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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 荒嶺舊庵

「你這趟帶回來的那幾個人,我都見過了。」沈鳳鳴正皺著眉。

「你覺得怎麼樣?」君黎道。

沈鳳鳴聳肩,「不怎麼樣,沒一個認識的。」

「你當然不認識了——你來的時候,他們早就不在黑竹會了,而且——我听說凌大俠與他們當年也非同一派系,只怕自他以降,都是不會提起這些人的。」

「我跟凌厲也不是一派系啊。」沈鳳鳴笑道,「不過話說回來,黑竹會里凡稍有幾分出頭的,多都有代號,有些與本名接近,比如我代號依舊是‘鳳鳴’,馬斯之代號亦念作‘馬嘶’,並無出奇;但有些就全然不搭著邊了,比如‘凌厲’——他這代號太過出名,以至于本名早已沒人知道。你這幾個人嘛,名姓我是不識,不過也說不準代號說出來,便要如雷貫耳。」

他停頓一下,又道,「其實——他們那一支也不是沒人提,我初入會時都有所耳聞,大家伙兒這些年躲到南面來的時候,也都知道徽州有那麼一個曾經的落點,雖然從沒打過交道,卻也習慣在那附近集著。這些都不去管它——我現在最擔心的倒是——你讓他們保護刺刺,沒事麼?我听那幾個人說,當年他們那一支是叫青龍教給毀了的,你確定他們不會找刺刺的麻煩?」

「你拉我出來,是為了說這個?」君黎反而笑起來。

沈鳳鳴大感奇怪,「……你不擔心?」

君黎笑意微斂,「我心里……也不是沒有過猶豫,但黑竹會的任何人——我眼下一樣都不了解,又能比他們更值我信任到哪里去?他們至少還肯開誠布公地將心里那點往事講出來,總好過那些……那些心機深沉之輩——那些不聲不響在背後插你一刀的小人吧?」

「倒是也對……」沈鳳鳴想了想,忽道,「你什麼意思,你懷疑我的人?」

「我自不是說你……」君黎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比如——阿合,你若不說,我毫看不出來他年紀輕輕就是個銀牌了,而且他曾是馬斯的手下——他的來歷,你也不十分了解吧?雖則以你的識人,你覺得他堪值信任,也許時日久了,我也會覺得他堪值信任——可現在,于我來說,信任我自己帶回來的人才更自然,不是麼?」

「我當然懂這個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我看那些人絕非心懷坦蕩,先不論他們不交代自己的代號——能在一個地方枯等十八年的人——可沒有幾個。」

「真是等了十八年想報仇的話,就更不會對刺刺動手。那件往事與刺刺分毫沒有關系,他們敢動她,打草驚蛇了不說,青龍教怕還並不痛著,只反惹惱了我和黑竹,于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君黎說話間余光瞥見了堂里的刺刺——她才剛來,正與秋葵坐了說話,阿印則小心地坐到另一張桌邊看著她。

「再說,我容了在刺刺身邊的,也不過一個阿印。」他又加了一句,「就算我不相信那些人,我還是——願意相信阿印。」

「為什麼?」

君黎沒有回答。也不知他是相信了刺刺的直覺——或者,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覺。他想起那天早晨,覺得——一個能看得到刺刺的溫柔的孩子,不會傷害她。

「進去吧。」他不想再多言,往堂里走了回去——

秋葵果然是猜錯了——沈鳳鳴如果要大驚小怪,又豈會對君黎一個人竊竊私語,當然是要當著她的面大肆而談的。

「還是道士厲害,竟然把湘夫人打朱雀的眼皮底下給我帶了出來!」沈鳳鳴回進了一醉閣,面色就變得興高采烈。

君黎搖頭。「我又不是‘給你’帶出來的——我怎麼帶出來的,回頭還得怎麼帶回去。」

沈鳳鳴便有意露出些涎色來︰「什麼時候能帶出來不帶回去就好了啊……」

「那我可辦不到,你自己去求朱雀試試。」

秋葵咳了一聲,似很不喜歡君黎非但不阻止,竟還縱容沈鳳鳴胡說。幸好身後已傳來阿合的聲音︰「來來,各位!」阿合喊著。原來後廚里正給幾人端了吃的出來——四份粥與幾碟咸菜,一盤子蒸餅,一碗子豆栗黃,都冒著騰騰熱氣。

尋常老掌櫃是不做早點生意的,不過打從黑竹會要在這長駐之後,想來往後的早點活計是不可免了。好在有好幾個「小二」給他使喚,似阿合這樣的竟很是有一手,是以做出來的吃食還不算差勁。反是這張破舊方桌被這許多碗碟一放,一下顯得過于擁擠了些。

