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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十二月, 三天兩頭就下雪。

昭陽城銀裝素裹,不少貴人們開心極了,覺得風景美妙,很適合喝喝小酒、看看雪景, 再撫琴擊築, 唱和一些歌功頌德的詩句。

不錯, 雖然民間禁止釀酒,以便節省糧食, 但按照大齊律法,有爵位的貴族依舊能盡情享用美酒。

像長平公主,就在紫雲殿里尋歡作樂, 叫宮人們打雪仗、堆雪人給她看,還雕了許多雪燈, 送去英華宮, 討好那位陛下。

而真正奔波政事的官員們, 還有各地貧苦的百姓們, 卻都在為了這過于寒冷的冬天而發愁。

各地糧倉已經開了一回,但這幾年里,國家也沒有積蓄下多少糧食, 是以各地都有貧民凍死、餓死的消息傳回。

唯一能慶幸的是, 由于人人都有靈力, 縱然無錢開發太多,體質也算得不錯,努力熬一熬, 大多數人還是能熬過這個冬天。

因為日子難熬,許多人便賣了兒女,還有人重新干起齊律明文禁止的「典妻」一事。所謂典妻, 就是將自己的妻子借給家有余錢、余糧的人,為其生育子女、操勞家務,而丈夫得一筆錢,之後再將妻子領回來。

裴沐就在昭陽城里撞見了好幾次。

每一次她都大發雷霆,氣沖沖地阻止,再問那些妻子、女兒們,願不願意拿了她的錢,去獨自生活。

有人願意,但也有人離不開那懦弱的夫君,因而拒絕了她的好意。還有人問,能不能夫妻一起被她買下,去她府里當僕人。

裴沐並不介意多養幾個人,但她不得不拒絕。

她在昭陽城里待不了多久了,現在僅有的一些人,她都籌劃了許久如何安排。如果倉促再收僕人,到時候他們恐怕只能是一死。

旁的官員安慰她,說好歹只是買賣,而不像過去打仗的時候,許多人易子而食,那才叫人間慘事。

同僚感嘆說︰「昔年燕女扶木,使天下人人得享神力,可世上的土地、糧食,便只有那麼多,哪里能真的讓每個人都好好修煉?連活下去都難。若燕女、大祭司他們,能再讓天下糧食也取之不盡,那就好了。」

裴沐搖搖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從前力量稀少,便有燕女分享力量;曾經女子勢弱,才有千金方的誕生;過去三百余年,天下割據,方有今日大齊之統一。那麼,今日糧食不足、資源不豐,豈不就是我們要竭力解決的事?」

同僚有些驚訝。他看了裴沐片刻,失笑道︰「都說中常侍裴大人是……但其實我們這些共事的人都明白,裴大人是一位有抱負、有能力的好官員。可惜……」

後面的話,就不該講,也不敢講了。

裴沐笑笑,望向遠方。

她站在宮牆上,望著白茫茫的昭陽城,還有白茫茫的更遠方,思索著︰的確,分明人人都有了靈力,卻因為食物不足、資源不足,而使得只有少數人豐衣足食、隨意修煉。

可就是那少數得到供養的人里,不少人也毫無上進之心,對百姓疾苦漠不關心,如長平公主,還有那些在深宅大院里彈琴作樂的人。

那麼,她能做些什麼?

在不去掀起戰爭的前提下,她能做些什麼?

不得不說,裴沐雖然是帶著私人的目的而前來昭陽城,但七年官吏生涯下來,她也有了很大改變。從一名不知世事的西部少女,到不自覺擔憂民間疾苦的合格官員,她已經不再能對眼前的悲苦視而不見。

也正是因此,哪怕她有時會心軟,會有些憐惜那一無所知的帝王……

但她的決心,也依舊沒有改變。

他有他的天下要穩固,而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去完成。這偌大天下,從來不真的屬于某一個人,更不只是誰的理想。

