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大波浪卷發用銀色的發箍高高束起,發尾垂下, 如戰馬的鬃毛般的匐在她線條硬朗的臉龐兩側。
那身如高達般的盔甲卸了下來, 架在她的身後。銀白色的金屬面上布著大大小小或深或淺的陳舊裂痕,也粘著新鮮的泥土和樹葉的細渣。
可想而知。姐姐穿著這身盔甲去找我了。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楮, 只能仰著頭注視著老舊的天花板。但那如鋼針一般的目光還是刺的我下意識的將雙手背到了身後, 挺著背,以標準的軍姿站立著。
「伽德莉切。」
姐姐開口了。雖然是女子的聲線但卻有著不輸于男子的英氣, 當她壓低著聲音說話時,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家城堡門口那兩座十幾米高的握著巨劍的大理石騎士雕像。
「天花板上有什麼好東西嗎。」
「……沒的沒的。」
我欲哭無淚的應道。老老實實的低下了頭,正視著那雙如鋼的眼楮。
在與別人說話時要直視對方的眼楮, 這是基本的禮儀。雖然姐姐從小就這麼教育我,但是就像就算畢業了十幾年再次看到曾經的教導主任還會慌一樣, 每次看向她的眼楮,我就不由得從內心發虛。
「你知道為了營救你浪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嗎。」
眉頭緊皺著,姐姐不苟言笑的訓斥道,「所幸你並無大礙。否則我也無法與父皇母後交代。」
「記住了伽德莉切。你的命不是屬于你一個人的。」她抬起眼簾,冷酷無情的看著表•面無表情•實•慌的一比的我, 「你的生命屬于聖恩露斯。屬于生你養你的父母。屬于每一個關心你的人。」
「……是。」
我老老實實的虛心應道。
「明白就好。以後有什麼計劃的話一定要先向我匯報。」
我刷的抬起頭一臉不敢置信的看向她。長桌後的少女不再看我, 嚴肅著一張臉看著手中的報告。
只不過, 那份報告反了。
「……很抱歉讓您擔心了。」突然發現自家嚴厲的姐姐其實是個傲嬌的我憨憨的笑著, 語氣有點飄,「以後我一定會更加注意的!」
「叫我皇姐。」
「是。皇姐。」
緊皺的眉舒平。姐姐端起一旁的軍用水杯喝了一口水。
「做一下報告吧。」將水杯隨手放在一邊,她開口問道,「在你失蹤的這些時間里發生了些什麼。」
「實不相瞞。我失蹤是因為在調查地下的圓形巨門時掉入了地底。」
我注視著姐姐緩聲答道。余光卻從未離開她手旁的軍杯。
而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心思。只是將手里拿著的報告扔到一邊, 緊皺著眉看著我,「你是怎麼知道地下發現了巨門的?」
「我在礦場也有進行調查……也結實了一些朋友。」想到那幾天自己過的苦日子,我不由的嘆了一口氣,對著眼瞳微睜的姐姐無奈笑著,「畢竟當時我直接向您提問的話。您一定會扔我一句‘別多管閑事’吧。」
如鋼般的少女微楞的看著我。仿佛想到了什麼般的,她的眼神復雜又帶著些微不可見的憐惜。
「你……吃了很多苦吧。」
「是有點。不過現在證明一切都是值得的。無所謂啦。」
對著連對自己的親生妹妹說出安慰之語都會感到別扭羞澀的姐姐。我笑著應道。
「……那就好。」
一直以來硬冷的聲音不自覺的放低。不知道那份蘊藏在聲音中小心翼翼的溫柔她自己發現了沒。
反正這一刻我是覺得,一切都值了。
「我打開了那扇門。並在里面進行了探索。」
我將口袋里的葉子小心的放在了桌上。果不其然,姐姐在看見它後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英氣的眉緊皺著。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毫不猶豫的拿起了葉子,輕握著葉桿,透過魔導器的燈光,認真的觀察著其中心的花紋。
魔核制成的薄葉剔透,在燈光下,其中心的瑰麗花紋竟閃著流光。
「這個是白露希斯的‘世界樹’……?!」
「嗯。」
我對著瞳孔緊縮的她點了點頭,「圓門後面的是一個巨大的設施。建造于四十二年前,使用兩年後因為一場爆炸崩塌了。」
