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州城的一天從一場小雨開始。
天氣又變冷了。
南街的石子路無人踩踏,此時仍濕漉漉的。
賣糖糕的攤子今天轉頭賣起了煨豆子,豆香從街頭流入小巷,鑽進一個靈巧的鼻子里。
「我聞到煨豆子味了!」
小蠻叫喚一聲,咬字含糊,音量驚人。
她趴在一床褥子上,臉朝著屋門,腦袋微微昂起。
這間屋子不大,擺設很多,到處都積了灰塵。即使經過簡單的打掃,屋子里也存留著一股陳腐的味道。
從屋外進來的老虞看了一眼坐在床頭、因為疲憊而陷入沉睡的少年,故意說︰「我怎麼沒聞到?」
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卻沒有即刻打開。
「有!肯定有,我自己去看!」小蠻兩掌撐在床上,兩腿一縮一蹬,就要坐起來。
老虞開口阻止︰「你背上有傷,不能亂動。」
小蠻眼珠子一轉,又趴下了。
「我背疼,要吃煨豆子才能好。」
老虞一听,不禁失笑,說︰「等會兒,我給你買。」
小蠻這才心滿意足。
「老頭,你真是個好人。昨夜我還拿燈台砸你,你也不惱我。」她偷偷了老虞一眼,憋著笑說。
老虞皺起眉頭,對這個稱呼有些不滿意。
「老頭,不好听,我不喜歡。旁人都叫我老虞。」
小蠻抿著嘴,點了點頭。
昨夜她半昏半醒,以為自己就要被酒婆子殺死,沒想到遇見了救星。
背上的傷有點疼,但也沒那麼疼。比起死去,她不怕疼。
「老虞……我好像听先生提過……老虞,你是做什麼營生的?」
小蠻童言稚語,似乎毫無心機,可當老虞問起她話里的先生是何人時,她卻說︰「先生就是先生呀,你認識他嗎?」
老虞思索片刻,由二人逃月兌的地點想通了關鍵。
「白先生。」
小蠻倒吸一口氣,緊緊盯著老虞的臉,卻看不清對方的喜怒。
「那白先生跟你有仇?」她戰戰兢兢,心事全寫在臉上。
老虞注意到少年的眼皮微微顫動,卻當作沒看到,回答說︰「沒有。」
小蠻這才放心下來。
「那你是先生的朋友嗎?」
「不是。」老虞說。
小蠻听後,整張臉都皺起來了,將哭未哭。
「小丫頭……」
「我叫小蠻,不叫小丫頭。」
「小蠻,」老虞也改了口,安撫道,「你剛才還說我是好人呢?」
小蠻沒有出聲。她想起來了。
先生提起老虞這個名字的時候對她發出過的警告︰別招惹,別相信,別得罪。
「我若想害你,昨夜何必救你?」老虞繼續說。
小蠻不知所措。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幾年前那個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年紀,遇到無法處理的麻煩只能作出一個反應。
哭喊。
就在這時,路嬰突然睜開雙眼,站起身來,擋在小蠻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的臉頰和眼眶全都向內凹陷,瘦得不像樣。
老虞沒有回答他,反倒直直看著他,明知故問︰「你醒了?」
路嬰臉上一紅,好像被對方洞察一切的目光扇了一巴掌。他早已醒來,卻想听一听老虞會單獨和小蠻說些什麼,才會決定繼續裝睡。
有路嬰應付老虞,小蠻也停下了哭喊。
她被房間里的灰塵嗆得咳嗽幾下。
「我一開始是好奇你們為什麼會從紅姬的酒館里逃出來,現在是好奇白先生的人為什麼會從紅姬的酒館里逃出來。小蠻的傷還得養幾天,我們隨意說說話,解解悶也好。」老虞語氣平和,毫無逼迫之意,問二人,「酒館里發生了什麼?」
路嬰閉上眼,似乎還沒有從睡意中徹底清醒過來。
「你不說,我連那個地方是一家酒館、酒館的主人叫做紅姬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那里發生了什麼。」
老虞把他也當成了白先生的人,他沒有急著否認這一點。
小蠻暫時還是他的同盟。
老虞又問︰「那你們是怎麼落到紅姬手里的?你總該知道……」
「你和紅姬是仇人嗎?」路嬰不等老虞問完,就搶著開口。
「不是。」老虞仍有耐心,就像是真的無事可做,才有了這份談天說地的閑心,「我和白先生、和紅姬之間都沒有仇怨。就算有,我也不會殺死你們來泄憤。牽連弱小,連禽獸都不如,不是嗎?」
路嬰終于放下一點防備,對老虞說︰「你去那里……去酒館想查什麼?我可以幫你。」
老虞笑了笑,將食盒放在路嬰面前一張較為干淨的椅子上,隨後將它打開。
「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他拿出一塊干餅,撕了一半遞給路嬰。
路嬰接過來,看著老虞吃掉剩下的半塊干餅,才松了一口氣。
「我想吃煨豆子……」小蠻從路嬰身後發出了她的祈願。
路嬰和老虞同時答應了一聲「好」。
「我去買吧,你先吃點東西。這里仍在容州城內,你們隨時可以離開。」老虞做出安排後,便出門買煨豆子去了。
小蠻听見腳步聲遠去,即刻從床上跳起來。
「走走走,我們快走。哎喲……」她伸手去拉路嬰,誰知牽動了後背的傷處,疼得她叫出聲來。
路嬰沒有動。
「你走吧。你安全逃出來了,可以去找白先生了。」
小蠻眼角泛淚,忍著痛問︰「那你呢?你不跟我走?」
「我要留下來。」路嬰說出他的借口,「紅姬無緣無故囚禁我,我不弄清楚,心里總覺得不安。」
其實,他只是不想不明不白跟著小蠻去見白先生。他篤定那是一條絕路。
小蠻卻不肯听。
「不行!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報答我,你得跟我去見先生!」
路嬰料到她會胡攪蠻纏,即刻勸說道︰「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你別發小孩子脾氣了,趕快走吧。老虞就快回來了,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了……」
「就是他!先生說不能招惹他!你這麼笨,肯定會惹惱他,肯定會死的。快點跟我走。」小蠻沒有多想,月兌口說出白先生的警告。
路嬰听在耳中,心里卻涌起歡喜。
連白先生都忌憚的人物,對紅姬毫無畏懼的人物……
老虞多麼適合用來做他從暗樓的人手里安然逃月兌的借口。
將來,他只需要對王妧提起老虞的名字,自然能夠證明他和暗樓毫無勾連。
現在,他只需要踢開小蠻、獨自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