從來都是生活在這世間的人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去雕琢這世界。

姜月章如是,她如是,這天地間掙扎的眾生……亦如是。

……

十二月末,朝廷上一片忙碌。

新年要舉辦祭天祭祖的儀式,也要重新商定年號,並決定來年的一系列國策,是以從皇帝到官員,再到宮中每一個服侍的人,都忙了個昏天暗地。

這一年年末,皇帝還打算頒布一項商量已久的新政。

「統一劃分修為境界?」

裴沐披著一身寒氣而來,月兌了斗篷交給宮人,自己捧著熱熱的米酒喝了,又拿眼楮覷著皇帝。

「正是。裴卿以為如何?」

姜月章正站在一副地圖前,手里抓著天子劍,用劍柄在圖上點來點去。

他穿著便服,頭發往後攏著,也沒有用什麼裝飾,柔滑的灰色長發乖順地垂著,又有蓬松如雲的質感。

裴沐看得心癢癢,很想伸手去模一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也好。」

這回答實在敷衍,而她的目光也實在直接,皇帝不能不察覺。他有點不快︰「裴卿,朕同你說話。」

裴沐咬著酒杯的邊沿,無辜地望著他。

她仍是穿著黑色的官服,式樣簡約、顏色肅穆,卻又圍著個白絨絨的圍巾,頭上也戴著白絨絨的帽子,襯得她臉小而精致,英氣的眉眼多了幾分天真和可愛。

看得皇帝心中發軟,那些許的不快立時煙消雲散。

姜月章緩下神情,招手道︰「來,看看。」

裴沐走過去,但又避開他的手臂,笑道︰「臣身上有寒氣,別涼著陛下。」

「朕又不是什麼病弱的孩子。」他不以為意,仍是一把將她攬過去,又指著地圖,「看,這便是大齊的江山,北至招搖山脈,南至彩雲嶺,西到昆侖山脈。有史以來,從未有一個國家能統治如此廣闊的疆域。」

他是個冷淡的性子,但談到這里,也顯出了意氣風發之態。

裴沐仔細看著地圖。雖然不夠精細,但大致的山河地貌都呈現在圖中;方寸之間的圖畫,代表的卻是無盡江山。

她點點頭,認真道︰「陛下十分了不起。只是……這與統一劃分修為境界有何干系?」

「裴卿,說你聰明,怎麼這時候卻遲鈍起來?」皇帝揉了揉她的腦袋,順手將那頂毛茸茸的白帽子取了又扔一邊,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動作頗有些寵溺的味道。

「你說,朕統一文字、度量衡又是做什麼?」

「自是為了盡快確立大齊的名號,收攏人心,也便于教化民眾、統一管理……啊。」裴沐恍然,心中微驚,「陛下是想將天下修士都納入大齊治下?」

「正是。」姜月章淡淡一笑,「自四百余年前扶桑開國,便有許多自詡高明的修士,隱居于山野之間、超月兌于官府之外,亂世時閉而不出、獨善其身,等世道太平一些,又出來傳他們所謂的道,蠱惑人心、搶奪百姓。」

「這些修士,不事生產、不服兵役,還用著朕的子民,吃著朕的食糧,卻連一個銅板的稅負都不出,朕豈能容他們逍遙?」

他冷笑一聲,顯出幾分殺意︰「且先厘清修為境界,招安願意為朝廷出力的修士,再以修為境界、朝廷爵位,區分修士貴賤。接著,詔令百姓,若要跟隨那些不受封賞的野修,便與北胡、南越等而視之,官軍見之則斬!」

殺氣騰騰。

自戰國以降,齊國就以軍隊強悍、紀律嚴明而聞名。若真讓姜月章的計劃執行下去,等他收攏一批修士後,恐怕還真能將大齊制度推廣到天下修士之間。

這倒也不能說是壞事。不過……

裴沐側頭看他︰「陛下,若真有那樣一天,您會願意推廣千金方麼?」

姜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怎麼又說到千金方了?裴卿莫非有什麼心悅的女子,才這般關心女修的處境?」

他微眯了眼,流露多疑與審視的意味。

裴沐一挑眉,半開玩笑道︰「就許陛下有少年之夢,臣便不能有?」

「不能有。」他斷然一句,神色已是有些陰郁,手里更愈發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裴卿,朕從不與別人分享。人或物,都從不分享。」

裴沐心想︰你不愛分享,難道我就愛?

