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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僅有兩個兒子, 他有江山皇位要傳承, 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兒子。

謝玉璋道︰「再取個大名。」

鄧婉落淚道︰「好。」

謝玉璋又道︰「生孩子太疼了。」

鄧婉道︰「疼得要昏過去。」

謝玉璋道︰「看東西都重影。她們還叫你別喊, 留著力氣。」

鄧婉道︰「只想喊,疼得受不住。」

「可生出來……」她怔怔地說, 「你就會那樣愛他……」

作母親的鄧婉,眉間絢麗, 渾身籠光,很美。

謝玉璋從草原成功歸來, 就喜歡看這些美好, 最心痛美好破碎。

謝玉璋緩緩伸出手去,握住了鄧婉的手。

「永寧,」鄧婉說,「大家都叫我再生。」

謝玉璋抬眼看她。

鄧婉說︰「我不想生了。」

謝玉璋說︰「你有四妃之尊, 若無心大位,可以。」

「什麼大位, 」鄧婉道, 「抵得過生孩子的疼?抵得過失孩子的痛?」

謝玉璋道︰「那就對他去說去。」

鄧婉眼淚流下來︰「可以嗎?」

「若是別的皇帝, 肯定不可以。」謝玉璋道, 「但你幸運,你嫁給了李十一郎。他可以依靠。」

鄧婉反握住謝玉璋的手,很用力。

謝玉璋功成, 回到紫宸殿復命︰「她哭出來了。」

許久,李固道︰「……多謝。」

謝玉璋卻沒告退,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 道︰「這種時候,不可能不想哭。她只是不知道怎麼對皇帝哭。因她需要的不是皇帝。」

李固沉默許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謝玉璋福身退下,並沒有去安慰同樣遭受失子之痛的皇帝。

過了片刻,李固轉頭看向門口,她的背影已經消失。

當日听到二皇子夭折的消息時,林諮正在中書省的公房里當值。

同僚們都扼腕嘆息,又感慨皇帝子嗣太單薄實在該廣選秀女。還有人問︰「仲詢,你說是不是?」

林諮遲了一拍道︰「正是呢。」

回到家里,去找林斐。林斐下午才從公主府賞荷回來,道︰「我已經知道了。」

林諮遲疑道︰「竟叫你夢著了。」但其實小兒總有夭折幾率,這幾率還頗高。固而林諮遲疑。

林斐道︰「我知哥哥所想,只哥哥若如我一般,反復做同一個夢,便知這夢決不普通了。哥哥與其糾結,不如好好思量張府那事。」

林諮道︰「思量過了,一國相府被滿門抄斬,無外乎幾種可能,于他自己,要麼欺君,要麼謀逆。于外力,則可能像我們家,官場傾軋,消滅異己。」

林斐道︰「官場的事我不懂,哥哥覺得哪種更有可能?」

林諮道︰「張賊八面玲瓏,會給自己安排許多退路,若要對人下手,亦下死手,使人他日再無反擊之力。如我家,若不是趕上世道動亂,改朝換代,我今日仍不過一逃犯,不會有機會立于朝廷。他不像是會敗于官場傾軋之人。」

林斐道︰「那麼假設我們知道他將來可能會謀逆或欺君。哥哥,我們該怎麼做?」

林諮嘆道︰「以這種假設為前提來計劃真實之未來,太難了。」

他道︰「只再難……也不能放棄。」

到了五月,溫度一下子升上來了。

還不到旬末,鄧婉使人來請謝玉璋。謝玉璋便進宮去見她。

鄧婉道︰「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只是想與你說說話。」

謝玉璋知道越是說「沒有事」的,其實便越是有事。

她自是不急,只告訴鄧婉︰「初一那天我去相和寺為虎頭做了法事。」

她總是能一句話便擊潰鄧婉的防備,鄧婉落淚道︰「多謝你。」

她又道︰「陛下給他賜名‘榮’,他叫李榮。」

謝玉璋道︰「好名字。」

她說完,便不再說話。

屋中安靜了許久,鄧婉擦干眼楮,抬頭道︰「永寧,我想與你說說話,實在是因為我心中有事,難以決斷。」

謝玉璋道︰「我听著。」

鄧婉依然猶豫了許久,才咬牙開口︰「我也不怕丑,告訴你,我家里……想送個妹妹進宮。」

謝玉璋恍然。

她並不知道前世李固的妃嬪里有沒有鄧婉的這個妹妹,但她的確听張芬的宮人背後議論說︰淑妃性子擰成那樣,與娘家鬧翻,以後誰給她撐腰?

