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回到轅靈山時, 正值深冬。
她稍一打听,才知道自己在白沙城度過了數日,遠超她所能感覺到的時間,顯見里界和現世在這方面有些不同。
如今冀州各處已然落雪紛紛。
因為八派試煉的緣故, 萬仙宗里少了一大批人。
外門倒是依舊熱鬧, 八堂里築基境以上的人遠遠少于練氣境。
內門六峰就顯見得冷清下來,大多數弟子都離開了宗門——包括那些第一環試煉抽到宗門內擂台賽的, 如今也都忙著去做下一個任務了。
當然, 還有部分已經被淘汰下來的。
相較八派試煉的事, 無塵島死了一個斬緣長老,似乎就不怎麼為他人關注了。
——斬緣長老是做什麼的?
過去這職位專門負責殺人,殺那些被無塵島挑中的弟子的家人,也就是所謂的斬卻塵緣。
就算現在的斬緣長老明面上不做這種事, 然而誰知道他們背地里還干了些什麼勾當?
故此哪天被人暗殺了, 大家也都不覺得是什麼稀罕事。
雖然那林長老據說死狀淒慘,全身都爛掉長出無數膿瘡, 臉上五官難辨, 待到尸體被發現時, 已經惡臭無比。
無塵島內部再如何混亂, 為了徹查此事花了多少時間精力, 在外人看來也只是林長老得罪了什麼人,最終被報復了。
蘇旭頭一回離開宗門這麼久,然而回到此地,又奇怪得沒有太多懷戀之心。
她進入桃源峰後,又遇到許多同門,盡管已經被刷下來一段時間,他們臉上還有些沮喪郁色。
她不由安慰了幾句, 然後听到大家說,首座已經帶著幾位師叔前往問劍塔。
蘇旭︰「……」
怪不得感受不到師弟師妹們的靈壓。
如今這時候,已有人通過了前面的所有考核,開始準備進入仙緣台,去問劍塔打擂了。
仙緣台浮空城的入口今年就在冀州境內開放,倒是不遠。
她謝過了這些師佷們,又問了那魔修的事。
大家都知道她和韓曜在屠山地宮的經歷,也知道他們甚至帶了一個瘋瘋癲癲的魔修回來,聞言頓時投去欽佩的目光。
「只是那人已經死了。」
有個姑娘低聲道︰「昨夜他似乎自殺了,鬧出好大動靜呢。」
蘇旭心道竟然真如離火王所說,人已死了,只是不知道是真自殺還是偽裝成自殺。
「他的尸身仍在監牢之中?」
「他是爆體而亡——」
另一個少年撓頭道︰「應該沒什麼尸身了吧。」
他們旋又圍著她問起與魔修交手的細節,以及她的第二環試煉任務,那所謂有邪崇作亂的荒城。
「听說城里是魔族?」
「不不,我听說是妖族——」
「蘇師叔見到了那邪崇了嗎,究竟是什麼?」
蘇旭心想我不但見到他,還把他從城里拐出來了,他不但是個半妖半魔的存在,以前還和桃源峰首座是正經的結拜夫妻,如今和我親密相處數日。
說出來恐怕真的會十分駭人。
她簡單講了講白沙城里的骷髏和大雪,年輕人們最初听得面露神往,後來又不免有些害怕。
「那城里的人都被變成魔族了。」
有人緊張地道︰「早听師父說魔瘴海升高了許多,埋骨之淵里的魔族也變多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倘若我們與它們交手,一旦落敗,是否也會像是白沙城里那些居民一樣呢。」
旁的弟子也目露驚恐。
其實答案差不多是肯定的,然而那其實和死亡並無差別,因為大多數魔族幾乎沒有自我意識,或是說極為淡薄,它們也只是憑借本能行事。
蘇旭雖然不想嚇唬他們,也不想瞎編謊話說那種事絕不會發生。
她沉默了一會兒,「倘若里界當真會漸漸和現世相融,率先遭殃的必定是大荒,因為妖族對他們的吸引力更甚于平凡人族。」
因為身懷靈力的緣故,修士對魔族們的吸引力一樣強。
人族整體數量多于妖族,然而,若是算上那些修為低微、勉強化形的妖族,妖族的數量卻又遠遠多于修士。
所以魔族們如果在九州和大荒交界處現身,除非附近有大量修士集聚,否則他們還是會先行前往大荒,前往他們能感知到更多靈力的地方。
「這樣啊。」
桃源峰弟子們悉數放松了些。
不過,他們並未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或是表達出恨不得魔族將妖族吃干淨的想法。
畢竟倘若魔族們將妖族殺光了,那九州離毀滅也不遠了。
「大荒那邊高手甚多,尤其是妖王們——」