再一轉念,便是讓姜月章收服天下修士又如何?現有的局面就是千金方珍貴,只少數女子能得到,得到了還不一定能發揮作用。到時候,這位皇帝陛下肯定又要說什麼事有輕重緩急、容後再議了。

她心中冷笑一下,方才那點溫存情意倏然淡了下去。

但她面上分毫不露,甚至更笑得燦爛,全然是一副享受陛下寵愛的模樣。

「臣只有陛下。」她抬頭親了親他的下巴,「所以,陛下,答應臣一件事吧?」

姜月章被她哄得好了些,任她來親。但他的眉眼還是蒙了一點陰郁,垂眸時頗顯冷淡,不改那點懷疑︰「裴卿有何事?」

「若臣真能改良千金方,陛下便將之推廣天下,也算全了臣的努力,好不好?」

裴沐環住他的腰,直視著他的眼眸。她看見他眼中深沉的情緒,也看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顯得那麼小,都快被他那些復雜的思緒淹沒了。

半晌,他勾起唇角。

「若裴卿真能做到,朕為何不廣而告之?這能大大緩解人力的不足,乃一宗值得慶賀的大好事。」

他微笑起來,還點了點她的鼻尖。他眉眼仍是冷淡,卻倏然吹來一股暖風般的多情意,好似冰雪染了春色,親昵、溫暖、柔和。

再不見剛才的陰沉。

「這麼理所應當的事,也值得裴卿這麼鄭重其事?便是不說,朕也會去做。」姜月章含笑道,「傻瓜。」

……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到了極點,而且肉麻起來還挺可怕。

裴沐心中打了個哆嗦,差點沒能把柔情款款的假象給維持下去。

嘖,能當皇帝的男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首先,別人就沒辦法這麼變臉如翻書。

她提了一口氣,正要再陪他做戲一會兒,卻不防鼻尖一癢。

裴沐趕緊往旁邊轉頭。

「啊……阿嚏!」

她大大打了一個噴嚏。

這事放別人身上,叫「御前失儀」,但放在裴大人身上,卻只會讓皇帝關心。

「著涼了?」姜月章蹙眉,伸手去拉她,口中又教訓,「叫你多穿一件,怎麼還只穿了官服、披個斗篷?是朕虧待你了,沒給你賞賜棉衣還是怎麼?叫御醫來看看……手還這樣涼!」

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兩只手掌都捂在掌心,眉頭皺得更緊。

關心之色,並非作為。

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裴沐有點煩他、討厭他的時候,他又顯出幾分好來。

她心里嘆了口氣。好吧,她也並不討厭被他這樣緊張、關心。總歸是不剩多少時間了,干什麼不開心些?

裴沐便溫聲道︰「是臣疏忽了。不需要御醫,臣自己就是煉丹師,回去用兩帖驅寒散便可。只是,臣既然患病,那今夜……」

「回去休息罷。」姜月章擺擺手,「最近事情多,今夜朕要處理奏章,本也休息不了。知道你待宮里其實不痛快,病了就回去歇著……等會兒,叫人送你回去,就坐朕的車。」

她暗想,你原來也知道不痛快?

「陛下見諒,臣告退。」

裴沐披上斗篷,背過含光殿的燈火,往夜色與雪色中而去。

她隱約感覺到皇帝在看她,但她沒有回頭。

她正散漫地想著︰若姜月章知道,她的「風寒」是因為體內藥物作用,而最終會讓她在七日後「身亡」,他會如何?

無論如何,總歸是臉色不大好看吧。

……

第二日,裴沐沒有上朝,更沒有進宮。

她著了人去告假,說自己病得起不來床。

其實也差不多。藥物作用下,她生了高熱,腦袋暈乎乎的,看人都有點重影,只想捂在暖和的被子里睡到地老天荒。

姜月章不會因為這點事同她生氣,頂多發發小孩子脾氣,怪她不保重身體。

雖說這是她第一次「告病休假」,但相處這麼些年,裴沐自問還是能把握住他的脾性。

然而,就在下午,她就被打了臉。

因為姜月章並沒有發小孩子脾氣,而是親自上門了。

裴沐不大清楚,皇帝的突然到來是不是引起了府上的驚慌失措,因為當她迷迷糊糊醒來時,姜月章已經來了。

于她而言,是漫長的睡眠後慢慢蘇醒,先是察覺到落在眼簾上的光,當眼楮真正睜開,就覺得屋子亮堂堂的——冬日的陽光被冰雪折射,照得滿屋都是。視野中恍惚有個人影,正坐在床邊看她。

