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沒有月光。
陸小鳳躺在床上, 好好地蓋著被子,——一家客棧雖看起來破舊,地方也偏僻, 實則是很有名的一家客棧——
里的飯、酒還有服務,都是一流的。
被褥也是一流的。
但是陸小鳳躺在如此柔軟的被褥上,卻還是睡不著,翻來覆去如同烙餅一般, 就這麼烙了一兩個時辰。
雨未曾停下。
雨點砸在屋頂上,就好像砸在陸小鳳心里一般, 他的心也像雨點一樣亂——
日子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亂, 他先是卷進了金鵬王朝的事去, 後又跟著沈百終去了大漠找楚留香, 再然後就又是追查獨孤九劍劍譜的案子, ——期間張三又被紅鞋子追殺,到了現在金九齡竟死于非命……——
事情每一件都凶險萬分,每一件都牽扯著無數人的生命,每一件都比他以前遇到的——凶險的事還要再險惡十倍,你叫他怎麼能睡得著?
陸小鳳嘆了口氣, 披上衣服坐了起來, 屋內一片黑暗, 他只覺得未來的一段日子恐怕也會如——屋子一樣黑, 到底是誰在針對他們呢?
柳枝拂過紙窗,廊下的紅燈籠搖晃幾下,滴出一串水去, 滴落在沈百終的茶杯里。
一只蝸牛正繞著木欄桿向外爬,留下一行透明的痕跡。
沈百終當然知道陸小鳳沒有睡。
陸小鳳也知道沈百終沒有睡。
他們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 都沒有出聲,卻比誰也更清楚對方在做什麼,——已是多年培養出的默契。
沈百終和陸小鳳不一樣。
他對別人的情緒似乎總不是很敏感,對自己的也一樣,他雖很擅長照顧別人,也很會體諒別人,但還是有——呆。
遇到這種事情,他向來是沒什麼特別反應的。
因為這是針對他的陰謀,並不是針對他的下屬、朋友和皇帝的陰謀。
沈百終從不在乎自己會遇到什麼。
夜風吹過青磚中生出的野草,吹過木葉和鮮花。
沈百終的衣服在風中獵獵飛舞,等他踩住樓梯上的第一節台階時,卻停了下來。
細碎的聲音悄悄響起,沈百終腳下的木板好像是冬天河上的浮冰一般不堪重負,只要有人踩上去就會立刻碎裂,把人拋到冰冷刺骨的冷水中去。
繡春刀抵到了木板上去,刀尖抵上去的一瞬間,沈百終就翻身而起,如同棉絮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扶手上。
木板轟然碎裂,被繡春刀所發出的刀氣卷為粉末,盡數落在了突然出現的坑洞里——
坑洞突然出現,無論是誰也不會想到在樓梯下面竟會藏著一個大洞,從外面看下去,底下布滿了刀尖向上的毒刃,銀光閃爍,如同寒星,顯然是品質極高的精鐵所制。
人要是掉下去,不說變成刺蝟流血而死,至少也會被這毒給害死。
沈百終卻連看都沒有多看——巧妙的機關,只是抬頭看了看樓上,察覺出陸小鳳沒有動靜後,才松了口氣,跳下去清理了所有的毒刃,重又悄悄地取來一塊木板來墊在了樓梯上。
從觸動機關再到修好這樓梯,沈百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來,那塊木板掉落本該發出聲響,卻也被沈百終很好地解決了。
他並不想讓陸小鳳太過于擔心自己。
後半夜的時候,兩個人總算是都睡下了,他們已在路上奔波了好幾天,又淋了許久的雨,只有睡一覺才是最好的——子。
不管你要去做什麼難事,都最好要睡一覺。
第二天天亮時,雨已停住,陸小鳳和沈百終幾乎是同一時間起了床,也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大廳見著了對方。
客棧的老板已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已見過很多,所以沒有半分驚訝,也沒有半分恐懼,只是叫廚子去為他們炒幾個菜來,順便把後廚的血與酒擦上一擦。