「設施內幾乎所有的研究員都全部死亡。爆炸是人為造成的。」
「引發這場爆炸的人是——」
對著因為神情逐漸陰沉的姐姐,我說道。
「赫倫奧茲•拜德。」
姐姐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坐在簡陋的木椅上。就算到了這種時候,她的背依然是挺直的。如不折的鋼一般。
看著這樣的她,我沉默的站立著。等待她思考完得出結論。
「伽德莉切。」
過了許久。她沉聲問道,「你是一個人去的嗎。」
「……並不是。」沒想到她思考了許久會先問這個,我的回答慢了一拍,「我是和阿諾德一起去的。」
「是嗎。」
她抬起頭,看向我。表情已經恢復成了一如既往的冷酷剛硬。
「所以說礦工們的‘嗜睡癥’極有可能是白露希斯四十二年前的實驗導致的。」
「而拜德皇室的赫倫奧茲也參與其中。」
「應該沒錯。」我補充道,「而且在設施里我找到了拜德六方體……在赫倫奧茲已經腐爛的衣服中。」
頓了頓。我下意識壓低了聲音。
「而赫倫奧茲……應該,已經去世了。」
「……這樣嗎。」
姐姐將葉子輕放于桌面,微垂著眼瞼,「兩代前的偉人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死亡了。大陸上卻沒有消息。」
「拜德把赫倫奧茲的死壓了下來嗎。」
「是的。」被姐姐帶動著,連我也不由的嚴肅了起來,「設施極有可能是白露希斯和拜德一起建的。為了從事某種研究。」
「我不認為能讓曠工們得病的研究是什麼‘造福人類’的好東西。」
「而且——」
我下意識的緊咬著嘴唇。事到如今竟然猶豫了起來。
姐姐知道了那個真相會怎麼樣?
她經歷了那麼多場戰斗。曾經還親手清空了這個魔窟——
「怎麼了。伽德莉切。」
我猛的回過神。微楞的看著面前的少女。
明明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她的表情和目光卻如鋼一般硬冷,仿佛世界上的任何惡意都無法使她屈服。
這就是聖恩露斯的下一任準王。
「你不是這般膽怯的人。」
她對我說道,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嚴厲。
「想說什麼便說吧。不要顧忌。」
「……白露希斯藏在拜德六方體的研究報告中。發現了一個事實。」
我的聲音暗啞。
「魔獸的本質。其實是人的靈魂。」
暗啞的聲音最終化為了無。
沒辦法在說下去了。
我不敢去看姐姐的眼楮。微動的唇最終也只是抿成了一條線。
從來沒與魔獸戰斗過的我,在得知這個真相時也無法自制的眼前一暗。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看到了深淵,那是深沉又漆黑的絕望。
四十二年前白露希斯應該也忌憚著這個事實對整個大陸信仰乃至人性造成的影響,並未將這份研究公開。
但他們也未停下腳步。
基于這份報告之上的研究。到底是什麼?白露希斯和拜德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不得不繼續調查下去。因為多年以來的經驗告訴我——
研究的真相與阿諾德有關。
「那份研究的報告在哪里。」
我抬起頭,發現姐姐依然挺直著背坐在木椅上,目光冷靜。
似乎並未因這個事實而觸動。
我從口袋掏出了魔核遞給她。她面色平靜的接過了魔核。毫不猶豫的打開。一目十行又認真的閱讀著,就像她之前閱讀每一份重要報告一樣。
「可信嗎。」她問道。
「畢竟是從拜德六方體里得到的。可信度非常高。」
姐姐關上了魔核,「六方體現在在哪里。」
「……在阿諾德手上。」
「赫倫奧茲自稱是阿諾德的父親。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能解開拜德六方體。」
害怕她多想,我趕緊解釋道,「我敢保證阿諾德和拜德沒有任何關系。如果沒有他的幫助的話我根本得不到這些資料。」
「伽德莉切。你太袒護他了。」
如鋼般的視線注視著我,無形之間竟給了我巨大的壓力,「你敢保證,你又憑什麼保證。」
……憑什麼嗎。