不難想到,其間矛盾,十有□□便是此事。

鄧婉這些年,一共才生育兩個孩子,還都夭折了。家族想再送個女郎進來固寵,合情合理。

整體利益上講,當然是對的。

但,如果換位站在鄧婉的角度去感受一下,便能體會到那扎心剜肺的痛。

鄧婉與謝玉璋說這個,不免交淺言深了。

但便是她身邊信重的宮人,都在勸她遵從家里的意思。鄧婉實在痛苦糾結,無人可訴。

她便想起了謝玉璋。

這個奇特的女郎,她似乎能輕易洞察人心中最疼的地方,又有著與別人不一樣的柔軟。

「娘娘與我說這個,莫非是想問我,到底該不該做這件事?」謝玉璋微笑,「可虎頭才去了半個月而已,鄧家就這麼急吼吼地給娘娘施壓,不就是為了想趁著陛下對娘娘憐惜正濃的時候從陛下那里討個‘可’字嗎?陛下此時絕不會拒絕娘娘,對娘娘來說,現在辦這個事,是多麼輕而易舉啊。」

「然娘娘卻竟然要來問我這個外人。娘娘自己的心意,難道娘娘自己還看不清嗎?」

鄧婉沉默許久,道︰「你說的對,我不過自欺欺人。

謝玉璋道︰「娘娘也別一個人為這事掙扎難過,我上次的話娘娘或許沒听進去,我便與娘娘再說一次,娘娘是有郎君的人。」

鄧婉抬眼凝視她︰「你如此信得過他。」

謝玉璋一笑,道︰「永寧知道娘娘們對陛下與永寧之間,頗多猜測。我便與娘娘說說,我與陛下相識于少年之時,其實相處時間甚短,也就是陛下送我去漠北的那一段路而已。」

「那路上也不能說什麼都沒發生,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令我知道陛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信這個人,所以後來趙雖亡了,但我听說是陛下掌了這半壁江山,便一直都沒有放棄過希望。這希望支撐著我終于回到了雲京。」

「只歲月易使人變,何況陛下已經身登大位。永寧初到雲京時,對陛下亦是心存疑慮的。只我卻是庸人自擾了,陛下自然有許多不同,但他骨子里,依然是那個可信可靠之人。」

「永寧在宮中,最喜歡看陛下與娘娘們一家和和美美,我愈看陛下如何待家人,心里便愈安寧。便知有事還可以依附陛下以求庇護。」

「娘娘,永寧尚安心。娘娘便在他身邊,難道不安心嗎?」謝玉璋道,「娘娘,你的苦,你的想法,都去與你的郎君說去吧。」

鄧婉閉上眼楮,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好。」

她抬眼凝視謝玉璋,道︰「我知貴妃娘娘想讓你進宮與我們作伴,我現在實在懂她。宮中若有你作伴,的確是好。」

「我知道娘娘只是在說笑。」謝玉璋笑了,袖子掩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鳳眸,潭水一般,「娘娘心中明白的,我若真進了宮,哪里還有什麼‘伴’。」

鄧婉自哂︰「你說的對。」

她又問︰「永寧,你在宮外,看我們這些宮里的人,是否覺得可笑?」

「並不,」謝玉璋放下袖子,輕聲道,「看別人身不由己,從來笑不出來。」

「我生在宮闈,長在宮闈,見過太多美麗的女郎,最後變得面目全非。又或者美麗的面具之下,猙獰可怖。」

「但誰在閨中之時,曾想過自己會是這樣。我亦是希望,如果每個人都能如年少時的自己,從來不變,就好了。」

「只我這樣的人,還有這樣的想法,實在可笑。」她說。

鄧婉卻看著她,認真道︰「一點也不可笑。」

謝玉璋今日雖然是被鄧婉召進宮中,但既然來了,她便也去李珍珍那里走一遭。

恰逢崔盈亦在那里。李珍珍見到她便招呼她坐,又怨她︰「怎地上次來了,竟不來看我?

