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信撐著一支竹篙,靜靜佇立在潭邊。身上披簑戴笠,出來的皮膚黝黑粗糙,若非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倒是很容易讓人認作普通船家。
看到簡單趕車而來,楊不信仰起頭來,被斗笠遮住的臉上露出一分欣喜。
簡單輕輕一拉韁繩,馬車便戛然而止。楊不信腳尖輕點,落到簡單面前,沖簡單行了一禮。
車上的老狗沒有出來,他知道兩人許久不見,該是有些話要說的。
楊不信見禮完,問道簡單︰「師姐,你的氣息有些不對勁,難道說……」
簡單搖搖頭道︰「攪亂朝局這種事,不是死一個兩個的人就能達到目的的。加上域外也不是沒有能人,有些手段我也沒見過,中了點招,不過沒什麼大礙。等到見了宗主,這些事都好解決。宗門最近怎麼樣了?」
楊不信瞥了一眼簡單手腕上的烏青紋路,知道自己師姐寡淡的性子,心道師姐也不會安慰人,說這話肯定不是為了寬自己的心。師姐說見了宗主能解決,那肯定就能解決。
松了一口氣,楊不信說道︰「江湖亂局已經初見端倪,不過我沒想到,那位元初山的大師姐白蜜梵,居然真是周廬傾城的化身。關鍵時刻元初山出面和宗門結盟,算是延緩了危機的爆發。不過這也是飲鴆止渴,如果接下來宗主不能達成目的,宗門恐怕難逃一劫。東方天晴那邊,可能要頂不住了。」
說實話,現在不虛劍宗的日子並不好過。一些因為不虛劍宗實力飆升速度太快而對不虛劍宗不滿的宗門,之前就經常發難打壓。簡單在白龍城打了天下高手的臉後,這種敵視情緒就更加嚴重。
當老大固然有好處,但是壓力也是對應的。尤其是在不虛劍宗的管理團隊整體素質跟不上來的情況下。
楊不信雖然成天忙的焦頭爛額,但是考慮到長安這個虎穴龍潭里,宗主和師姐接下來的日子沒準兒更不好過,便不想再在簡單面前說這些糟心話。
好在听到白蜜梵的真實身份,其實就是東方未明之後,簡單明顯開心了很多。嘴角揚起一個微小弧度,恍如側看含苞少女酥胸時候的弧度一般大小,絕頂美妙。
雖然之前和白蜜梵交手後,簡單就有這種想法了,甚至之後還用望氣查看過白蜜梵的氣運。但是女人這種生物,對自己在乎的人,得不到當事人的確認,是很難從思維困境中走月兌的。
和楊不信想的一樣,雖然師姐問的是宗門的事,但是自己把話題稍微往宗主身上一扯,師姐的思考方向就變了。
楊不信見自己得逞,趕忙對簡單說道︰「師姐,時候不早了,我要早些送老狗先生回林檎城,這個任務保密程度太高了,遲則生變。」
簡單點了點頭,解下套在馬身上的套索,等到老狗下車以後,一腳將那幾百斤重的車駕踹飛進了潭里。然後落到馬背上,沖老狗和楊不信揮了揮手,只留下一道背影。
楊不信遞給老狗一個偽裝用的面具,老狗咧了咧嘴戴上,用藥液在頭發上抹了抹,然後用縮骨功將身材又縮小了幾圈,看上去像是一個耋耄之年的老人。
這種高等級的人皮面具很難搞到,起碼想把這東西弄進長安城,對東方未明的計劃而言,風險不那麼小。所以也只能托楊不信去找了一趟陶朵朵,帶著面具來了桃花潭。
楊不信撐著竹筏,潭水深千尺,縱橫不見邊際,這如池中一葉的竹筏,卻和筏上二人的心境一樣,平穩無比。
即使是楊不信,這段時間抓了各種宣傳和外交事務之後,性格也外向了許多。或許是覺得有些沉默,兩人相見次數也不多,有些尷尬,便和老狗搭話道︰「東方未明這件事,做的是不是有些大膽。」
老狗蜷著身子在竹筏尾,有些慵懶的說道︰「你也知道你們那個宗主的手段,他寫的東西是啥我們雖然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能破兩國之局的書信,要是被咱們那位垂垂老矣,疑心病入骨的陛下看到,你宗主和傾城大人,誰也活不了。」
楊不信嘆聲氣道︰「那也用不著讓你去賭命啊。」
老狗搖搖頭說道︰「倒也算不上賭命,送信之前,傾城大人對我進行過特訓。不然我的戰力,還真比不上同等級的高手,演戲也不會那麼逼真。」
說到特訓兩個字的時候,老狗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很恐怖的事情,身軀不由得顫抖了一下。趕忙甩了甩頭︰「再就是有天,他和你們宗主喝酒的時候,趁你們宗主喝多了,向他討了一顆北辰劍丹,雖然也是過期的,不過也夠用了。」
楊不信眉毛跳動了幾下。
荀笙提出的分工即效率,努力實現工業化的理論確實很強大,甚至荀笙還專門為此寫了一本《國富論》。
但是總歸是有一些東西,是現階段沒法通過工業流程實現大規模量產的。其中代表,就是北辰劍丹。作為不虛劍宗的代表天材地寶,武林中最厲害的療傷聖物,一個甲子也就那麼幾顆的產量。
最主要的是,制造北辰劍丹的是曾經的太虛劍宗。作為一個武林門派,自然要針對行走江湖的武林高手的特質制造療傷物品。比如治療金瘡,應急吊命,催發真氣護住心脈。
周廬資源眾多,又常年得到皇家封賞。不過應對那種情形下,即使是皇家秘制的大藥,也比不了北辰劍丹。
北辰劍丹好麼?