我垂在身側的手突然握緊。
對著那硬冷的視線,我毫不退縮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他是我的騎士。」
如鋼般的眼眸緊縮著。
「我不可能懷疑他。也不可能拋棄他。」
醞釀了十二年的叛逆再次爆發。從內心深處涌出的勇氣支撐著我,每一個低聲說出的字都是那麼的堅定而毫無疑問。
「……伽德莉切。」
姐姐面無表情的看著我,「你知道阿諾德並不是人類嗎。」
「我知道。」
我回答的沒有遲疑,「但是他有著人類的靈魂。」
這就足夠了。
姐姐沒有回話。
她只是沉默的看著我。寧靜少見的出現在那雙眼楮中。
我並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過了很久。她不言一語的轉移了視線。看向了手邊的水杯。
拿著杯柄的手很穩。但她卻將水一飲而盡。
她看著因為多次使用而顯得老舊的水杯。一邊站起身一邊沉聲說道,「你想拜托我和亞瑟談判的時候。把阿諾德的存在隱瞞下來。」
「……嗯。」
我伸出手。她看了我一眼,隨即將手中的水杯遞給了我。
盛著熱水的魔導器在簾子旁。我背對著姐姐,將清澈的熱水倒入合金制的水杯中。
熱水落入杯底發出悶熱的回響。身後姐姐的聲音很平靜。
「我知道了。」
我不由的松了一口氣。
然後趕緊偷偷模模的在水里下藥。
「另外一件事。亞瑟殿下找你。」
身後的姐姐語氣平常,「似乎是尤里告訴他你來礦場了。之前和他通話的時候他還在找你。如果知道了你的改變,他也會很高興的。」
「……皇姐。你千萬不要告訴亞瑟殿下這些東西是我找到的。」
忍著開水濺到手上的疼痛,我咬牙切齒的說道,「所有人都覺得伽德莉切是個空無一用的花瓶。這很好,有助于我以後進行各種暗中調查。」
姐姐頓了頓,沒有馬上應下,「這樣可以嗎?」
「嗯。」我轉過身,對她笑了笑。走到桌旁將杯子小心的放在了她的面前,「我也不是為了榮譽去做這些的。有功勞的話全算作姐姐你的好了。」
「叫皇姐。」
剛倒完的熱水泛著霧氣。姐姐並沒有馬上拿起來喝,只是握著杯身,捂著手。
「比起我……我更擔心姐咳。皇姐您。」
差點將心里話說出來的我輕咳了一聲。隨即猶豫的說道,「報告並沒有說是所有的人類死後都會變成魔獸。您無需太過介——」
「我不止殺過魔獸。我也殺過人。」
話語再次止住。微張的唇最終也只是緊抿成了一條線。
姐姐端起水杯,吹了吹,小抿了一口,又放在了一旁。
「當我拿起劍踏上戰場的那一刻。我就有所覺悟了。」
她微垂著眼瞼,神色寧靜,「無論是活著亦或是死去的戰友的理想,還是活著亦或是死去的敵人的詛咒。」
「我都會背負著這些活下去。」
「當然對于普通人這會是個不小的沖擊。」打開抽屜,姐姐將葉子和魔核放入其中,隨後又附上了一個魔導陣,「特別是對于信仰女神的聖恩露斯賢者們和崇尚魔導的拜德大學士們。」
這樣的一個「真相」踐踏了美好的信仰和既有的規律,無疑是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聖恩露斯無力承擔這些,但這卻是英蘭所需要的。
是否公開如何公開由亞瑟決定。聖恩露斯需要的是時間和利益。
而我需要的是拜德和白露希斯對這「真相」的反應。
我需要尋找阿諾德身世真相的線索。
「伽德莉切。」
低沉的呼喚聲喚回了我的思緒。我看向姐姐,發現她挽起了自己的馬尾,微低著頭,從項間取下了什麼。
……不要吧!!
「這是能打開聖恩露斯所有國家資料的萬能鑰匙。」
銀與冰魔核制成的聖恩露斯國徽靜靜的躺在她的手心中。她將其遞給了我。
「以後有什麼想知道的就直接去城堡的資料庫吧。」
我顫抖著手接過。听見姐姐說道。
「你也是聖恩露斯皇室的一員。有權利使用它。」
「……謝謝啊。皇姐。」
我欲哭無淚的將項鏈放入口袋中。仿佛嘲笑我般的。它和我口袋里的真•項鏈輕輕踫撞,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
然而世界的惡意遠不止此。
仿佛為了給溺水的我予以痛擊。
姐姐她當著我的面。
又喝了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