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莊主當然就是原東園。
沈百終趕到的時候, 他的尸體已被蓋上了一層白布。
掀開白布後,能看到一張茫然平靜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在昨天還與沈百終攀談,現在卻已經死了。以他的武功, 死的時候竟然很茫然,很平靜,好像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是誰殺了他?誰——那個本事?
他只說——去蝙蝠島,就幾乎是立刻死了。難道是蝙蝠島派來的殺手殺了他?
這是不是一種警告?
原東園是不是藏著更深的秘密?他是不是瞞著沈百終什麼事?
這些問題都沒——答案。但是沈百終知道原東園確實想求來一份可以讓原隨雲重見光明的秘藥。他想要治好兒子的願望並不是假的。
舵手揮退門口圍著的水手們, 舌忝了舌忝嘴唇,不安道, 「他是怎麼死的?」
沈百終道, 「一刀斃命。」
「什麼刀?」
「很普通的刀。這種刀哪里都有, 哪里都賣, 村口的鐵匠也能隨便做出幾把來。」
舵手不是很懂江湖事, 追問道,「所以呢?」
「所以殺死他的人不僅武功很高,而且很謹慎。」沈百終道,「他練的武功也一定很特殊,因為這一刀完全不講究刀法, 小孩子也可以捅得出來。」
「這麼說來, 他就是沖著原莊主來的?他是一個專業的殺手?」
「嗯。」
「那麼, 那麼我們怎麼辦?」
舵手不知道沈百終是誰, 只把他當作原東園的朋友。
沈百終問道,「你是不是無爭山莊的人?」
「不是。」
「你是被雇來的?」
「對。」
「那你就繼續開船。」沈百終彎腰將白布重新蓋好,冷靜道, 「你開好你的那一半,完成自己的工作,其余什麼也不用管。」
舵手——到他平靜的樣子, 自己的心也不由得冷靜下來,只覺得呆在這人身邊似乎有什麼魔——似的,很讓人安心。
他這時才發現這人從一開始就沒——半點驚訝,竟好像已知道今天遲早要死人。
「剩下一半呢?」
舵手在門口站了半天,還是咽不下嘴里那句話,問道,「剩下一半誰來開?那個水手,誰知道那個水手是誰?」
沈百終道,「我們不知道,凶手也不會知道——真的找不出來,你可以把船再開回去。」
舵手這才點點頭,關上門走了。
門剛關上,就又被打開。
李尋歡走——來,臉色已經好了很——,他這種人總有辦法適應環境,讓自己能過得舒服一點。
「這就是原莊主的屋子?」
「是。」
「你剛才是不是在騙那個人?」李尋歡問道,「原莊主找的水手一定會站出來,他的家人還在無爭山莊手里,他自己也還想要那一萬兩銀子。」
「嗯。」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人有殺他。」
沈百終讓開一點,好讓李尋歡也去看——尸體。
李尋歡道,「他為了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為了讓自己安全,一定會來找我們,求我們保護他!」
只見原東園的尸體平躺在床上,雙手垂下,胸口浸出一大片血跡,將白色的褻衣染紅,衣服里的傷口短而深,一——就是行家出手。
沈百終道,「這人不但是高手,還和原莊主很熟,所以才能夠在這里殺了他。」
李尋歡同意,「這人說不定就是他的摯友親朋,聲稱——急事,誘騙原莊主為他開了門。」
可是船上並沒——什麼人和原東園相熟,唯一能讓他穿著褻衣來開門的,好像只有沈百終和李尋歡。
李尋歡凝視著窗外逐漸消失的星光,緩緩嘆了口氣,慢慢道,「原莊主本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來,卻在半途……也不知我們該——何對原隨雲交待這件事。」
沈百終道,「我們到了蝙蝠島以後,替他找找他想要的東西,就已足夠。」
「恐怕只有——此。」
接下來的日子里,兩個人照常吃飯,睡覺,生活雖然不便,卻都在暗中觀察船上的所——人。
原東園死了以後,船上的人雖然都有驚慌,但舵手將秘密保護得很好,他們只以為原東園是得了急病死的,日子過去以後,也就不再——想。
畢竟他們得到的錢並沒有變少。
又是一天清晨。
沈百終站在舵手身邊,——著海中升起的朝陽。
海中波濤翻涌,浪花濺起,陽光穿透半空中的海水,竟照射出非常美麗的顏色來,好像有誰將彩色的上好絲綢緞子扔在了里面。
每個地方的早晨都不會相同,每個早晨的日出都各——不同,——著太陽從遙遠的海面升起,就好像是見證了生命的誕生。
昨日種種,在陽光的照射下似乎都會消散,這種感覺很少——人能懂。而沈百終在還是個孩子時就懂了。
那一次的日出是沈老前輩帶著他在屋頂上——的。
舵手取出葫蘆來喝了一口水,道,「原莊主的尸體在前幾天就已經海葬了,對不對?」
沈百終道,「嗯。」
舵手喃喃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海上畢竟沒有棺材的……等我們到了那鬼地方,更沒——法子……」
說到這里,他的舌頭拐了個彎,指著自己的海圖道,「今天我們就——到了。」
怕沈百終不明白他的意思,舵手又補了一句,「今天我就不能再掌舵了!」
「嗯。」
「你——沒有找到那個水手?」
沈百終的嘴角竟然露出一絲微笑來,「前幾天的時候,他就已經偷偷來找過我了。」
舵手驚喜道,「——此我們這一次一定能到那個島,是不是?」
「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情。」
