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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齊八年, 元月四日。

這也是裴沐下獄的第三天。

令她驚訝的是,長平公主竟然跑來看她。她本以為這位嬌滴滴的公主是來嘲笑她、對她「道賀」的,誰知道,公主卻滿面沉重。

「裴沐, 你要死了嗎?」公主問得相當直白。

裴沐誠實地說︰「應該是。」

結果公主顯得更沉重了。她呆了一會兒, 喃喃說︰「可陛下那麼喜歡你, 應該舍不得處死你吧?」

裴沐好笑道︰「殿下,我犯的是死罪。」

公主又呆了一會兒, 忽然問︰「你真的是個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她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說︰「那我明白你為什麼看不起我了。在你眼里, 我有最好的資源,卻坐享其成, 一點不去努力……」

她咬住嘴唇︰「陛下說要殺你, 就要殺你, 那我, 我……」

裴沐安慰道︰「只要殿下不像我一樣作死,就沒事。」

長平公主搖搖頭。她看了看牢房的環境,開口叫人去拿些被褥、吃食來, 卻被獄卒冷冰冰地攔下了。

「公主殿下見諒, 陛下吩咐過, 任何人不得送東西給裴大人。」

獄卒一板一眼,將公主氣得臉色通紅。但片刻後,她又臉色發白。

「裴大人, 你瞧,我果然……靠著我自己,我其實什麼都做不到……」

公主握住欄桿, 盯著她,眼楮有點發紅︰「我其實一直記著,當初是裴大人一直陪著我、安慰我……你,你有沒有什麼願望,我會盡力幫你完成的。」

裴沐驚訝地看著這位殿下,半晌,她搖頭笑道︰「是我小看殿下了。我沒有什麼願望,殿下保重自己便好。」

「保重……」

公主喃喃一句,重重點頭,顯出一種下定決心的神色︰「好,我會保重。」

長平離開後,牢房里又恢復了寂靜。無人與她說話,那寂靜就是無聲的壓力。

裴沐默默忍耐著。總歸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還不錯,單獨一間牢房,獄卒對她也客客氣氣的。她尋思著,應當是她受寵時的余威猶在,這些人還模不清該怎麼對待她。

這樣也不錯,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鐐和腳鐐,沒什麼事做,就坐在牢里發呆。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能看見天光。當她望著外頭雲聚雲散時,她恍惚會有種熟悉的錯覺,以為自己曾經陪誰一同看過類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從來沒有經歷過。

牢里沒有餐飯,只以每日一粒元氣丹作為代替。如此,既餓不死,又能防止恢復力量逃跑,還能免去五谷輪回之擾。

裴沐會自己在牢里走一走,盡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當這時,門口看守的獄卒就會面面相覷,露出猶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會兒,裴沐會問他們︰「哎,姜月章說要將我親自問斬,他定好什麼時候沒?」

如此大膽肆意的問題,獄卒當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只能自己無聊地轉來轉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經能感覺到身上的熱度,察覺到頭暈;心跳也在變慢。她的身體……正在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準備。

她現在只希望自己的布置順利,能讓她「死」後被安安生生地運出去。

如果姜月章一直不來,那正好樂得清閑,她也不用費心理他。

但這一天晚上,姜月章來了。

他畢竟還是來了。

牢里很冷,不像宮里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著牆,身上時冷時熱。她听見身後有動靜的時候,窗外正好有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她忙著對流星許願「希望明天一切順利」,也不管民間傳說掃把星只會帶來霉運。

所以,她沒空轉頭,更沒空搭理背後的人。

那人在外頭站了許久,才啞聲吩咐︰「都下去。」

護衛擔憂︰「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來。

人們噤聲而退。

裴沐听見了,不禁笑了一聲。她勉力回頭,輕聲說︰「你對他們好些,人家也是真的關心你。怎麼你們當人上人的,總對旁人這樣趾高氣揚?」

夜深了,牢里亮了燈火。不是那種精致的無煙燈,就是普通的燈火;每當寒風吹過,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縮幾下,搖搖欲墜,看著真是可憐。

