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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沸雪梅花粥

雪積在傘面。

黑眸沉凝, 血衣上的霧漸漸收斂,惡鬼變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輕人,除了衣色不詳外, 沒有什麼異樣。他伸出手, 從仇薄燈手中接過傘時, 忽地收作一個小木偶,當空墜下。仇薄燈接住若木靈偶, 攏進袖。

紙傘跌進雪地。

轉了半圈。

「走吧。」

仇薄燈回身。

不渡和尚皺著眉, 還在看祭壇。陸淨卻忍不住了, 出聲問道︰「這是……?」

「他墜魔了, 在大荒時還好, 歸來人——, 天地受他影響,——魂被拘留人——,不入荒瘴。」仇薄燈說,「不過, ——在還能控制。」

「貧僧這幾年行走洲城,發——一些小城內,——魂魍魎,戾妖邪祟的數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不渡和尚收回目光, 「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響, ——在看來,是不是和他墜魔也有些關系?」

「看樣子是。」

「那他——在情況怎麼樣?」不渡和尚問。

「意識不夠穩定, 吸收了這個血池的冤魂惡念,得花幾天壓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 」仇薄燈在袖——輕輕踫了踫小木偶,確認還在,便輸了一絲神識進靈傀里,又望向陸淨,「你們藥谷是不是有一塊定魂的瓊花鏡?」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澤穢氣時帶上了,他——在離西洲不遠,我傳訊讓他立刻帶過來。」陸淨當即說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這個管用不?」

「——在還不用。」仇薄燈想了想,搖搖頭,「白骨珠畢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氣相克大——相生……不渡,你這段時——在梅城待著,真需要我——跟你說。」

「行。」不渡和尚干脆利落地答應,然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剛好閑一下骨頭,成天東跑西跑的,差點沒把腳底板都磨禿嚕皮……對了陸十一,你要不要——我報個賬?上個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雙,——貧僧布個一百兩銀子的銀子唄?」

「一邊去,」陸淨沒好氣,「七雙藤鞋一百兩銀子,你可真敢開口。」

「陸大公子家大業大,區區一百兩銀子,毛毛雨啦。」

「滾滾滾。」

仇薄燈撿起跌落雪中的傘,合上。

陸淨見氣氛緩和下來了,想了想接下來一時半會也沒什麼——,就問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里有條老巷,據說紅泥酒配梅花粥堪稱一絕。仇薄燈還沒來得及答話,葉倉就匆匆找過來了。

「小師祖,地窟里藏著的另外一個人有問題。」

…………………………

「莊九燭,修為定魄期下層,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參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師兄師姐提前打點好了。自詡當——怪杰,因為葉倉他們幾個在錢來城偶然比武奪得畫作,誤認為——己,一路追了過來……」

陸淨一邊听不渡和尚說「審訊」出來的結果,一邊打開鹿蕭蕭那天送——仇薄燈的木盒,展開盛放在珠光綢上的畫卷。

一看之下,險些——岔氣。

「你們快看,這這這特娘的是哪門子的鬼才?畫的這是什麼玩意,」陸淨舉起那張用五花十色的線條歪歪扭扭,爬出無數小人在盒子里或走或動,或站或躺的《西洲風物卷》,——得直拍桌,「我的天,我——歲往我哥臉上畫烏龜都比這像樣。」

站在旁邊的葉倉差點一把捂住臉。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贈畫」的人那麼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後師兄師姐們特地雇來忽悠師弟的……

鹿蕭蕭盯畫的目光就跟火在燒似的。

他們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綢帶打出來的禮花復雜漂亮,怕拆開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沒親眼看過,只當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畫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著,揣——了天池山。

沒成想,竟然是這麼個玩意。

——這種東西出——在小師祖處處富有格調的房——里,簡直就是玷|污!

鹿蕭蕭羞愧——幾乎要鑽地縫謝罪。

「沒——,」仇薄燈瞥了一眼那張抽象至極的畫,沉默了一會,安慰她,「其實還挺富有創新精神的……很富有靈魂……」

陸淨——得打跌。

鹿蕭蕭捏緊拳頭︰「以後遇——胡亂吹噓自己的,我見一個打一個!」

名不副實的家伙都去——!

「不過,這家伙身上確實有古怪,」陸淨把畫卷了卷,丟回——匣子里,正色道,「他被顧劍聖收為徒弟後,一直很不成器,一個靈獸也沒契成,——御獸宗對他卻很器重,——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獸宗屬下的賭行。他修為不濟,體魄卻極其沉重,就連普通以錘煉體魄,肉身為器的武士都難以媲美……」

「你說他是誰的徒弟?」仇薄燈忽然打斷他,「顧輕水?」

「啊,對,就是那個西洲第一劍聖的顧輕水……」陸淨撓了撓頭,不——道仇薄燈怎麼忽然對這個感興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斬殺的,西北隅韋風風穴的鎮碑就是他立的。」

「這樣啊。」

仇薄燈微微頷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撥弄桌上白瓷瓶里插著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紅了他的指尖。

「這次厲風南下,冰川擁塞,也是顧長老前去驅鯨破冰,正航道……」葉倉道,話說——一半,就被鹿蕭蕭狠狠擰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葉倉回頭看她,意思是,你發什麼神經。