「那麼,那麼他什麼時候能來接我的班?」
沈百終慢慢抽出腰間的繡春刀,鏘的一聲將其出鞘,冷冷道,「現在就可以。」
舵手的臉上流出汗來,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勉強笑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百終道,「刀出鞘,自然是要動手。」
舵手大叫起來,「你為什麼——對我動手?我——什麼錯?——什麼錯?」
沈百終道,「你太喜歡問問題。」
李尋歡這幾天好像總是神出鬼沒,現在又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甲板上,離他們已經不遠。
他一步步走過來,嘆道,「一個關系生分的舵手,憑什麼第一個發現原莊主被害呢?」
沈百終的刀已提至半空,他——出手,世上只怕還沒有攔得了。
舵手跳起來,大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好好地開船,你們竟然要殺人?」
李尋歡笑道,「閣下大可以再大聲些的,我上來時,已拜托其他人走遠一些。」
沈百終凝視著舵手的臉,似乎已透過那層皮膚看到了不為人知的秘密,——透了他的偽裝。
沈百終道,「金靈芝。」
舵手道,「什麼靈芝?」
他嘴里問著這句話,聲音卻已經顫抖,好像大冬天月兌光了站在雪里,牙齒都已控制不住。
「你是金靈芝。」沈百終平靜道,「我不知道你從王府逃走以後經歷了什麼,但無論你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都應該改改喜歡問問題的毛病。」
「你問我過著什麼日子?你說是什麼日子?」
舵手的臉上還是布滿斑點,皮膚也黝黑粗糙,聲音卻動听起來,婉轉甜美,充滿少女的魅——,配在一起既恐怖、又惡心。
「金家只剩我一個人,你說我過著什麼日子?」
沈百終道,「造反本就是是死罪。」
「造反——什麼錯?弱肉強食,誰來掌握天下,當然要靠本事!」
沈百終道,「你說的沒錯。」
金靈芝狠狠瞪著他。
「但強的是我們。」
李尋歡笑道,「不錯。我知道世上——一種人,只覺得規矩和道理是在自己那邊的,若有人用他講的東西來反駁他,這人反而就會惱羞成怒了。」
金靈芝竟然沒——生氣,只是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條鞭子來,冷冷道,「你們永遠也別想去蝙蝠島。」
沈百終道,「我們一定會去。」
金靈芝道,「你拿什麼去?那些水手?他們已經全部……」
李尋歡打斷了她的話,微笑道,「我已告訴他們今天絕不可以吃任何食物。」
沈百終繼續道,「從來就沒有什麼被威脅的水手——把船開到蝙蝠島去的人,只有我一個。」
李尋歡道,「不錯。從來沒——什麼水手的,原莊主得到的東西只是海圖罷了。」
金靈芝咬緊了牙,似乎恨不得咬碎它們,等她听見船艙里水手們走動搬貨的聲音,身體就更加緊繃。
透著易容雖看不到她的臉色,想來卻也不是什麼好顏色。
她的汗水畢竟已打濕衣服。
李尋歡嘆了口氣,「我們沒想到你會對原莊主動手,但你若不對原莊主動手,我們卻也不會懷疑到你的身上……只可惜,可惜莊主……」
金靈芝冷笑道,「可惜他已經被我一刀殺了!你一個把老婆讓給讓給別人的窩囊廢,——什麼資格替別人可惜?」
李尋歡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沈百終道,「你贏不了我。」
金靈芝道,「不試試怎麼行?我只恨自己以前瞎了眼,竟然看上你這樣一個狗屎東西!」
李尋歡笑了笑,突然道,「姑娘別的本事沒有,自信心倒是能溢出來,只怕填滿這片海也沒有問題。」
金靈芝道,「你……」
「金姑娘的臉皮若是用來坐船,只怕永遠也不會沉的。」
李尋歡的話剛一出口,金靈芝的袖中就發出幾道鋼釘來,化成烏黑色的影子,直打李尋歡的眼楮。
她手里的鞭子也好像變成了一條毒蛇,迅速卷向沈百終的繡春刀。
她竟挑在這時候動手!——
來家破人亡後,金靈芝到底還是有了很大長進。
叮叮兩聲。
只見鋼釘已釘在船舷上,一把飛刀也插在了旁邊。
金靈芝手里的鞭子更是碎成五六段,一齊從半空中掉下來, 里啪啦掉在甲板上。
這一連串聲音過後,又听撲通一聲。金靈芝竟翻身一躍,冒著被繡春刀斬成兩段的風險跳——了海里。
只見她跳入水中的地方只余一片白沫,翡翠一般的海水中連半點漣漪都沒——留下,更不——提人。
沈百終笑了笑,道,「你怎麼沒有去攔住她?」
李尋歡道,「因為我明白你是故意的。」
「嗯。」
「這件事到現在只有一個疑點讓人想不通。」李尋歡道,「那就是原莊主究竟為什麼會給金靈芝開門,又為什麼不曾對她有過防備。」
沈百終伸手握住船舵。
李尋歡道,「想不到你就連船也會開的……想要搞清這些,留下金靈芝的性命是必須的。」
波光粼粼的海上,突然飄過來幾個黑點。
這幾個黑點越飄越近,到了後來,竟飛一般的沖了過來。
李尋歡皺眉道,「那是什麼?」
沈百終遞給他一個望遠鏡。
李尋歡又道,「這又是什麼?」
「外番帶來的貢品。」
李尋歡雖沒——見過這東西,卻很快就明白它的功用,將其放到眼前——了起來。
等他放下手里藝術品一樣的望遠鏡時,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
「你怎麼了?」
李尋歡嘆道,「棺材,那些沖過來的東西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