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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語涼雖說月黑風高夜出門游蕩了, 卻並——知該去哪里。去御花園看了——花又去金鑾殿瞧了一眼自己的龍椅,點絳宮那邊始終燈火通明。

然而點絳宮去——得。

真闖去了,豈——是顯得他很小氣?嵐王就罷了, 絕——能讓那蘇指揮使——了笑話。

宴語涼畢竟腦子活泛。

轉悠了兩圈,夜里風涼,轉悠明白了。

是他想多了。且——說他乃是大夏三百年來獨樹一幟力挽狂瀾的聖明賢君, 既只說他是天子這一條,也已有足夠的本事魔高兩尺他道高八丈!

狗到還朝以後自然江山在握美人在懷!區區指揮使何足畏懼?

如此想著,宴語涼又繼續走,結果遇到一隊巡邏經過的烏衣衛,帶頭人還一張熟悉面孔。

這——是之前那個夜闖宮闈, 吱哇亂叫的少年烏衣衛嗎?

卓子昂八百年輪值一回, 迎面撞——狗皇帝!

他早上剛听了指揮使的那些話,此刻再——狗皇帝已再——是之前「嵐王的玩物」和「搶錢狂魔」的刻板印象了。而是一個笑里藏刀、陰險狡詐的鐵血君王。嚇人人!

卓子昂跪下行禮時瑟瑟發抖。

宴語涼︰「正好, 你們起來。朕跟你們打听個事兒。」

遇得早不如遇得巧, 這世——還有誰比烏衣衛更了解他們指揮使?

……

那晚莊青瞿與蘇栩一直聊到深夜。

並非存心弄這麼晚,只是北漠異動事關重大, 嵐王——免找了——信得過的官員過來研究。之後為表親厚,又邀蘇栩吃飯, 飯桌——多聊了兩句家常。

他就不該聊。

這一聊,蘇栩便從「指揮使」變回了「自幼——著少爺長大的家僕」,循循教誨、嘆息數落。

莊青瞿靜靜當耳旁風。

猶記當年北疆,他抱著渾身是血的宴語涼——乎都要瘋了, 蘇栩還在耳邊一遍一遍勸他機不可失要果斷利落。他當時恨紅了眼, 換成別人敢這樣只怕他一劍早砍過去了。

但蘇栩畢竟是當年從尸山血海之中背回他爹的尸首的人,對莊氏恩重如山。

北漠那次犧牲慘烈,莊氏折進去的——僅全家老少, 就連蘇栩的爹也戰死在了莊老將軍身邊。蘇栩當時身受重傷,只能選擇背一個人出來。

他最後背出來的是莊老將軍,自己親爹從此尸骨無存。如此忠僕,又讓莊青瞿如何忍心駁斥他。

只能暗自寬解,全把此人當做一位嘮叨的長輩,任由他說不听就是。

……

夜深,莊青瞿疲倦地回楚微宮時,蠟燭已經熄了一半。

他周身又有——發冷的征兆。

身體的疲累倒也罷了,心累才是真難受。

其實蘇栩不勸他也清楚,他如今的所為,屬下之中又何止一人兩人對他失望透頂。烏衣衛、綠柳軍,曾經明里暗里攀附討好的人,誰——覺得他心慈手軟功敗垂成、鬼迷心竅自毀長城?

然而最可笑的就是,人人以為他要反。身邊的人,皇帝的人,都不信他。

但他何曾覬覦過皇位?

一度想過也許直到哪天他死了蓋棺定論,這世道才終能還他一個清白。可又唯恐流言四起,即便死了也要給他安一個謀逆——成的罪名。

罷了。

莊青瞿搖搖頭,——想了。阿昭說得對,逝者已矣。既已重新來過前路似錦又何必……

他垂著清暉色的眸,靜靜往屋里走。

櫻兒追——,奉——一張花箋︰「嵐王,這是陛下寫給您的。」

莊青瞿愣了愣,微微皺眉。

展開花箋,是皇帝書法大家的行草墨寶。

【飯在桌—— 朕在床。】還用朱砂繪了一朵小花。

莊青瞿︰「……」

櫻兒忍——住偷眼看,她真好奇著里頭到底寫了什麼啊!陛下真厲害好會逗嵐王開心。明明嵐王進門時還那麼疲憊那麼沉重那麼——開心,可看到花箋愣了片刻居然微——可聞地勾起唇角。

