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山西太原。
無爭山莊的會客廳里坐著兩個人。
一個穿著單衣, 一個披著貂裘。
一個面無表情,一個面帶笑意。
他們都是無爭山莊的客人。
無爭山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在江湖上享有盛譽, 除了家大業大的金家,可以稱得上是武林第一名門。莊主原東園很少請客人來,更別說是兩個。
「這是你的東西。」
李尋歡接過那一疊用油布包起來的紙,問道, 「這是什麼?」
「這是你父親留下的東西。」沈百終淡淡——,「里面也許有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尋歡笑——, 「你為什麼現在才給我?」
「因為這是你的父親托付給我的。」
「托付給你?」
「他知道你是個老好人, 又在江湖上有名望, 恐怕一不小心就會敗光家產, 所以特地留了一些後手。」
知子莫如父。這話不假。
李尋歡沉默片刻, 將信取出來,折了折塞進懷里,苦笑——,「你現在給我,莫非是覺得我變了?」
沈百終——, 「你——然沒有。」
李尋歡既然沒有變, 變的自然就是沈百終。也許他決心多看著李尋歡一點, 也許他決定重新和他做朋友, 也許他明白龍嘯雲那樣的人絕不會有第二個。
無論如何,他們之間的關系總算緩和一些,已能重新坐在一起聊天。
李尋歡的話本來不多, 但沈百終的就更少,所以他就只能調動腦筋來找話題。
「你為什麼會到這里來?」
沈百終盯著園子里的涼亭,慢慢道, 「是原莊主請我來的,他有事要我幫忙。」
李尋歡道,「我是來做客的。」
「我知道。」沈百終——,「我知道你在這里,所以才帶了信過來。」——
少有錦衣衛不知道的事。
「原莊主請你來,你就來了?這似乎算不上工作。」李尋歡皺眉——,「皇上答應你來這里?」
沈百終——,「他並不會干涉我的事情。」
李尋歡怔住,笑了笑,「那麼皇上倒是變了——多。十年到底是十年的。」
沈百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認——解釋上一句話,「原莊主請我來解決的事情若是真的,錦衣衛也該管。」
「哦?」
就在這時,門外進來一人,將手中的紙傘遞給小廝,抖落身上的雪花,摘下帽子來,露出一張硬朗英俊的臉,赫然就是原東園。
原東園身材高大,腰桿挺直,捋著胡子,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只看他的樣子,也知道這定是一位內家高手,絕不是江湖傳聞中體弱多病的才子。
他今年已有七十八歲,頭發白了一半,臉上也有皺紋,但誰也不會把他——成一個老頭子來糊弄。
無爭山莊的名頭實在很大,而原東園自己的威望,卻也和山莊三百年來積攢下的名頭一樣大。
因為他們本就是一體的。
「沈大人,李探花。」
原東園行了一禮,轉身闔上門,臉色從平靜轉變為恭敬,正色道,「兩位久等。」
李尋歡笑——,「我們兩個是晚輩,無論等多久都是應該的。」
原東園微笑——,「論江湖輩分,我年紀確實大了,若論本事,卻連兩位的邊也模不到。」
李尋歡立刻道,「不敢。原莊主的話,只能騙騙別人罷了。」
原東園看看沈百終,又看看李尋歡,嘆道,「實不相瞞,莊園里的客人,只有你們二位。沈大人本就是為了此事而來的,探花郎重回中原,我本想請來聚一聚,此事卻突然發生,只得……」
他的話沒有說完,意思卻已表達得——清楚。
這意思就是李尋歡是個意外,是計劃里多余的部分。
也難怪他一進來就要將兩人吹捧一番,原來是怕李尋歡生氣。
李尋歡還在微笑,顯然並沒有把這消息放在心上。
原東園暗自松了口氣,繼續——,「海外有一座孤島,專門修來做銷金窟的,不知道兩位清不清楚?」
李尋歡搖頭道,「我沒有听說過。」
沈百終知道一點,——,「每次我們想要從去過那個島嶼的人身上問出話來時,他們總會莫名其妙地死亡,而且那地方每個人只準去一回,並且要有專門的人領著。」
原東園喜——,「沒錯,就是此島。我在前些日子救了一個水手,他去過那銷金窟,只要由他帶著我們,一定沒有問題。」
沈百終——,「是否可信?」
原東園點頭——,「他的家人都在無爭山莊住著。事成之後,我還會給他一萬兩銀子。」
李尋歡這才明白原東園要做什麼,問道,「原莊主和銷金窟的主人有什麼仇恨麼?」
原東園沉默了——久,嘆息道,「我有一個兒子,探花郎想必知道。」
「是不是原隨雲原公子?」
原東園道,「不錯。這孩子既聰明,又懂事,只可惜三歲時生了大病,從此不能視物,我想了——多法子,請了——多名醫,還是沒有辦法讓他好起來。」
說到這里,他已經流出淚來,顯然沒有治好兒子這件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的神經。原東園五十多歲老來得子,已把原隨雲放在心尖上寵著,只可惜生老病死從來不肯留情,他的勢力再大,武功再高,也沒有辦法帶給兒子一雙好的眼楮。
李尋歡不由想起江南花家的公子,有一位叫花滿樓的,似乎和原隨雲的境況很相似。
他們家雖不是武林名門,卻有錢得要命。
原東園的聲音听起來還有些哽咽,他的眼里卻發出了光,一字字——,「我尋那銷金窟已尋找了整整五年,這次絕不會出事,我一定要在那里找到能治好雲兒的秘籍。」
李尋歡又知道了這個銷金窟里竟然還會賣武功秘籍。
他也突然明白沈百終為什麼要說這是錦衣衛的工作。
沈百終突然道,「你想在那里找到這——東西?」
原東園道,「不錯。」
「那里被稱為蝙蝠島。」
「對。」
「蝙蝠島上怎麼會有能讓人重見光明的藥和秘籍?」
這簡直和跑到老太太家里去找五香硬蠶豆一樣可笑。
原東園也知道這一點,握緊手下的桌角,固執道,「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我也要去做,哪怕找不到任何東西,我也絕不會後悔。」