有人不太確定地說,「倘若他們願出手對付魔族而非內斗——」
白沙城覆滅後逐漸變成了里界,這本來就是一種糟糕至極的征兆。
這意味著魔族的數量增多,力量也正在增強。
「真希望他們拼個兩敗俱傷,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今天被魔族吃了,明天被妖王殺了。」
又有人小聲嘟囔道。
蘇旭不動聲色地听了一會兒,在他們激烈討論時離開了。
萬仙宗畢竟是名門大派,傳承數千年,幾乎每位宗主都飛升了,自然不像無塵島那樣藏著諸多黑暗見不得人的密室。
正經的監牢也只有一處,就在斬龍峰靜心殿的下方。
大概是覺得並無什麼可藏著掖著的東西,這地方位置並不算隱蔽,千百年來關押的也都是光明正大抓來的魔修。
蘇旭想去看那魔修的尸體,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斬龍峰的長老負責看守靜心殿並里面的地牢,他是宗主的弟子,此時態度很和善地將這位師妹放了進去,還詢問她要不要陪同。
「師兄昨夜也在這里嗎?」
蘇旭露出一個苦惱的神色,「他如何就這麼死了呢,昨天可有誰來過這里——」
又怕讓人听出自己懷疑魔修是被殺了,趕緊補充一句,「這魔修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呢?」
那斬龍峰長老嘆了口氣,倒是沒有多想,「這幾日都是我輪值,這魔修來的第一天,謝師叔和林師弟帶著弟子們來了一趟,後來就再沒人來過,昨晚亥時,我忽然感到靈壓波動——那魔修的靈力明明都被封了起來,誰想他還是沖破了封印,自爆而亡了,如今師尊和諸位首座都不在山里,所以暫時沒去收拾,等他們回來再做定奪。」
除了謝無涯和林嶠曾來看過他,在明面上已經數日沒有人來過。
如今這兩人都帶著徒弟們去仙緣台了。
蘇旭一邊沉默一邊露出些許不滿。
長老見她的樣子,自然理解她不願魔修死掉。
畢竟那是她費盡心思深入虎穴抓來的,若是能得到一些有利的消息,也算是為宗門做貢獻。
魔修莫名死了,她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故此也沒難為她,打開結界讓她進去了。
蘇旭走過昏暗的通道,地牢並不深,不過幾十級台階,下面就是幾座牢柱上刻有結界符文的隔間。
魔修死後,這里再無其他人,結界都並未開啟。
她透過牢房的鐵柱看到那房間里面,桌椅床板都好似被一場風暴攪得粉碎,地面上還有無數凹陷的孔洞,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抓痕。
四周無人,蘇旭也就小心翼翼地拉開了牢門。
她在這些垃圾堆里翻找了片刻,在扒開兩塊破裂的桌板之後,看到一道黑色霧流如同爬蟲般在陰影里蠕動著。
此時它猛地竄將起來,直奔她的面門。
蘇旭側頭一躲,一手攥住了那道黑霧,才發現這東西確有實體,只是觸感柔軟冰冷,帶著一股滲人的寒意,以及邪惡不祥的氣息。
莫名有些熟悉。
她指間火光迸現,甚至隱隱顯出幾分白芒。
周遭頓時熱了起來。
——離火王讓她將魔修的尸體帶回去,可是那老頭子自爆了,如今剩下的只有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蘇旭控制著靈力,沒將黑霧燒成灰燼,又四處環視一圈,確定沒有其他的殘骸,才若無其事地離去。
她以長袖掩蓋著手中的黑霧,長老愣是沒發現異常。
她攥著這燙手山芋,獨自一人回到了山中的小院里。
蘇旭還沒來得及發愁如何保存這魔物——她一時半會見不到離火王,總不能每時每刻都攥在手里,一旦松手又怕它跑了,就感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靈壓。
說是熟悉,是因為她能辨認是誰,說是陌生,是因為他們只見過一面。
她直接打開了結界。
一道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湖心的涼亭屋檐上,有些高傲地俯瞰著粼粼碧水和滿院青竹。