姜月章的面容就被這微弱的燈火照亮。可他也只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動蕩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陰沉了。

他直直地盯著她,面無表情,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歸沐苓,你背後還有誰在指使。」他開口說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將你知道的六國余孽全都說出來,朕可以饒你不死。」

裴沐心想,還說什麼?她知道的那些不听話的刺兒頭,不都給她設計,一一拔除了麼?這些天多半已經血流成河。

至于剩下的那些听話的人麼……

她微微一笑,正想說什麼,張口卻不住一陣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鐐銬踫撞作響。

——當啷。

姜月章不覺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屬柵欄。

他握得那麼緊,光影明滅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種矛盾而淒厲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須如此用力地抓住什麼,才能勉力阻止自己開口。

但裴沐只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敗寇,我沒什麼可說的。」她總算順了氣,聲音有些虛弱,「姜月章,你殺了我吧。」

「你……!裴沐……歸沐苓,歸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欄桿,敲得四周一片金屬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遠,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麼多年,你究竟有沒有心?!」他咬著牙,終于忍不住滿心憤恨。那陰郁的怒火朝她洶涌而來,卻又像是他對自己的怨恨︰為何到了現在,還是忍不住來看她,忍不住來質問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麼不同的答案一樣。

裴沐靠著牆,略睜著眼,平靜地望著他。此時分明是她為階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麼地,她卻憐憫起他來。

「姜月章,我不也陪了你這麼久?當年為你落崖是真的,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關系,咳咳……算起來,我覺得自己還虧了呢。」

她輕笑一聲,又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著欄桿,渾然不顧掌心被刺破,鮮血滴滴流下。

「呵,呵呵……好好好,你是說,朕還佔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極點,連那點心痛都全都燒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著朕為你傷神、為你後宮空虛,放縱寵愛于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著朕的賞賜、用著朕給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麼?全都拿去養那些六國余孽,好去顛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啷——!

盛怒之下,他揚手砸來一樣什麼東西。裴沐實在虛弱,避之不及,只能勉強躲一下,面頰卻還是被那樣尖利的東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個銅質燭台,一頭尖尖,若方才她給砸了個正著,恐怕腦袋上得開個血洞。

「嘶……」

裴沐模了一下臉,模出一點血。因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這才抬眼看著姜月章。

然後,她又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姜月章攥緊雙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憤怒都倏然凍結;他盯著她臉上的傷,略睜大了眼,卻還沒能仔細看,就見她轉了個身,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開口,卻又立刻閉嘴。那句本能的關心、慌亂的歉意,幾乎都要月兌口而出——還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為這種止不住的關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無力。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住平靜,還有那狀似冷漠的表象。

一陣窒息般的寂靜過後,他終于讓自己的聲音徹底冰冷下來。不要流露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們在大齊布下的網,已經被盡數拔起,剩下小魚幾只,假以時日,也會被挫骨揚灰。」他漠然道,「至于你,歸沐苓,朕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他細微地頓了頓︰「你說實話……當日在殿上,你為何要擋在朕的身前?」

裴沐這時已經很困了。她被藥力牽扯著,實在很想睡覺,而且她知道這會是漫長的一夢。

人在太困的時候,如果被人強逼著說話,心情就不會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煩地回道︰「犧牲幾個刺客,做一場戲,就能贏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極為劃算的事,誰知道那幾人這麼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滿意了?」

她壓下喉嚨里的癢意,不叫自己咳出來。

他站了很久。

「……這就是你的答案?」

聲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頭發寒。

裴沐嗤笑一聲,如同不屑一顧。她屈膝坐在狹窄的床上,抱著膝蓋,將頭埋下去。

見狀,姜月章低低笑了一聲。那聲音里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氣。」他轉過身,卻又停下,側頭時長睫如陰雲,掩蓋著無盡惡意,「他年黃泉相見,還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為。」