李尋歡感受著胸口處的信紙,暗嘆一聲,心里充滿了同情與理解,父母的愛本就是世上最無私的愛,他們能為兒女做出的事,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想象。
沈百終也能理解原東園的想法,因為他就有一個相同的父親。
這樣一來,生性淡泊、與人為善的原老莊主,極想對付一個江湖中的邪惡勢力,這一件本就沒有問題的事情變得更加順理成章。
原東園勉強笑了笑,對李尋歡說——,「李探花參進這件事里本就是一個意外,我這就叫人送……」
李尋歡卻打斷了他的話,微笑——,「我的武功雖不能說好,卻不會拖後腿,這件事既然已被我知道,就有泄露出去的可能,不管莊主怎麼考慮,都該帶上我才是。」
小李飛刀的名聲怎麼會小,金子倒貼過來還不要,原東園就成了傻子。
所以他立刻道,「好,好,李探花,請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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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東園真的——著急。
天還沒亮時,李尋歡就被人叫醒,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有流水一樣的僕人從門外進來,端來水盆和早飯,後面又有一些衣服行李放進來,他自己就好像個饅頭一樣被人妝點,最後噗的一下放進蒸籠里拉出去賣。
馬車就是蒸籠。
馬車走了——多天。
李尋歡沒有去數日子,因為他知道數了也沒有用,這樣只會讓人更煩、更悶。
無爭山莊的馬車——然很好,拉車的馬跑的——穩,車輪——堅固,墊子也是好墊子,比李尋歡和鐵傳甲入關時的那一輛車要好得多。
可是李尋歡從車上下來時,還是覺得——不舒服,等他看見那一艘大船時,就覺得更加難受。
他的手腳幾乎也已和饅頭一樣軟了。
趕路實在很費精力,你若是要一個暈船的大俠在船上和人決斗,哪怕他的武功高出對方十倍,他的技巧勝過對方二十倍,也沒有半點用。
因為大俠暈船的時候能把自己的魂靈都吐出去。
李尋歡從來沒有出過海,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一——大俠。
他最多只不過坐船渡過一條河而已。
等他上了船,就看到了沈百終。
沈百終在舵手身邊。
舵手在看海圖。
李尋歡慢慢走過去,覺得自己還能很好地站住,于是問道,「這就是那個水手?」
沈百終——,「我不知道。」
「那麼我們要去哪里?」
舵手是個普通的中年人,用一根布條扎著亂發,黝黑的臉上布滿斑塊,這都是他在海上討生活討來的勛章,是他比別人要強的證據,所以他並不自卑,面對李尋歡時雖有一點不自在,卻並不諂媚。
「我還從沒有走過這一條線!」
李尋歡道,「這條線好像只有一半。」
舵手撓了撓頭,——,「等我把船開到那里,就會有另外一個人來接替我的。他會開完剩下一半。」
他拿手一指,對著船下——,「也許就是那些小伙子里的一個。」
船下有起碼幾十個小伙子在搬東西,他們搬的都是在海上要用的食物——淡水和腌肉,甚至還有幾十壇酒,幾十箱黃金。
這些都是水手。
看來原莊主已把那一位水手藏在人堆里,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沒有知道他的長相。
他連拍賣用的黃金也已準備好。
這計劃不但大膽,還足夠謹慎。
船上的貨物越多,船也會越穩一點,李尋歡雖然沒有出過海,卻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就更放心了一些。
沈百終收回望著下面的目光,突然道,「你暈不暈船?」
李尋歡道,「好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
一聲吼聲傳來,傳遍了半個天空。
「起錨——」
這聲音既粗獷,又悠長,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和海洋的氣息,光是听著,就令人嗅到海邊咸濕的味道。
船還在江邊,水手們的心卻已經在大海里面。
「揚帆——」
船這才動了。
李尋歡站了好一會兒,才——,「我不暈船。」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幾乎像一張紙,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
沈百終冷笑——,「身體不好的人,毛病會變多的。」
李尋歡的身體——不好。
就連霍香都說過他還活著簡直是個奇跡。
他喝的酒太多,睡不著的夜晚也太多,吃的東西很少,打的架卻多。
被沈百終盯上後,李尋歡就從饅頭變成了小豬,被一直趕到客房里去睡覺。
替李尋歡關上門以後,沈百終自己也找了一間屋子躺下。
船在搖晃,一開始——輕微,到了後面就好像是一個惡毒的保姆在搖搖籃,想把嬰兒摔死。
沈百終躺下以後就沒有睡著,他在靜靜地听,听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
如果——的有人有動手,一定會選在今天。
今天他們剛剛下了馬車,經過長久的趕路,身體勞累。也剛剛到船上來,還不適應這里的環境,不了解船的構造。
何況沒人想得到第一天會出事。
現在的問題是,凶手怎麼從一大群水手里分出那一個人?
怎麼殺死自己?
難道他要對李尋歡動手?
李尋歡的身體雖然不好,可他的懷里還有飛刀。
除非蝙蝠公子找來宮九,找來上官金虹,找來陸小鳳、楚留香或者是林詩音!
否則他連一丁點勝算也不會有。
天微微亮時,海風平靜下來,星光變得——溫柔,溫柔得隱去。
沈百終披上衣服,剛推開門,就見到有人朝自己跑來。
是那一位舵手。
「原莊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