謝玉璋在她下首挨著坐了,與她們兩個說話︰「上次陛下叫我去勸慰淑妃娘娘,我去勸了,把自己也給勸難過了。便沒來。」

「我們都勸了,沒用。」李珍珍道,「幸虧還有你,你最會說話。你去了之後,听說婉娘便哭出來了。真個不容易。」

崔盈道︰「二皇子那樣可愛……」說著便嘆氣。

謝玉璋道︰「我在相和寺為二皇子做了法事。」

李珍珍道︰「你有心了。」

她又問︰「听說相和寺很好?」

謝玉璋道︰「陛下不信這個,大不如以前了。」

相和寺在前朝乃是皇寺,只到了大穆,李固年輕剛硬,並不搭理這些僧尼道。相和寺沒了皇寺的身份,香火一落千丈。

李珍珍便心癢。宮中實在頗寂寞,她甚至連丈夫都沒有,便更寂寞。只宮妃哪能隨意出宮。

謝玉璋察言觀色,道︰「娘娘也想去為二皇子做法事嗎?」

李珍珍道︰「正是呢。」

謝玉璋道︰「不如去與陛下說說吧,也帶淑妃娘娘一起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

她給支了招,李珍珍喜道︰「好。」

林府。

林三嬸到了林斐房中與她說話。

「楊家今天又請人來說了。」她掩袖笑,「心很誠呢。」

她一家有好女百家來求,作為長輩自然得意。

林斐無奈道︰「我與楊家無意。」

林三嬸問︰「那你告訴嬸嬸,到底對哪家有意。」

林斐道︰「都無意。」

她道︰「嬸嬸,我有私房錢,養得活自己。」

「呸!」林三嬸啐她,「我難道是怕你多吃家里的米?」

作勢要擰她。

林斐笑著按下嬸嬸的手,道︰「我實不想嫁人。好不容易跟家里人團聚了,嫁人到底有什麼意思?」

林三嬸嘆道︰「傻孩子,家里人固然好,只你哥哥弟弟遲早都要成親。嫂子弟婦卻未必跟你這樣親了。」

「嬸嬸,我都說了,我有私房錢的。足夠養活自己的。」林斐道,「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去跟永寧作伴,她那里更自在,可沒有嬸嬸成天揪著耳朵念叨我了。」

林三嬸笑罵︰「這沒良心的。」

她道︰「別跟我插科打諢,我只問你身後怎麼辦?總不能孤魂野鬼,食不著香火吧。」

未嫁女不能入祖墳,對時人來講,死後便是孤魂野鬼。沒有孩子以後便沒有祭祀,享用不到香火。

林斐道︰「我只管活著,誰管死後怎麼樣。我又看不見。香火不香火的,有什麼重要。」

林三嬸生氣道︰「既你覺得香火不重要,那今年不要給我大伯、嫂嫂祭祀了。只問你行不行?」

林斐啞然。

她難得能被別人噎住。實在因為她這不想嫁、不願嫁的理念,與世間宗族繁衍,力求香火鼎盛的大眾理念是相悖的。

林三嬸道︰「嬸嬸也不是迫你非嫁不可。嬸嬸是想你好。別任性。」

所謂女子的好,自然是得有情郎,有一方歸宿,生孩兒三五。

林斐是明白的,也懂嬸嬸的心。

但她依然是不想嫁。她對嫁人,與一個陌生的男子捆在一起一輩子,為他生許多孩子,說不定哪次就死在生孩子上這種事,實在提不起興趣。

只她並不是這家里年紀最大的未婚者,林諮快三十了,還是個老光棍呢。林斐決定去向哥哥尋求支持。

她實在也是頂不住嬸嬸的瑣碎念叨了。

到了林諮那里,書童蹲在廊下就著夕陽的光正在洗筆刷硯。

林斐問︰「我哥呢?」

書童道︰「三老爺使人把他叫去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林斐道︰「那我在書房等他。」

她上前一步,又退回來,問︰「哥哥什麼時候又開始畫畫了?」

書童洗的原來是畫筆。

書童道︰「就最近,也很少,偶爾而已。」

林斐「哦」了一聲,進了書房。

書案上玉鎮紙還壓著那副畫,想是忽被叫走,墨還沒干。

林斐湊過去看,卻是美人圖。只美人才勾出線條,並未畫臉。

林斐欣賞了一會筆法、線條,因等得無聊,隨手抽出書案上瓷瓶里的卷紙一一打開看,大多是字。又抽出一卷展開,又是美人圖。

只這張,明明是完成之作,那美人臉上卻是空白一片。竟是個無面美人。

林斐心中,忽然生出異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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