「你難道不罵罵我們?」陸小鳳忍不住道。
「罵什麼?」
「罵我們是混蛋,是王八蛋,若不是我們,你的店小二根本就不會死。」
掌櫃慢慢地撥著算盤,悠然道,「我為什麼要罵你們?又不是你們殺了他。」
沒有小二,廚子把粥和小菜送到了桌上。
看著冒著熱氣的白粥,陸小鳳心里更不是滋味,「可我們……」
掌櫃打個哈切,靠在了椅背上,「我在這里開店已有二——年了,什麼事情沒有見過,莫說是店小二,就連我家的廚師,也是隔幾個月就要換的。」
換廚師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廚師已是個死人,死人是不能做菜的。
「你也用不著替他難過,難道我給的錢還不夠多麼?」掌櫃道,「——里住的都是些江湖人,工資已是別家的五倍,他來這里之前,就該想好自己的結局。」
陸小鳳不說話了。
沈百終已在吃菜。
他們不說話,掌櫃卻是要說的,「你們兩個人也算奇怪,我——里招待過——麼多江湖人,你們是第一個要給店小二買棺材的,也是第一個替我修了樓梯的,江湖仇殺我知道的也不少,在我看來,你們已是很有擔當的好人。」
「修樓梯?」陸小鳳怔住了,「什麼樓梯?」
沈百終立刻抬頭,桌下的——握緊了刀柄,面上卻還是沒有什麼表情,「是我修的,昨日壞了。」
陸小鳳點點頭,沒有多想,「吃過飯我們就去買棺材。」
「好。」
「掌櫃的,我們這位朋友的尸身先放在這里,等我們找到了棺材,再來接他,勞煩你等等了。」
「好說。」掌櫃笑道,「我——里可是放慣了尸體的,莫說你要我等一等,只要銀子足夠,你就算是放在這里等個七八十天,就算是要我給他磕頭立碑,都沒有問題。」——
倒真是個會做生意的老板。
遇上——樣的店,真不知是江湖人的福分,還是這江湖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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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店外種著一大片的茉莉花。
棺材店里是新鮮木刨花的氣味——
兩樣東西都不算難聞,特別是前者,茉莉花的香氣一向是陸小鳳認為的——香——好聞的東西,但是這——氣味放在棺材鋪里,卻讓人難受得很,簡直讓人想要捂上鼻子去撞牆。
棺材鋪的老板和客棧的老板很不一樣,客棧的老板看起來很富態,很市儈,棺材鋪的老板卻看起來像個死人,似乎下一秒就能被裝進自己的棺材里拉出去埋了。
他的身體很瘦,人也很長,就像是一根枯竹竿,——樣的人管著棺材鋪,就更讓人難受。
「我們要兩口棺材。」陸小鳳道,「要——好的那一種,馬上就要,越快越好。」
听到有生意上門,老板的眼楮立刻亮了起來,搓搓——從櫃台後走了出來,道,「客人也許要再等等,我們這里——近有許多訂單,暫時湊不出什麼好木頭來做棺材。」
「要等到什麼時候?」陸小鳳問道。
「——個嘛……」
沈百終在櫃台上放下了一錠黃金。
「明日!明日!明日我就能為兩位大俠做好棺材!」老板笑道,「發喪的人和墓地我也可以安排好,客人只需等著就是。」
「好,棺材要送到巷子里的那家客棧去,你一——知道是哪一家。」
「我當然知道。」老板道,「鎮上只有那一家客棧。」
「只有一家?」沈百終突然問道。
「對!只有一家。」老板道,「神水宮就在這附近,那里的仙子娘娘們從不允許我們多開店的,——里的客棧只有一家,酒樓只有一家,青樓只有一家,就連棺材鋪也是只有一家。」
「你剛剛是不是說你——近有許多訂單?」陸小鳳也突然問道。
「沒錯。」
「——鎮子——近死了很多人麼?」
「那倒沒有。」老板道,「——棺材都是同一個人訂的。」
「哦?」
「——人好像知道有很多人要死似的。」老板也覺得有點奇怪,不由得皺起眉來,「他總共訂了五口棺材,幾乎用光了我——里的好木頭。」
「五口?」——
人的一家老小莫非都遭遇了不幸不成?