鹿蕭蕭凶狠地瞪他一眼。

房——里,不渡和尚在寫——山海閣的信,陸淨繼續分析莊九燭身上的疑點,仇薄燈在斟酒看花,沒什麼異樣。鹿蕭蕭卻奇怪地,敏銳地覺得,小師祖問顧輕水的時候,隱約有一些很輕微的不對勁。

這一絲直覺稍縱即逝,她——看小師祖時,就什麼也感覺不——了。

「梅城的動靜這麼大,御獸宗估模這兩天就得——消息了。」不渡和尚抬頭道,「除了百弓莊跟他們有關系,我路上探查的幾個引魔陣,也有他們的手筆,雖說都不是直接插手的——在是……?」

「傳信——御獸宗,要讓誰來梅城走一遭,自己看著辦。」仇薄燈挑揀盤中的梅子,語氣不疾不徐,不喜不怒,「——來的人,我不滿意,那就換我親自去一趟御獸宗,走一走他們的山門。」

仇薄燈松開指尖。

一枚蜜漬梅子浸進酒里。

有那麼一瞬——,不渡和尚覺得說這話的,不是太乙小師祖,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紈褲仇薄燈,——是……神君。

可他什麼時候不是神君,又什麼時候是神君?毛筆在空中懸停了一下,在紙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過神,低頭說了聲「好」。

仇薄燈——經將目光轉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雲過崗。

……………………………………

且不提一句簡簡單單的「親自登門」在御獸宗驚起什麼波瀾暗涌,梅城的人只覺得這個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處的百弓莊忽然沒了,——沒有穿著百弓莊袍的人趾高氣昂地來往,有女——的人家不用擔心哪天就找不——女——了。鋪攤貨郎也不用擔心時不時有人酒飽飯足,還掀了自己的案板。

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開得早。

明年會是個好氣候。

「……燻雪茶,煮粥花,蜜漬梅子不——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紅梅絡,蝶糕煎羅鍋——」

「梅餅五文一個……」

「……」

婉轉的早點鋪子叫賣聲在冷清的空氣里回響,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來,趕來梅城觀雪賞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來。冬天來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會在客棧里窩著,——是要頂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點。

東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寫了個「楊」字的舊旗,底下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鋪子。主勺的老婦人姓楊,未曾婚嫁,老來便開了個早點鋪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點——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個走荒人的遺孤,認作自己孫女。

小丫頭穿件紅棉襖,坐在石階上幫女乃女乃挑揀煮粥要的梅花。

一邊數,一邊脆生生地吆喝。

「兩壇白梅酒,兩碟蜜漬梅花。」一雙踏雪來的靴子舊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嗎?」小丫頭詫異地抬頭。

雪地里,站了一個撐傘披黑氅的人,傘沿壓得有些低,坐在石階最上層的小丫頭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簡簡單單站在那里,也顯得與別人不一樣。

「早粥?」

來人掃了一眼擺放在木架和石階上的諸多壇子。

壇子燒得不算精致,——一個一個擺放得很整齊,洗得也很干淨,壇口用木塞塞了。只在壇身上貼了紅紙,用板正的楷書寫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須朱砂、金錢綠萼、跳雪垂枝、煙里紅……林林總總,數十種梅花的名字。

見他在看壇子,小丫頭放下手里的竹篾,認認真真——他解釋︰「我們家的白梅酒比較烈,早上不吃東西只喝酒容易燒胃。大哥哥你還是——點碗粥吧,很便宜的,這麼大一碗才四文錢……」她雙手攏在一起,費——比劃,「這麼大一碗呢!女乃女乃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騙你!」

「那就——加碗粥吧。」

來人合起傘。

他收起傘的瞬——,小丫頭一下子就愣住了。垂過院牆的瓣五福梅,簇擁厚絨的——年,煙紅的指尖,半攏的紙傘,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靜出的小鋪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輝。

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渾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艷。

「……你、您,您要喝什麼粥啊?」小丫頭問,局促得有些磕磕絆絆。

「什麼好喝?」仇薄燈拂去椅上的積雪,坐了下來。

「山桃白滾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較淡,——是回味最好,白須朱砂的味道最濃烈……」說——熟悉的,小丫頭終——又流利了起來,掰著指頭數——他听,「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點甜一些的……煙里紅滾的梅粥怎麼樣?」

仇薄燈听她頭頭是道地數完,才點頭說好。

梅城的人們喜歡在掃雪的時候,把落花收集起來,清洗干淨後,分揀開來,封存在壇子中,煮粥的時候,加進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風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污濁的雪,所以家家戶戶門口院中都會擺放上幾口大缸,專門用來盛雪。

落花輕薄,熬粥時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鋪子,賣粥的人將白粥熬——將熟時,就會壓小柴火,讓它慢慢熬,等客人來了,要喝什麼梅粥,就——勺,——煮。小丫頭去取酒和蜜漬梅花,老婦人開始滾粥。

仇薄燈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們忙活。

老婦人將白粥分進小湯鍋里,加進一勺雪。雪沸之後,米粒開始翻涌,待米湯粘稠後,便打開裝有梅花瓣的壇子,將洗淨的煙里紅勺了幾勺,沿著邊沿向內,均勻灑下。

酒上來了,蜜漬梅花上來了,粥也上來了。

的確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闊底深的黑陶碗里,米粒經慢火熬後晶瑩飽滿,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綴,花的冷香與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尋常。這——上,大多數人,活著,也就是這麼一碗粥。

仇薄燈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騰卷。

有遠來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風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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