針不戳。
但是不虛劍宗也沒多少啊!
一共就這麼幾枚,唯一一顆沒過期的,當初被荀笙用掉了。那倒沒什麼,不管是荀笙還是李夙夜,都是太虛劍宗宗主,是自己人,也有這個資格。
但是那幾枚壓箱底的過期北辰劍丹,也是價值連城好吧!
本來楊不信還尋思,等簡單有空的時候,瞅著五大門派哪家太上長老或者掌門出門的時候,穿夜行衣把人家揍個半死不活。然後不虛劍宗掏一枚過期北辰劍丹出來,結個善緣,沒準兒危機爆發時候就能減輕一些壓力。
要不是考慮到荀笙在長安城中實在危險,長老會覺得不可能同意讓荀笙隨身帶著這樣的寶物。
荀笙居然被人灌醉之後把這東西送了出去,楊不信頓時生出一種一竹篙把老狗拍下船的。
不過考慮到老狗確是做了大貢獻,楊不信也就撇了撇嘴,沒有表現的太小氣。
說實話,對于東方未明,楊不信還是有些佩服的︰「如果我沒猜錯,你當時護送的那封書信,應該是假的吧。」
老狗點了點頭︰「沒錯,不出意外的話,傾城大人應該已經打上了皇城為我討公道了。不付出點代價,陛下不會認為那些無意義的東西是真的被傾城大人和宗主所看重的。而傾城大人的態度,和拿政治生涯做賭注,則會讓陛下更加確信。真的那封書信,並不只是走的周廬的途徑,也不是獨立運送的。而且出境之後,在外域才會有專人將多份拼裝到一起。」
楊不信眼楮一亮︰「你是說,東方未明在元初山做臥底的時候,就已經留好了通往域外的渠道?」
老狗自知失言,他倒是被楊不信這剛毅木訥的面孔騙過了,果然能做到一大宗門的最高層,楊不信也不是什麼老實人。
東方未明有什麼後手不重要,後手硬不硬不重要,關鍵是當初在周廬如日中天的東方未明,干嘛要留好去域外諸國的渠道。這會讓不虛劍宗對于周廬傾城這個人的戰略判斷,節省太多的功夫。東方未明再有什麼行動,他們也更好猜到意圖。
老狗說道︰「傾城大人布置這麼多,說白了也是為了你們宗主好。就算不全是為了你們宗主,可你們宗主也絕對是受益者。」
這話說的有些無恥,畢竟荀笙是被強行綁上戰車的。但是在楊不信看來,以荀笙的才華,不可能真的在長安街頭給人寫一輩子的書信。只要荀笙向上攀登,就一定會進入昭皇和周廬傾城那個層面的對局之中。
老狗這番話,楊不信不覺得有半點兒毛病︰「關于這點,我自然是省得的。」
在腦子里捋了捋全過程,楊不信忍不住的嘆服。
先是讓老狗護送假信,然後讓老狗假裝身死,加深偽物的真實性。然後東方未明當街殺人,打上皇城,直言欺君。關鍵時刻昭皇不會動他,還會再度加深真實性。真的信早就通過別的途徑送出去了。
這步驟听上去簡單,實則要注重的細節太多了。不說別的,就老狗在交手時候「無意中」打碎令牌這件事,如果出現一點偏差,後邊的全都白扯。
宗主說過,世界上最狠的計謀都是最簡單直接的,那種羅剎國套娃一樣的計策,看上去陰狠燒腦,實則錯一環就崩潰,脆弱不堪。
況且這件事東方未明不能依靠周廬的手做,全憑自己操持,那東方未明這個人實在恐怖。
而且玩過這一手之後,還能把老狗這個親信送出長安這個危險的地方。荀笙陪他瞞天過海之後,也綁上了他的戰船。
鬼知道東方未明到底要對這個世界做什麼。
楊不信不願深思,怕做噩夢,現階段的不虛劍宗事兒太多,他要保證充足的精力,就對老狗說了些輕松的︰「對了,宗門給你安排了個職位,當供奉,各種待遇肯定是給不了你在周廬那邊的水平。你在周廬的俸祿,在不虛劍宗,連我和宗主也拿不到。你也知道我們宗門現在的體制,想安排個閑職挺麻煩的。當然,你的政治待遇肯定是能保證的,暫定和長老平級。」
老狗聳了聳肩,他對這些東西無所謂。
雖然楊不信明說了要給老狗一個閑職,但是經歷了這次事件,老狗已經對權力更沒什麼渴望了。
老狗知道,換一個別的主子,肯定不會拿過期北辰劍丹這種級別的寶物保自己的命,也不會給自己安排穩妥退路。這要付出的成本,遠勝自己能夠創造的價值,包括東方未明本人的情緒價值。
再有就是,其實死了的自己,理論上更能保守秘密。
老狗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那我的家人……」
楊不信說道︰「你的家人暫時不用你考慮,朝廷為了安撫東方未明,肯定少不了給你的封賞。你一個‘死人’用不到,你家人可就享福了。」
看老狗臉色不善的盯著楊不信,楊不信無奈的想到,自己果然還是學不來宗主那一套輕松詼諧的講話方式。
索性直直的對老狗說道︰「再說,你現在讓你家人出長安,也太容易暴露了。等到風頭過去,或者危機爆發也不晚。」
天底下僅有的兩個宗師之上,還有一個氣運滔天的荀笙吸引火力,想要趁亂送幾個人出來可太輕松了。
老狗其實也知道這層關節,只是想到自己家人還要在長安,心中有些接受不來。被楊不信戳穿後,也沒辦法,只得接受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