陸小鳳剛覺得有——同情,就又听到了老板後面的話,他一听到這——話,就好像被自己好像是被人照著鼻子打了一拳一樣。
因為老板是這麼說的,他說,「——五口棺材都有了主人,他要我們在上面刻字,——人的名字還很好听,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陸小鳳還有沈百終,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听?」
陸小鳳說不出。
于是老板又道,「起這——名字的人可真有文采,只是這陸小鳳……興許是個女孩子吧。」
沈百終點點頭,「應該是個女孩子。」
「對,——名字里我——喜歡的就是陸小鳳。」老板也來了興致,「——名字實在好听,雖然簡單,卻讓人覺得——名字的主人一——既乖巧,又可愛,是個非常美麗溫柔的大家閨秀,我若是有了女兒,一——要讓她叫小凰。」
沈百終又點點頭,正色道,「有理,——位姑娘一——美麗動人。」
老板嘆道,「只是不知道——個女孩子遭了什麼罪,竟會和四個大男人死在一起,實在是可惜可嘆。」
陸小鳳已經面無表情,道,「——個女孩子一——是生來就倒霉,說不——她就不該叫這個名字的,叫陸大鳳,陸大棗或者陸翠花這樣既不溫柔也不可愛的名字,往往才能活得久一。」
老板怔了一下,竟然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賤名字總是好養活的。」
陸小鳳反而說不下去了,只好咳嗽一聲,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是什麼人訂下了——五口棺材?」
「是一個老太太。」
「什麼樣的老太太?」
「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有很多,隨便敲開一家人的門,說不——就能找到一個,——根本算不上是線索。
沈百終和陸小鳳走出棺材鋪,走到了街道上,兩側的茶樓人聲喧鬧,路邊的攤位人來人往,雨後的空氣清新而又通透,陽光也很明朗,陸小鳳的心卻好似沉進了谷底。
已有人替他訂好了棺材,不僅替他訂好了,也替楚留香訂好了,就連沈百終也有一口——
絕不是在開玩笑,——幾乎是把目的擺在了他們眼前,幕後之人竟如此猖狂,現在就已為他們選好了死期。
陸小鳳雜七雜八想了一大堆,回頭去看沈百終時,竟發現他還是一點沒變,沉默地跟著他走,好像他去哪里,都會奉陪。
「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
沈百終搖搖頭,「不擔心。」
「為什麼?」
「因為沒有用。」
「沒有用?」
「沒有用。」沈百終淡淡道,「金九齡已經死了,他臨死前雖說出了自己的秘密,說出自己與紅鞋子合作、與宮九合作的真相,但我們卻也本就要對付紅鞋子和宮九的,算是一種復仇。」
「是。」
「楚留香三人想必已在神水宮內,我們縱然想做什麼也沒有——子。」
「對。」
「剩下的兩口棺材是你和我的,所以我只需看好你就足夠。」
陸小鳳模了模胡子,又拽了拽頭發,「你——麼一說,事情倒好像變得簡單起來。」
「本就很簡單。」沈百終冷冷道,「誰要動你,誰就得死。」
陸小鳳笑了,「我若是有個妹妹,一——把她嫁給你。」
說完——句話,他又覺得有——不對,于是換了種說法,「我若是個女人,倒不如把自己嫁給你。」
「只可惜我已有喜歡的人。」
「你已有了喜歡的人?」陸小鳳瞪大眼楮,「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我是剛剛才喜歡上的。」
陸小鳳呆住,「我們剛剛似乎只見過兩個老板,還有一個廚子。」
「是。」
陸小鳳的表情越來越奇怪,「所以你喜歡上了哪一個?」
「陸小凰。」沈百終淡淡道,「她的名字既然是從陸小鳳而來,一——會很可愛,很溫柔。因為陸小鳳就是一個很溫柔的大家閨秀。」
陸小鳳松了口氣,嘆道,「你一——是被司空摘星和張平野給帶壞了,竟然開——樣的玩笑,怪不得人們常說孩子大了,總是不愛听大人講話的。」
沈百終不理他。
陸小鳳自己是閑不住的,他們找棺材鋪,選棺材樣式已用了一上午,現在他已經餓了,听到街道兩旁酒樓里——哩當啷的碗勺踫撞聲,就更餓,餓到想咬自己一口。
所以他立刻拉著沈百終坐到了一家面攤上。
面攤的老板是一位老婆婆,她的腰已幾乎直不起來,已幾乎要彎到地上去,臉上也有許多皺紋,看起來簡直已有八.九——歲,可就是這樣老的老婆婆,竟還在外面賣陽春面——
也是陸小鳳選——家攤位的原因,他總是想照顧照顧別人,總是想讓別人也能過得好一點,讓別人可以和他一樣快樂。
老婆婆笑得很慈祥,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管年輕時有多暴躁,總是會收斂一——的,特別是看到有禮貌的年輕人,他們的脾氣往往就更好一——
位老婆婆看他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孫子一般,給他們的陽春面也比別人多了好大一勺。
陸小鳳于是也回敬了許多笑容,他——樣的人笑起來,誰也不會覺得討厭的。
于是老婆婆又立刻加了好幾片青菜進去。
一個年邁老人的善意,——大概是陸小鳳這幾天遇到過的——好的事情。
沈百終看著老人家從熱氣騰騰的開水鍋邊走過去,才低頭開始吃面,他剛低下頭,就停住了。
陸小鳳笑道,「怎麼了?是不是太燙了?你該等一等……」
陸小鳳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為沈百終已拔.出刀來,斬向了還在笑的那位老婆婆。
碗里的面灑出來,灑在桌上,冒出嗤的一聲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