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皇居高臨下看著東方未明，他清楚對方的身世背景，對于宗師之上還存在一個玄妙的境界這件事，他身為九五至尊，自然也是知道的。
當然，不到那個境界，不可能知道那個境界到底有多麼恐怖。畢竟那一批宗師之上的高手，從未在世人面前出手過，唯一一次出手後，也都死于東方天晴手下。皇帝只是擁有人間最大的權力，卻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
曾經那個讓昭皇寢食難安的東方天晴，讓他不惜以一國之力殺之的東方天晴，徹徹底底的死了。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即使是東方未明這個親生兒子，也不認為東方天晴有活下去的半點可能。
唯獨昭皇，常會有一種東方天晴仍舊存在世間的感覺。即使是一國之力，一代武林的氣運，在昭皇的腦海中，仍抵不過那踏浪而行，恍若紅塵謫仙的身影。
自己手下的禁軍，將老狗殺死之後，他沒有第一時間安撫東方未明，而是靜待東方未明上皇城申冤。
昭皇說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好像一個急于求證已知公理的小孩子。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願意嘗試一下。
昭皇想要證明，老狗是真的死了。即使是宗師之上的境界，也有保護不了重要的人，也要屈服于自己掌握的皇權。
這種畸形的快樂，是年輕時候雄心壯志的昭皇所不屑的。但是執掌權力越久，昭皇反而越像是一個權力人格化的怪物。
昭皇一步步踩著碎裂的石階，向下走著，向東方未明走著，注視著東方未明，享受著東方未明眼底的一抹悲切。
東方未明應該知道，冒犯他昭皇的威嚴是多大的罪。也應該知道，現在處于關鍵時期，他的一舉一動會造成多大影響。更應該知道，他現在萬般殊榮加身，如果因為失態而給昭皇留下不好的印象，很有可能會讓他和人臣的極境失之交臂。
昭皇也知道，東方未明既然知曉這一切，憑東方未明的心性和能力，卻依舊以欺君的姿態面對昭皇，這讓昭皇很開心。
因為這證明老狗對東方未明很重要。
昭皇走到東方未明面前，看著東方未明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心下猶自泛起一絲波瀾。
他雖有後宮佳麗三千，但單就容貌而言，尚沒有一個能與東方未明一個男子媲美的。
昭皇下意識的想要抬手，像他素來以審視牲口的姿態，審視後宮那群被人高高捧起的女人一樣，看看眉眼，模模口條。
抬到半空中的時候，昭皇才略清醒了一下，隨即對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好笑。
昭皇只是拍了拍東方未明的肩膀︰「老狗的事，我知道了，他為了任務犧牲，稱得上國士。為國盡忠者，不可使之尸寒。」
昭皇扭過頭去，對身後因為屎尿齊流，一身騷味兒，至今不敢抬頭的司禮監太監說道︰「宣，追封周廬老狗為金紫光祿大夫，謚文襄。」
听了這話，身後的司禮監太監啷當一聲跪倒在地。
老狗不過是個死人，再大的官也上不了朝。金紫光祿大夫雖然是三品職位，但也只是個散官。以陛下的威望，隨便封賞一個養狗出身的周廬諜子一個三品官，結果恐怕是山呼萬歲，然後一堆人大喊聖上頗有穆公五羊皮換百里大夫之賢才慧眼。
但是謚號怎麼能隨便給！？
不說別的，尹老相爺之前那位宰執大人，臨死之前求見君面，被特許用大轎抬到未央宮前，為的是什麼？
不就是再問一句︰「臣死以後，當真能謚文正乎？」
文襄雖然比不了文正和文貞這等美謚，但是歷來能謚文襄的，恐怕起碼也得是個出將入相的首輔角色。
這何止是不講禮法，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太監無子無官，皇帝是他們唯一的權力來源，所以太監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忠誠的。
所以，侍立昭皇的那個司禮監大太監不停叩首道︰「給一無名之輩謚文襄，陛下其可乎？」
昭皇臉色一變，過了幾秒後，才冷冷的說道︰「朕其可乎……朕其可乎！朕其可乎？」
老態畢現的昭皇，那一刻好像恢復了一點青春活力，單腳跳起來，一腳踹翻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太監︰「他媽的狗奴才！朕做事還用你教！？」
那太監服侍昭皇多年，年紀也大的很。有武功的太監都不能陪伴皇帝左右，多半是暗中護持，擔任一部分侍衛的作用。這個太監，就是那種沒有武功在身，但是擅長服侍的那類。
昭皇這一腳蹬在那太監心口窩，那太監悶倒在地，身體抽搐了幾下，眼看就有出氣沒進氣了。昭皇卻仍舊不解恨似的，又在那太監身上補了幾腳。
東方未明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鬧劇，直到昭皇發泄完畢，那地上的太監也沒什麼氣息了之後，才招了招手，一個渾身打哆嗦的小太監走了過來，替昭皇整理了一下儀容。
昭皇問道東方未明︰「方卿，朕給老狗的補償，你可滿意？」
東方未明緩緩的說道︰「老狗怎當的起。」
昭皇手捏著鬢角垂下的一綹頭發，因為剛才劇烈動作，喘息有些急促的說道︰「朕許的，就當的起。」
東方未明叩首謝過，而後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書信︰「這是陛下想看的東西，臣替老狗呈交陛下。」
昭皇滿意的點了點頭，東方未明不愧是個合格的官僚。
當初他突然派人想要截住老狗，就是為了看這份東西。一切的誤會，還有老狗的身死，這個才是起源。又或者說，這個起源應該是昭皇本人。
而東方未明的措辭，則不會讓昭皇產生他是在冷嘲熱諷的感覺。昭皇當著東方未明的面，打殺一個服侍自己多年的大太監。要是尋常臣子見了這場景，恐怕早就嚇得魂不守舍。
能在昭皇面前保持如此平靜的，除了東方未明，也只有他那位老搭檔尹老相爺了。
昭皇接過來翻看了幾眼，和那幾個進軍接住送信之人後，拓印的那份文件，內容沒什麼區別。
做了這麼多年皇帝，在記憶力方面，昭皇還是很有自信的。
即使這份文件，每一頁都只是一些鬼畫符一樣的圖案。但關于其中的細節，昭皇仍舊記得清楚。
深深的看了一眼東方未明︰「便是這東西，能破兩國之局？」
東方未明點了點頭︰「如若陛下相信臣，臣願意說，臣相信荀笙。」
昭皇聞言，轉身，緩緩走入宮中。那未央宮修的富麗堂皇，大氣磅礡，幾條繪雲盤龍的柱子，仿佛擎起昭國的整片天空。上面掛的牌匾，字跡雄渾有力，堂堂正正。
將昭皇的背影包裹的瞬間，那決定著整個昭國命運的未央宮，卻顯得好像有幾分幽暗。
東方未明俯首在地，靜待昭皇的背影消失，才緩緩的站起身來，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長安城外，一個嬌小的倩影，緩緩的走到一輛停在郊外的馬車前，上前掀開了車簾，看到一副丑陋猥瑣的老臉。
「本來要早幾日進長安的，宗主突然來信，要我送你一程。宗門的人已經在桃花潭畔等候了，與他們做好交接之後，我再回長安。林檎城那邊，已經為你安排好了。」
「麻煩簡單姑娘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辛苦了……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