還小心翼翼地把那花箋收藏進了袖子里呢。

……

莊青瞿輕手輕腳,換好衣服——了床。

他——想吵醒床——的人,可皇帝還是醒了,翻了個身揉揉眼楮。

「嵐嵐過來。」

莊青瞿垂眸,微涼的手抱住了溫暖的男子。原本疲憊的身心在一瞬只覺得無比放松,亦貪婪地埋頭在懷中人溫暖的肩中偷偷吸了一大口。

非常好吸,舒心又踏實。

宴語涼被他一吸則徹底精神了,在他懷里蹭,鬧他,蹭得嵐王心里一陣柔軟。他抱著皇帝的背裹進溫暖的被窩,大夏的國君與攝政王像兩只小動物一般擁抱交頸。

莊青瞿覺得自己果然是個無趣的人。沉吟了半天,跟皇帝簡略敘述了一番今日听聞的北疆異動。

宴語涼嘆氣︰「唉唉唉,——想打仗啊……窮啊,是真窮啊。」

窮的叮當響。大夏國庫根本沒眼看。

雖說如今舉國兵強馬壯,雲盛州各城官員邊防又都很是得力,真開戰也問題也——大。可補給卻是個大難題。

眾所周知,再強再野的軍隊給他們斷上兩天的糧,也勢必戰力大減。

宴語涼︰「非逼到不得——打的那一步,咱們也得打。但需提前準備,趕緊認真與群臣合計合計從哪兒搞錢!」

莊青瞿點點頭,他身上病未痊愈,被子里抱著心——人又溫暖舒服,禁——住頭腦就開始迷迷糊糊的。

「阿昭也——用……太擔心,說不定只是,虛驚一場……」

「荀長也從北疆來,過——天找來听听他……會怎麼說。」

他越說,意識越飄︰「但是,——能讓阿昭……看到荀長。讓他滾得遠遠的,——給阿昭看。」

「……」

「傻子,這個不能說出來。」

「為什麼——能?嗯……不喜歡那個狐狸。」

「好好,——喜歡,嵐嵐今天累壞了,咱們——說話了乖乖睡覺。」

「嗯。」

「親朕一下再睡?」

嵐王那一刻已經困傻了,都不確定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在他的以為里他是低頭親了親懷中的人的,但其實根本沒動。是宴語涼把手伸過去,他才迷糊地在他掌心輕輕啜了啜。

討完親親,宴語涼眼中閃過一絲清明的狡黠。

「青卿,朕其實還有一則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青卿。」

嵐王那邊已經徹底沒聲了。

「青卿的那個蘇指揮使勞苦功高又一表人才,卻一把年紀尚未成家,朕實在于心——忍。」

「因此朕有心為他指派一門好親事,保證他令他滿意,正好也替蘇指揮使加官進爵、慰勞一番。風風光光大辦一場。青卿覺得如何?」

「——反對就當青卿答應了?答應就好!來來,這是賜婚手諭,內容尚且沒寫但青卿先按個印兒免得變卦!」

拿嵐王手,摁嵐王印,狡帝三窟的狗皇帝終于滿意了。

一勞永逸!所以說天子瞎吃什麼飛醋呢?能一道聖旨解決的事都不是事兒!

只是又不知要給那位蘇指揮使配個什麼樣的人?

宴語涼想起今晚與烏衣衛一群年輕人的對話。那群少年郎個個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把他們指揮使夸出一朵花來。

在他們的口中,這位「烏衣衛中最英俊瀟灑、威武過人」的男子如果要娶親,京城上下絕對沒有女子會——答應。

宴語涼听著這話——免就更加酸話梅了。

他有那麼好啊?

真就沒有一個人說他——好?

那正好,古人雲「好漢無好妻」——來朕是有必要給他找一房特別厲害凶悍鎮得住他的娘子了——他以後還怎麼天天拉著朕的嵐嵐談到大半夜?

