他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了。

也好,閆清想。若是自己死了,蘇肆一個人也逃得掉。

畢竟敵我之差就在眼前,猶如天塹。無論他再怎麼憤怒或恐懼,也無法憑空變出實力,更不會撒豆成兵,抓出什麼增援。 ——

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雜草一樣獨自苟延殘喘,——麼——年一直心無大志,死也必然死得無足輕重。眼下死于強敵之手,還能讓友人甩月兌累贅,也算死得其所了。

殺手一劍刺來,閆清忍不住閉上眼楮。

一瞬過去,溫熱的血濺上了閆清的眼皮。

「混賬,你在干嘛?!」蘇肆怒吼道。

他不知何時閃了過來,殺手短劍自他掌心穿過。蘇肆非——沒松手,反而順勢握住了劍柄,牽制住殺手的動作。

「站起來!」蘇肆的聲音多了點嘶啞。

閆清愣了一瞬︰「我……」

「給老子站起來,死也站著死!」

蘇肆一把奪了殺手的短劍,從手心呲地拔出,帶起一串血花。他將閆清護在身後,緊盯對面兩個殺手,目光陰鷙。

沾血的短劍被甩到閆清手邊,擦著他的手掌,斜斜沒入泥土。

兩個殺手就此合流,再次結成陣型,兩人幼稚的突襲終歸是白費了。閆清緩緩握住那把短劍,心中五味雜陳。

「阿四,對不住。」

「……清醒了就好。」蘇肆短暫地笑笑。

「接下來怎麼辦?」

「必須分開他們,你……三子?!」

閆清再次沖了上去。

他並非無頭無腦地沖撞,那雙赤紅的眼眸仿佛在燃燒。兩個殺手剛得勢,未免放松了片刻。閆清又挑了已經被蘇肆傷到的那個,全身氣勢匯做一處,竟直接將那人撞退數丈遠。

他沒猜錯,另一個殺手看到鬼眼,果然也呆滯了片刻。

他要的就是這片刻——無論之後是暴怒還是殺意,都無所謂。

閆清張開雙臂,一把將那殺手抱住。他的雙手滿是血和傷口,濕滑又無力,于是他將短劍全力釘進左臂,卡在前臂兩根骨頭之間。他的右手緊握粗糙的劍柄,就此牢牢鎖死。

那殺手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箍在閆清兩條胳膊之間,使也使不上力。閆清見殺手掙動,沖對方的脖頸一口咬下,鮮血噴得他滿臉都是。

他沒有——高強的武功,只余一把力氣,以及滿心奔涌的辛酸與訝然。

原來自己已經沒辦法隨便死掉了。

他不管不顧地收住牙齒,下顎酸到發痛。無論殺手再怎樣掙扎,他就是不松手,人的血肉.漫過他的口腔,帶著讓人憎惡的腥氣。

如此一來,牽制是牽制住了,閆清的後背卻完全暴露在外,另一人隨時都能來個一劍穿心——

另一個人卻沒能做到。

看著摔遠的閆清和敵人,蘇肆長長吐出一口氣,目光里——了幾分自嘲。

「到了——個地步,我卻還瞞著他。」他咬牙道,「沒辦法,我總得保證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僅剩的殺手正在怒頭上,哪管面前小子嘟嘟囔囔。他又抽了把匕首,徑直襲上前。

蘇肆還站在原地,氣息卻陡然消失了。

他眼中的邪氣無影無蹤,只剩空蕩蕩的木然。面對殺招,蘇肆反而收了那剔肉刀。他就這樣空著雙手,一一閃身而過。殺手招招致命,可攻擊仿佛打上棉花,沒能傷對面分毫。

在殺手生出疑惑,動作滯緩的瞬間。蘇肆欺身而上,一爪抓向敵人喉管——

一招扭曲又刁鑽,煞是難防。殺手強扭關節,以匕首防御。瞬息之間,金屬匕首一聲輕響,被肉做的五指當場折斷。

血肉橫飛,軀體撞地。

縴細的五指一收一放,竟把殺手的咽喉整個挖空。

「都是你們的錯。要不是你們殺過來,我也不用當面瞞他……這比我想的還難受。」蘇肆甩甩手上的血,語氣森然。

「剛才那……你……」殺手無聲呻.吟,目中光彩迅速散去。

蘇肆毫不留情地抬起腳,用力跺碎殺手的脖頸,將傷處踩成一團肉醬。隨後他提了剔肉刀,又揪住閆清制住的殺手,一刀戳進後腦。

鮮血與溝渠底下的淤泥混作一處,腥臭味越發明顯。閆清失了大量血,蘇肆小心松開他的手臂,他卻已然神志不清,一雙紅眸沒了焦點。

蘇肆蒼白著嘴唇,將那把短劍丟了老遠︰「三子,辛苦你了。」

「唔……」

「我們回家。」

黎明將至,兩人全身鮮血臭泥,還捎帶了一只裝死的大鵝。若不是半路遇到尹辭,兩人未必能在天亮前趕回客棧。

時敬之剛給自己包扎完,又要照料兩個下僕。才滿的藥箱又空了小半,時掌門心頭血從嘴角緩緩流出。

好在眾人年輕力壯,沒有傷筋動骨,問題不大。

三個傷病號在房內橫了一整天,第二天都能下地了。陵教吃了血虧,沒有再派人來,——場追殺姑且算告一段落。

只是醒來後,閆清一直心不在焉,像是在考慮什麼人生大事。蘇肆還是一副老樣子,聒噪程度和白爺不相上下。

「明天出發?掌門,咱們就這樣闖陣,不會出問題嗎?三子手臂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我也全身疼……要不再歇息兩天?三天?」

「時間不等人。」時敬之抱緊藥箱,冷酷地表示。「佛心陣由見塵寺所創,並非凶險陣法——點小傷不打緊……別嚎,本掌門的傷比你倆重——了。」

尹辭一唱一和︰「是啊,佛心陣自見塵寺完工後便在,近千年沒有凶名——陣難闖歸難闖,不至于全是死路。」

此話一出,連發呆的閆清都忍不住側目————

說的是人話嗎,什麼叫「不至于全是死路」?

蘇肆則死魚般挺在地板上,決心跳過腦袋有毛病的大弟子︰「好掌門,至少等咱們武功恢復……」

時敬之搖搖頭︰「再休息下去也沒有意義。我調查過佛心陣——無論內力再高強,一旦踏入此陣,都會被封得滴水不漏。進了山,大家都與凡人無異,只能憑身外功夫了。留在這里夜長夢——,不如進陣再歇。」

蘇肆︰「等等,佛心陣就——麼簡單?我不信。」

時敬之遲疑片刻︰「……確實還有另一個說法。不過佛心陣將近百年一開,相關的線索實在太少,我也不清楚細節。」

「什麼說法?」

「佛心陣重在問心,一入此陣,必將直面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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