「……姜月章?」

裴沐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順口就喊出了他的名字,還打了個呵欠。

他正伸手模她的頭發,聞言一頓,而後是一聲低低的笑。

「小狐狸,果然沒少在心里犯上。」

雖像斥責,卻並沒有真正的惱意,反而很溫和。

裴沐真正醒了過來。

她的視線變得清晰,于是姜月章的臉也變得清晰。他身著常服,長發柔順地垂落在一側,素日淡漠的眉眼,在午後的冬日陽光里,也像溫軟了許多。像寒星泡在陽光里,化開了。

「陛下……?」她心中一驚,本能地開始思考自己府里的布置是否足夠嚴密。

「行了,又開始裝了。」姜月章又笑一聲,眼楮略彎起來,像冷冷的尖刀被柔情纏繞。

他伸手來扶她,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又皺眉數落︰「怎麼還這樣燙?就說叫御醫來看,你非得逞強。」

一旁宮人無聲無息地遞來藥湯。

姜月章接過,用勺子舀了,來喂她。

裴沐鼻尖一動,就嗅出這藥的成分。普通的傷寒藥,吃了沒什麼用,但也不會有壞處。非要說有不好的地方……

「苦,不要。」她別開臉。

高熱有些影響她的神智,降低了防備,釋放了平時不會流露的任性和隨意。

他愣了愣,耐下心︰「裴卿,乖,吃了藥才能好。」

「不吃,苦。」裴沐執拗地別著臉,堅持拒絕,「一勺一勺地喝,更苦。」

姜月章拿藥的手頓在半空。

旁邊的人更靜,室內鴉雀無聲。

「……那你要如何。」他嘆了口氣,將勺子放回去,竟仍是耐心,「乖乖喝藥,然後吃一粒蜜餞好不好?」

「不好,蜜餞壓不住,味道更奇怪。」裴大人相當堅持。

「……阿沐,乖一點。怎麼一發熱,倒成了個孩子?」他哭笑不得,「那調一碗蜜水,喝了藥,朕再喂你甜的蜜水,這樣可好?」

在他回頭吩咐人去準備蜜水時,裴沐就在認真思考。

「嗯……好吧。」她勉強答應了,扭回臉,卻還是有點嫌棄地瞪他一眼,「你好煩哦。」

連陽光都不能做聲,屏息凝神地一點點移動。

姜月章盯著她。他的淺笑消失了,眼神幽深,但片刻後,他卻是重又低聲笑起來。

「朕就知道……裴卿是個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平日在心里,還不知道怎麼說朕的。」他擱下碗,擰了擰她的臉頰,稍稍用了點力,就留下幾道紅印。

裴沐皺眉瞪他,掙扎了一下,卻是軟綿綿的,一點用也沒有。

她此時只穿著薄薄的中衣,烏黑長發散亂落下,額頭一層薄汗,白膩的面頰暈了一點不正常的緋紅,又添了幾道印子,更像海棠著雨,少了凜然,更多嬌艷。

看得姜月章喉頭滾動,垂首去親她面頰,不覺已是有些情動。

裴沐卻覺得他好煩。

她推他,板著臉︰「陛下離臣遠一些,莫要被臣傳染風邪。」

……這小混蛋。姜月章咬牙。

他招招手,示意宮人將蜜水拿來,再全部退下。

輕微的窸窣響動後,室內就只剩了他們二人。

「喝藥。」

姜月章也板起臉,一勺勺地喂她。沒想到,這人本來還挺乖的,喝到最後一勺,卻是用力咬住了勺子。

他一抽,竟然沒抽動,愣了一下。

裴大人盯著他,咬著勺子,露出了一個傻兮兮的、得意的笑容︰「嘿嘿。」

姜月章︰……

確定了,孩子傻了。

皇帝面無表情,碗一放,伸手一捏她的下巴,順利將勺子抽出來。

裴沐不笑了。她愣愣地望著他。

忽然,她扁了嘴,眼楮紅了︰「你這個壞人,就會欺負我,嗚嗚嗚……」

竟然捂著臉開始哭了。

姜月章︰……??