……

隔日,皇帝就給雲飛放了假,派他去京城市井里「深入研究蘇指揮使」,並看——有哪家的姑娘跟他相配。

而蘇栩自打從北漠回來,京中親朋好友給他接風洗塵也是來了一波又一波。每天都有飯局,等到輪到卓子昂那群小弟時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

蘇栩︰「各位兄弟多擔待!大哥待會兒還要進宮面見嵐王,就少喝一點。」

小弟們︰「咱們蘇老大啊,如今可不止是嵐王最信賴的紅人,連陛下也對大哥器重有加!——次在宮中……」

一個個就這麼七嘴八舌,將皇帝那夜在宮中抓著他們詳細過問蘇栩的事當趣聞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在烏衣衛小弟們看來,能被皇帝這般惦記那肯定是倍受器重是馬——要升官發財了,何況他們還說了老大一堆好話呢。

蘇栩臉上——動聲色,心里卻道狗皇帝無事拜年肯定沒安好心!

等從酒肆出來又听聞皇帝——僅親自打听他,還派貼身侍衛各種瞎打听。一時酒氣——頭,入宮氣勢洶洶見了嵐王就告狀。

「嵐主舍——得的那人,——著是打算要拿屬下開刀了!屬下出事——要緊,可嵐主也知道,自古以來天子要除權臣,都是從先剪除其羽翼開始,嵐主可要當心!」

嵐王︰「蘇栩你多心了。阿昭與你無冤無仇,又怎會對付你。」

蘇栩怪笑一聲,一臉荒謬看著莊青瞿。

莊青瞿亦垂眸,淺淺苦笑。

「蘇栩。我知你對我失望透頂。當年你拼死將父親尸首帶回,對我莊氏一族恩重如山。又一直伴我左右如兄如父照顧鞭策,是我辜負你的期待。」

「但我此生心意已決。」

「你若真覺得留在我身邊會有危險。只要你一句話,大夏也好,越陸落雲也罷,你去找一個你想去的地方置辦田產、娶妻生子,我千里萬里必保你一生富貴無憂、舒心暢快。」

「而我這一生一世,一定會留在阿昭身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

「蘇栩,這短短一個月其實發生很多事……我與阿昭皆是如獲新生,如今我在他身邊,亦每一天都過得如做夢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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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眼下這——日子,我已知足。就算他將來有朝一日要我的命,我亦甘之如飴。」

蘇栩︰「主子!」

他雙膝跪地︰「有件事屬下本不想說!此次北漠之行屬下又去了莊老將軍出事的驚蟄谷,想起一——事情——那時偷襲屬下、刺殺莊老將軍之人聲音甚為耳熟,屬下一定在哪見過他,屬下總覺得他可能是宮……」

「——是阿昭。」

「此事七年前已查明,——是他。」

蘇栩︰「主子!你閉目遮耳只一味袒護皇帝,可還記得他明目張膽騙了你多少次?莊氏澹台氏相爭,最終是誰得益?你就真能確定——是他?!」

「能,因為我了解阿昭。阿昭也從來不曾騙我,一切皆是我自己心甘情願。」

「主子!!!」

「蘇栩,你知一直我對阿昭……但你可曾想過我究竟為何這麼多年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是小時候我屢屢迷路,而他屢屢將我抱回文華殿?是我掉下蓮花池他下去撈了我?是旁人說我——如澹台泓的時候他替我說話,又或者成日里總是與我玩鬧?」

蘇栩一時愣住。

他一直知道少主對皇帝鬼迷心竅,卻從未細想過少主為何中毒至深。

如今想來,少主自幼孤僻高傲又生在高門大戶,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什麼好人沒遇——過,若只是二皇子日常那些小恩小惠小溫暖,又何以真能打動他?!

「……」

「我喜歡阿昭,並非他待我多好。」

「我喜歡的,是他聰明過人,這世——只有他一人屢屢將我騙到。」

「是他城府極深卻又仁慈善良,行事叵測卻又光明磊落。」

「其他皇子爭權奪利機關算盡時,只有他一人心系蒼生,支援邊疆防守、庇護災民、解決水患饑荒,在意千千萬萬百姓的疾苦。」

「只有他配做大夏天子,只有他能給這個國家希望。在他還並非儲君、所有人都不——好他之時,我就篤信他有朝一日必然君臨天下。」

「……」

「蘇栩,我下面的話是大逆——道。父親泉下有知必也——會原諒我。」

「但蘇栩你可听過,民間數幾十年來一直傳唱的一個童謠——‘莊氏不除、國難未已。澹台不死,永無寧日’?」

那一瞬間,莊青瞿在蘇栩青筋暴露的臉上、目眥欲裂的眼中,——到了自己那張冷漠又陌生的臉。

卻繼續道︰「北漠之事——會是阿昭所為,因為我知道阿昭比誰都愛惜大夏子民,他絕——會舍得引外敵殺自己人。」

「但即便是他做的,我也……」

砰的一聲巨響,蘇栩拳頭砸在地面上。若非還記得主僕尊卑他甚至想把這一拳砸在眼前一身玄服的男子身上!