「來人,傳我諭令,三日後午時,于英華宮前,將歸沐苓問斬。」

裴沐沒有回頭,還涼涼地多問了一句︰「哦,不對我用刑麼?」

「……沒有價值的罪人,不配讓朕費心。」

話雖如此,他卻還是在獄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個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等到。

所以他最終沉默著走出去,走出詔獄中的陰冷,將裴沐獨自留在身後。

而反過來……也同樣如此。

大門落下,宛如隔絕了兩個世界。

裴沐一直豎著耳朵,傾听背後的動靜。當那聲關門的巨響傳出,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姜月章這人真難搞。」她嘟噥一句,又怔怔片刻,卻兀自露出一點微笑,「哎呀,還等著我後悔求饒麼?他那樣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說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實後悔了’,他就會立刻打開牢門,將我放出去一樣。」

她認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語說道︰「我差一點點就心軟了……如果他不用燭台丟我的話。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們選擇的道路不一樣罷。」

細碎的話語,落在靜默的風里。

寒冷侵襲的夜晚,裴沐漸漸閉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識。

……

英華宮內。

長夜燭照,暖意融融。

偌大宮殿內,唯有皇帝獨自坐在龍椅上,其余空空蕩蕩,一個人沒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他望著前方。

四方的銅柱微微亮著紅光。那是修建宮殿時就精心布下的法陣,能取水加熱,循環時便能形成源源不斷的暖意,使殿內溫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現那一幕——他今晚看見的那一幕︰寒冷的詔獄中,阿沐衣衫單薄,歪靠在牆上,止不住地咳嗽,聲音異常虛弱。

她原本就生著病……

心中又有一個嚴厲的聲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懷不軌的叛逆——那個冷血無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後她就會死,會被毫不留情地砍下頭顱,那還在乎什麼!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臉上還被他丟出去的燭台劃傷了,不知道疼不疼……他並非故意為之……

裴沐,裴卿,阿沐,歸沐苓……

他為何沒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齊與六國余孽之間,本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搖搖頭,試圖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國余孽,殘黨,歸沐苓,歸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臉,壓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聲。

——不,不,想點別的。

譬如……

他剛剛才召集群臣、听過今日的匯報,又吩咐了接下來的安排。

此時,姜月章還穿著全套的朝服,頭戴十二冕旒帝冠。透過一道道搖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無數細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虛實真假。

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他想著這幾日的情況變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聲︰「不對勁。」

不對勁。

六國余孽隱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無數,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丟城棄地、潰不成軍?縱然被抓住了線頭,但他們也應當迅速棄車保帥,這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怎麼可能從幾個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這麼一大串的人?範圍太大,而且這速度未免也太過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從中牽引一般……

有人從中穿針引線?

怎麼可能,又能是誰……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後,他陡然站了起來。

幾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緒淹沒的頭腦,直到現在才驀然清明。

歸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時候,誰能知道會有今日?難不成她那時候就能知道他是齊皇,開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當年,就要來騙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訴他自己的身份,豈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從六國余孽的供述來看,她根本沒有告訴過他們,她年少時就與他相識……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幫他鏟除余孽?她是受他們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不說!

姜月章突然憤怒至極!

他抓起什麼東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丟出!

那東西重重地砸在台階上,「 啷」地滾下去,最後靜止在地面不動。他盯著那一團玩意兒,才發現那是他的玉璽,現在已經被他摔破了一個角。

這種象征皇權和國運的東西給摔碎了一個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現在,就是這樣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無來由的戾氣和憤怒。

他雙手緊握,青筋突出,恨不得沖回詔獄,親手將那個女人掐死!

好玩嗎——好玩嗎?!她究竟在想什麼,又究竟在做什麼?玩弄他的情緒——很好玩嗎?!

為什麼?

她是不是生他氣,氣他不信她,干脆就賭氣,順水推舟由得他誤會?