「不是路遠急著要走嗎,還得悠閑細嚼食飯。」秋葵冷眼道。

「就是因為路遠,總得吃飽了吧。」沈鳳鳴挾了個肉餅給她。「你們這麼早就出了來,想來是空了肚子?」

秋葵卻毫不給面子地站起來,「我去那邊坐。」她冷冷然說了一句,便待要走。

「秋姐姐。」還是刺刺將她拉了,「難得——難得能一起吃點東西,一會兒你又要走啦,你都不陪我一陪嗎?」

「是啊秋姑娘,趕著做起來的,這好不容易做好了,姑娘將就吃點。」一邊阿合也道。

秋葵被刺刺拉得緊,終是無奈,又坐了下來。

四個人能坐在一起吃一餐,這仿佛還是第一次。君黎等三人大多不言語,只有沈鳳鳴邊吃邊說個不停,「現如今平日里,」他笑道,「我想見湘夫人見不著,只能在此陪陪小姑娘;道士倒是想見小姑娘,可屋檐底下偏偏住的是湘夫人。你說這世道是不是——就喜歡捉弄人?」

秋葵不快,將他瞪了一眼,他越發說得起勁,「怎麼著,湘夫人,今天你總不能往這一醉閣的桌上也插把刀子?」

秋葵還真的當下里便伸手要模刀子,沈鳳鳴見狀忙起身道,「好了好了——我不說,我什麼都不說。」

總算和和平平地吃完,時辰已不算早。那壁廂阿合領了幾個小二、阿印、秦氏與那掌櫃的也一並吃了早點,見君黎三人要走,忙立了起來。

沈鳳鳴向他交待了幾句,末了笑道︰「都給我看著點,‘大嫂’若出了什麼紕漏,小心我回來收拾你們。」

幾人連忙應了。雖然沈鳳鳴平日里說話也便是這般,不過他們依舊看得出來——他今天的仿佛格外地高興些。君黎倒是看不出什麼喜怒,只單向阿印道︰「記得我的話。」

阿印拍胸脯道︰「我知道,大哥不在的時候,我保護單姐姐。」

君黎笑了笑,不再言語——

他這一早上雖然沒能與刺刺說上什麼,可是有些感覺大概本也不需要用言語才能點通,心情便是莫名地爽利,全沒有前幾日的滯悶,與沈鳳鳴、秋葵離了一醉閣,三人一徑出了西南清波門,往山嶺間而行。

「泥人嶺後厚土庵。」君黎道,「正西面的石人嶺我知道,西南泥人嶺卻沒听說過。」

「我也是頭次去那地方。」沈鳳鳴道,「你呢?」他轉向秋葵。

「我怎會去過。」秋葵怏怏應道。

行走約一個時辰光景,方到了泥人嶺下。只見這嶺雖稱「泥人」,但一目前望,卻也林木森密,並非泥土荒丘,只是人跡確是稀少,植被蟲鳥肆生,想來比起臨安城湖山北面香火旺盛,南面大道通途,這既無官路也不適耕種之所便少人問津。

厚土庵乃在泥人嶺西南面山腰,三人便自山腰繞行過嶺,只見這一面山坡深翠,遠眺中隱隱約約露出半爿黃色土垣的影兒來。

走近些,倒見這庵廟附近頗多堅實高大的紫竹,不失為一處鬧中尋幽的所在,佔地並不在小,想來初建時也曾寄以興旺之念,只是如今門牆蕭然,土垣殘破,連那門楣也磨損了大半,勉勉強強能看出「厚土庵」三個字的模樣,顯得灰敗敗的。

庵門開著,卻不見人影,地上仿佛剛掃過未久,只有兩三片新落竹葉隨了風在地上不生根地行躍。沈鳳鳴喊了聲︰「有人嗎?」才有一個身著灰舊法衣的中年比丘尼自偏殿後快步踅出,見有生人,忙拋了手中掃帚合十道︰「不知有客到訪,失禮了。敢問幾位施主是來……」

她本要問是來上香拜謁或是布施還願,忽見來客中分明有個道家之人,不由心生猶豫。沈鳳鳴忙還以合十之禮,道︰「打擾師太了,我們是淨慧師太的朋友,得知她落足于此,特來拜訪。」

中年比丘尼方恍然道︰「幾位是來尋淨慧師伯的——快快請進。」

三人進了庵內。厚土庵正殿供奉的觀音,乃有土木構結,稍顯齊正;後殿卻空具雛形,不見佛尊,不知建造中途因何故耽擱,竟空置至今,一些木材堆疊年久已現出糜態,立柱橫梁也不曾刷漆,曠曠然的甚顯枯朽淒涼。除此二殿外,偏殿庵室並寮房客堂等行止之所多為竹舍草廬,十分簡樸,即使經樓也不過一間土屋,整個厚土庵里最扎眼的反是幾大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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