「少主!!!」他厲聲吼道,「莊氏滿門捐軀北漠,橫尸遍野慘不忍睹。滿門上下只剩少主一人,而你如今竟說莊氏不除國難未已?!」

「您是瘋了,是皇帝把你騙瘋了,還是我瘋了?」

蘇栩起身,又哭又笑。走到門邊直接把他烏衣衛的外袍月兌了,扔在門檻。

「我蘇氏一家世世代代服侍莊氏,從未有悔。但恕蘇栩從此再也——能陪伴少主!道——相為謀,你我分道揚鑣再也——見!」

……

蘇栩走後,天就黑沉沉的開始下雨。

莊青瞿一個人靠在點絳宮冰冷的坐榻上,听著雨聲。

他——想動。明知道——遠的楚微宮里有明燭火光、有溫暖的抱抱,可或許他就活該萬世孤寂。

自打滅族之後,他的家人就只剩蘇栩一個。

如今唯一的家人也沒有了,可怪誰呢?怪他大逆——道,活該天打雷轟。

本來在錦裕二年,他該與全族一起葬身于驚蟄谷。

可偏偏那日半夜,少將軍師律闖進他帳篷︰「莊戩,捉沙狼去——去?」

師律是大夏戰神武安侯師雲的弟弟,那年跟他一樣都是十六歲,性子很野不服軍規,特別喜歡帶二三十人精銳輕騎開溜,大半夜里往星夜下一望無際的大戈壁里撒了歡的跑,踫到人就打、打完了就跑。

師律管這叫「捉沙狼」。

莊青瞿一向性子穩重,平常並看——慣師律,總覺得他天天這麼浪早晚總得把自己浪死。卻架不住那夜師律眼里明亮星輝,讓他想起某個他想念的,也慣常——躥下跳的人。

「走。」

那夜莊青瞿提上弓,第一次不守軍規、——服管教,與師律輕騎一路向北。

運氣很好,夜色中發現了北漠一方大營,沖進去就是一通亂擾。還將追兵引去另一座北漠營帳,黑燈瞎火于高處——他們自相殘殺了近兩個時辰。

那一仗漂亮極了,師律還笑著說︰「有此大功,咱們這次回去總不會受罰了吧?」

卻不知道相隔——十里外,本該防守森嚴的莊氏大營卻被內應放開了大門,正在遭北漠大軍夜襲血洗。

他們出門一趟,再也回——去家了。

……

雨越下越大,莊青瞿坐在窗邊越發覺得冷了。他起身關窗,卻見外面一盞暖融融的風燈由遠及近。

雲飛打著傘,皇帝提著燈︰「青卿,朕听說蘇栩走了,特意來接你回去用膳。」

莊青瞿才終于似是回到現實一般,僵冷的周身感覺到了一點溫度。

「青卿,你是不是穿太少了,手怎麼那麼涼啊?雖說開春了也——能貪涼,俗話說的好春捂秋凍!」

一路上,宴語涼都在給他暖手。莊青瞿垂眸,清淺的瞳在小風燈的照映下逐漸恢復一片柔和。

溫情脈脈、治愈人心,兩個人都沒想到回了楚微宮居然還能吵架。

因為莊青瞿看到了宴語涼新寫的賜婚詔書——

面還有嵐王大印,婚書是賜婚給蘇栩的,女方那邊空白沒填。

可蘇栩已經……

莊青瞿想起適才一切——禁心里刀攪一樣︰「阿昭,你……不能亂寫。」

他聲音澀得厲害,整個人亦很頹靡,宴語涼一愣。

啥玩意?——讓寫就不讓寫,好好說!朕寫一封賜婚給蘇栩的詔書你難過得都要哭了是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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