饒是再心思深沉,此時他也不禁震驚又茫然,乃至思索︰莫非裴沐的確將腦子燒壞了?

懷著這樣的懷疑,他抓著她的手,強行挪開,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哦,原來沒有眼淚,這人是假哭。

姜月章安下心來,松了口氣︰還是那個狡猾又愛說謊的小狐狸。

「行了,別裝了。來,喝了蜜水,你口里不苦麼?」他搖搖頭,沒發覺自己臉上已是帶了寵溺的微笑。

裴沐的確怕苦,所以她立即抬起頭,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將蜜水咽了下去。完了咂咂嘴,她還是皺著臉沖他抱怨︰「苦!」

「……還苦?真是個恃寵而驕的小混蛋。」

姜月章盯她片刻,倏然將她抱緊,摁住她的頭,便是一個長長的深吻。

「……這下好了?苦也好,風寒也罷,都盡數給朕了。」

呼吸交融之間,他溫暖的嘴唇流連不去,微涼的鼻尖蹭著她,聲音雖還是淡淡的,那一點笑意卻十足分明。

裴沐听著他的聲音,感覺著他的溫度,慢慢閉上了眼。她的思緒像漂浮在一鍋煮沸了的水上,也像風箏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即將融化。

「姜月章,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我又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她發現自己拉著他的袖子,對他頤指氣使,語氣還特別嚴肅。

他卻只當成情人之間的戲語,便故意調笑︰「哦,原來阿沐過去不曾很喜歡朕?那些剖白,也是謊言?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該當……」

裴沐想了想。她很認真地想了想。

而後,她微微一笑,有幾分天真地、愉快地說︰「那臣以死謝罪。」

「……小狐狸。」他收了笑,蹙了眉,不怎麼高興地捏了一下她的臉,「病中莫開這樣的玩笑。本就體虛氣弱,再瞎說,小心召來邪運。」

裴沐笑起來,不去反駁。

她只是靠進他懷里,雙手抱著他,低聲說︰「姜月章,你吹個塤樂給我听吧,我知道你會。我見你吹過的。」

「……朕沒帶。」

「我有。喏,就在那邊抽屜里……你自己拿一下,我是病人,快。」

他起身去拿了,又坐回來,一邊擦拭那只黑亮的塤,一邊無奈道︰「看在你生病糊涂的份上,朕不與你計較。下回不能再這樣放肆了,听到沒有?還指使起朕來。再這麼下去,裴卿真要無法無天了。」

裴沐一下躺回床上,扯著被子蒙了頭︰「哼!!」

特別重的一聲「哼」。

姜月章︰……

「……裴卿?」

「哼!!」

「……阿沐?」

不吭聲了。

他盯著那團拱起的被子,覺得自己此時該生氣,否則帝王威嚴何存?真是慣得裴沐太過放肆了。

但事實上,他坐在冬日朦朧的陽光里,懷里還留著屬于她的熱度;所有這些光明的、溫暖的感覺,都像一捧溫泉水,無聲流淌,卻又切實存在。

令他的心也格外軟。

「……好了,不說你了。」

他終究妥協了,捧起塤,看了看,又若有所思︰「還是名家手筆。阿沐也會吹塤?」

她終于肯將腦袋露出來,一雙清澈漂亮的眼楮覷著他,比珍貴的水晶更閃亮。那張漂亮的、少年氣十足的臉還是板著,硬邦邦地說︰「不會。我就放這兒,等什麼時候讓陛下給我吹一曲,不行麼?」

……這人有什麼可不高興的?他都沒計較。

姜月章忍住嘆氣的沖動,也有些許驚訝,還有淡淡的迷惘︰為何裴沐這般放肆了,他卻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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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發怒了,他就連半點不悅都沒有。恰恰相反,他竟然,竟然……還有些高興。就像終于有一層透明的、厚實的牆倒塌,從背後露出了一點真實——他渴盼已久的真實。

……渴盼?渴盼什麼?