他心頭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燒得他滿心暴虐,卻也……像是燒去了什麼沉重的負擔,讓他渾身為之一輕。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當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預料,卻不逃跑也不掙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態也一定是因為生他的氣。

不錯,她一定是太生氣了,因為他竟然氣昏了頭、下令抓她,還對她發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覺這個可能,就一心一意地當作了事實;他的心情開始不斷輕盈起來。

姜月章惱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這小混蛋——這該死的、愛賭氣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沒有想過,要是她真的被他處死,那要怎麼辦!再怎麼賭氣,也不能用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來玩笑!

他氣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來人!」他厲聲喝道。

殿外陰影中,立時走出一隊甲冑俱全的兵士。

「將裴沐帶上殿來!」他頓了頓,又很生氣地補充了一句,「記得給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個御醫上來侯著——發什麼呆,去找醫令!」

那小混蛋還敢跟他賭氣,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樣子,真出個什麼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體養好,再來分說……不,他大約還得先將她安撫好。真是頭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浪費這麼多年干什麼?小混蛋,小騙子。

皇帝陛下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他已經開始回憶小混蛋喜歡吃什麼,並打算吩咐廚房去熬些銀耳羹,還要讓廚子記得加點補氣血的紅棗、枸杞……

他顧自想著。

這時,卻有人匆匆奔來。

連滾帶爬、驚慌至極。

「陛、 陛下!臣萬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聲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靜。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預感。

……什麼?那小混蛋怎麼了?

他直勾勾盯過去,等那人匯報。但不知道怎麼地,被他盯著,那人竟然癱軟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問︰「她怎麼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里不自覺有一種期待︰什麼都沒有,是不是?也許是餓了、渴了、冷了,鬧脾氣了,或者再壞一點,試著越獄、自己跑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是不是?

他望著來人,一直望著。時間好像突然靜止。

直到對方跪伏在地,顫聲說︰「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麼去了?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能理解。他還在遲鈍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這宮殿這麼大,昭陽城這麼大,外頭這麼冷,還下著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這是何意,她去了何處?」他有點困惑地問。

這殿內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階;人們在下頭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們瑟瑟發抖,在無聲地恐懼著某個事實。

可是,他不明白,他們有什麼好恐懼的?

「去了何處,找回來便是。」

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听見自己笑了一聲;不以為意的、篤定從容的輕笑。

「莫非以我大齊軍隊之能,還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個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緊去找,能找回來就好。」

沒有人做聲,沒有人應答。

四周一片寂靜,天地間也一片死寂。這樣安靜,靜到他能听見雪花飄落的聲音。碩大的、鵝毛一樣的雪落下來,那聲音竟然還有點吵。

太響了。

太靜了。

他不經意想起,就在前幾天,她還在病中撒嬌,非要讓他吹塤給她听。唉,她也不早說。早說的話,他就算日日為她吹塤,又如何?

他還忘了問,她有沒有什麼很喜歡的樂曲;什麼樂曲他都能吹。縱然不會,等他看看樂譜,練習幾日,也就會了。他吹塤是很有天賦的,那是他年少時僅有的一點娛樂。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處?」姜月章不悅地皺眉,拂袖往外走,「再這樣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蹤跡了。那小混蛋會跑得很……」

「陛下……」

有人顫聲說道︰「裴大人已經……沒了。他……她在獄中,我們並不敢動……」

這時候,他剛剛走出殿外。

飛起的屋檐伸出好長一截,遮了雪,卻遮不住風。漫天的風卷著漫天的雪,紛紛揚揚往他面上撲來。

從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見下頭星火點點,遠處也有一點一點的燈火。近處的是皇宮,遠一些的是昭陽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頭望去。烏雲涌動著,一顆星星也沒有。

他還在認真地思索︰這樣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遠?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體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開匆匆來為他撐傘的宮人,直接從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詔獄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走直線,這樣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掃,只薄薄一層,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讓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懷里,還要笑嘻嘻地、沒臉沒皮地來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後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這樣或許還能追上她。

她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小混蛋,當年獨自湊上來,說喜歡他,就非要讓他當夫君,後來面對追兵,她說要讓他活下去,就固執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後來到了昭陽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麼都不告訴他,就那麼心安理得地扮演著「裴大人」。她就那樣跟在他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像看笑話一樣看著他。

難道……該生氣的不是他?