他忽然不敢細想。

只捧了塤,放在唇邊。

片刻後,一曲悠長的樂曲響起。

古老的、嗚咽一般的聲音,竟然也能奏出如此平和的樂音。這些看不見的音律在陽光里飄飛,與塵埃共舞;它們飄飄搖搖,飛出窗外,飛向更高的天空、更遠的地方。

不知何時,裴沐已經走下床。

她走到床邊,望著遠方。

「真好听啊。」

她回過頭,對他微笑。

「姜月章,謝謝你。」

——這麼些年里,終究還是帶給了她不少成長,還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

新年伊始,元月元日。

英華宮彩燈高系,處處流光溢彩。群臣赴宴,歌舞樂起,正是一年中難得的宮廷華宴。

正是舞樂正濃、酒酣耳熱之際。

群臣之中,卻有人暴起發難,手中兵刃竟然逃過了殿前解兵的檢查,直直刺向齊皇。

殿內大亂,眾人高呼「刺客」,可所有人的兵刃都已經卸去,而刺客卻不止一人。

其中還有隱匿多年的術士布置環境,儼然要將齊皇一擊斃命。

齊皇雖然修為高明,但他飲下的酒水中被預先下了藥,是以竟然左支右絀,很快受了傷。

就在眾人大呼小叫之際,本該抱病在家的中常侍裴沐裴大人,忽然出現。

裴大人一改平日里給人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握著雪亮刀光,拼命護在齊皇身前,一人掃清刺客,自己卻受了傷。

齊皇大驚失色,著人救治裴大人,自己更是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刺客被下了詔獄,嚴加審問。

一夜之內,以刺客口供為中心,謀逆範圍迅速擴大。無數釘子被拔/出來,而「六國聯盟」這個陰魂不散的龐大組織也清晰地浮出水面。

一個個官員被揪出來,下了獄。

這個組織被一層一層地,向上剝開。

而最後,最終浮出水面的……

英華宮中。

裴沐披著外衣,手里拿著一卷帛書。

她長發散落,面色是失血後的蒼白,眉眼卻是異常沉靜。

她手中是一份名單,而她正用毛筆一個個地勾去上頭的姓名。如果有人能仔細察看,會發現上面的名字,正與這幾日被下獄、誅殺的六國叛逆,一一對應。

「統一的、安定的國家,只需要做事的能吏,不需要更多的爭權奪利。」

她含著一絲笑,筆尖挪到最後一個姓名上。

這個名字……正是她自己。或說,是她在六國聯盟眼中的、真正的姓名。

——歸沐苓。

朱砂紅的墨跡,在上面打了一個叉。

而後她卷起帛書,用旁邊的燭火引燃。

帛書燃燒,漸漸成灰。

外頭腳步匆匆,像無數身披甲冑、手握刀盾的人趕赴而來。隨著大門被人踹開,刺眼的雪光射了進來,照得那人只剩個輪廓。

饒是如此,也能察覺那沖天的憤怒。

那是被至親之人背叛、難以置信的狂怒。或許,也含著一些痛心?

裴沐漫不經心地揣摩著。

「裴沐……不,還是說,我要叫你歸沐苓,亦或燕王?」

他抬手止住身後的兵士,獨自握著劍,一步步走來。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他的眉眼漸漸清晰,那股陰郁與暴怒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裴沐坐在案後,單手撐臉,手邊一個鐵盒,里頭是一堆帛書的灰燼。

她終于能不再擺出一副忠臣的面貌,也終于可以擺月兌那讓人膩味的、佞幸的賣乖模樣。她終于能站起來,堂皇地直視著他,徹底展露驕傲,甚至還有一點對他的輕視。

「姜月章,你總算發現了。如此遲鈍,看得我都替你著急。」她輕蔑一笑,「一別十年,你竟然真的沒有認出我。」

「歸沐苓,你竟然真的忍心這樣對……朕便是再對多少人下過狠手,對你從來也是真心。」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眼中仍有憤怒,但那點點星光卻陡然熄滅,甚至顯得他目光有些空洞。

「……罷了。」

他目光空洞地、有些茫然地看著她,里面有無數的失望,還有無盡的疲憊。

「拿下吧。」他招了招手,垂下眼,手里的天子劍頹然垂下。

「將……歸沐苓下獄,不日……朕親自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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