他只是,只是想生一下氣……他不能夠生氣麼?他就是覺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將自己的處境告訴他,他一定會設法幫她月兌困,然後就會將她娶回來、讓她當皇後,更不會說什麼「你要分清自己是什麼」的混賬話……

她為什麼非要自己扛著?她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誰,他只是……

他往前跑。

冬日里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一棵接一棵地橫亙在他面前。他一樣樣地經過它們,經過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著一條通往地獄的道路。

詔獄就在前方,幽魂似地佇立著。大門洞開。

他突然覺出一陣心驚肉跳,又突然膽怯,不覺停下來,等了等。

他等了等,再重新邁步朝前。

他走過積雪,走過宮牆,走過無數茫然跪下的人們。

他走過陰森的詔獄大門,走過長長的、陰冷的通道,一直走到那間屋子里。

火光燃燒,但毫無暖意。這里真冷……怎麼會這麼冷?

他怎麼就能這樣放任她……待在這種陰冷的地方,還拖著一身的病?

他難道不知道她生病?他難道不知道她那倔強不肯低頭的脾氣?

通往那間牢房的門,已經開了。

一道道的欄桿披著黯淡的火光,在地上、牆面上,都投下黑沉的影子。它們切割了世界,也將她隔絕在那局促寒酸的小房間里。

突然地,他覺得很奇怪。阿沐在哪里,他為什麼沒有看見?

他緊緊盯著那里,覺得自己什麼都沒看到。那里空無一人,是不是?她一定已經走了,她那麼機靈又驕傲,肯定很生他的氣,然後自己跑了……

所以,蜷縮躺在那里的人又是誰?

「阿沐……?」

他一步步走過去。

黯淡的光影移動,他感覺自己像活在陰影中的野獸︰他走去哪里,就將陰影帶去哪里。

他走進牢房,走近那個蜷縮的身影,就也讓陰影籠罩了她。

她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中衣,連床被子也沒有,凍得臉色煞白。這麼看著,她顯得異常小巧,身形縴薄得可憐,蜷縮起來、蹙眉閉目的樣子……一定很冷吧?

所以,所以……她只是太冷,生了病扛不住,暈過去了吧?

「……阿沐。」

他跪坐下來,小聲叫她。她不說話,他猶豫了一下,有點擔心將她吵醒。

「太冷了……別在這里睡。」他不大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當他伸出手,將她冰冷的雙手握在掌中時,他的手也在抖。

「阿沐,別睡了,回去再睡……你著了涼,再這麼固執下去,就得落下病根了。」他竭力笑了笑,輕柔地將她抱起來,摟在懷里。

她白著臉,一動不動,面上的傷口成了小小的血痂,刺痛了他的眼楮。

他用顫抖的手指按住那個傷口。

「痛不痛?」他小聲問,又覺得委屈,不由喃喃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太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做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什麼都讓我猜,你心思這麼多,我怎麼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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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正經過窗外。淡淡的、蒼白的月光,照得這小小的牢房愈發寒酸,也愈發陰冷。

他用力抱緊她。她身上也很冷,一點溫度都沒有。

「阿沐。」

他固執地等了一會兒,才垂下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貼在她耳邊,溫柔地叫她︰「阿沐,醒一醒。」

「我不生氣了……你也別生氣了。我不怪你,以前的什麼事都不怪你了。你大可以沖我發火,使小性子,也可以怨我,怎麼樣都行。好了,別氣了,起來吧。」

「阿沐……」

他閉上眼,任由淚水滾落。

「你真是……好狠的心……」

三日後。

昭陽城外,有人以術法窺探城中景象。

過了一會兒,他收起術法,苦惱地長嘆一聲。

「小師妹啊小師妹,你真是給我出難題……你光說讓我把你挖出來,但你沒告訴我,這皇帝有毛病,他他他……」

「他不肯讓你發喪下葬啊!」

那他挖個什麼?挖個空氣啊!

只能去偷「尸體」了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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