那靈壓也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完全消隱無形,仿佛這里根本不曾有一位大妖出現。
是的,大妖。
「桓山君?」
蘇旭訝然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難道不是你打開了結界嗎?」
青年依然一身錦緞白袍,腰間玉帶金扣。
他漫不經心地躍下飛檐,穿過橫斜水面的石橋,姿態傲慢又有幾分張揚。
大妖抬起頭,那雙鋒利的金色眼眸泛著幽光,「王上說你興許會遇到點麻煩。」
蘇旭默默抬起自己的左手,將那奄奄一息、微微蠕動的黑色霧流展示給他,「君上若是能施以援手——」
桓山君走近她身前,伸出指爪鋒利的手掌。
前者身材高挑,手爪也極大,輕而易舉將她的拳頭覆在掌心。
緊接著,兩人手中傳來一陣窸窣聲響,伴隨著四處彌漫的白色寒霧,吱吱嘎嘎的凍結聲隨之響起。
蘇旭再松開手。
黑霧被凍結在一塊剔透流光的六角冰柱中,冰柱自她手中墜下,準確地落入青年攤開的掌心。
「你竟是冰屬靈力。」
蘇旭有一點詫異,「我听說鳥族當中風屬最多,水屬次之,且那些大多都是海鳥。」
「那些尋常妖族,我們不是。」
桓山君懶洋洋地道,「若是無事,我就回去了。」
顯然這位也是晉入了那天人境的大妖,收斂氣息的時候,能完全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
故此這山上的修士們無法發現。
不過,問劍塔大比在即,宗主和首座們都跑去仙緣台了,內門里還有些化神境的長老,他們雖說日常沉迷修煉,卻也未必對此毫無感知。
「確實有人知道我來了。」
桓山君隨意地把玩著那塊冰柱,似乎也看穿她的擔心,「不過只要我沒有出手的征兆,也沒人敢來試探,你那些同門都太脆弱了,動起手來,先死的必然是他們——你還在這里待到什麼時候?」
蘇旭又謝了他一次,「沒多久了,但我還要去一趟仙緣台,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吧。」
大妖似乎有些不屑地哼笑一聲,「你那些師弟師妹們——若是有用就帶著吧。」
蘇旭微微蹙眉,「我向來不會考慮他們有用與否,他們皆是我的至交好友。」
桓山君不以為意地舉起手,仿佛不願與她爭辯一樣撇月兌道︰「那你隨意。」
他很快就離開了,宛如來時一樣了無痕跡。
蘇旭佇立在院中,望著風中翠竹和湖里游魚出神。
她在這里度過了數十年歲月,縱然大半時間睡了過去,然而她並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真的離開這里。
不過,她又後知後覺地想起另一件事,雖然不知道是否作數——
此時院門又被敲響了。
那敲門響動一聲一聲極富韻律,明明特別輕微,卻很是清晰地傳到她的耳中。
她感受不到任何靈壓。
紅裙少女一躍而起掠過庭院,閃身到門口。
在結界維系之下,轅靈山六峰四季花開,草木從無頹敗之時。
外面梧桐蔥蘢,樹影搖曳,細碎的落雪紛紛揚揚,在碧樹間覆上一層霜白輕紗。
日光穿透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疏落。
有人佇立在碎石路上,仰頭望著院門上的牌匾,「好字。」
那男人依然一身鴉青色,錦緞長袍華貴,腰間玉帶尤為耀眼,寶鈿金粟內嵌彩石。
他袖手而立,指間白玉翡翠光華流轉。
「多謝。」
蘇旭怔怔地看著他,「你入宗門修行之前,是否是腰纏萬貫的大富大貴之人呢?」
「大富大貴興許不算,萬貫自然還是有的。」
他轉過頭,親切又從容地道︰「你進境了許多,就算是在大妖當中,也算是一流人物了。」
蘇旭自然不會傻到詢問比妖王如何。
畢竟她先前從魑靈王手下狼狽逃生,那九尾狐在妖王們當中論武力還是比較差的。
「你知道我回來了!」
她不由有些緊張,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
說來也奇怪,他們確實數月不曾見面,然而看到這人的時候,兩人初遇的場景仿佛還猶在眼前。
「不錯。」
男人點了點頭,「我還知道你已準備離開了。」
「其實我沒忘記你我之約。」
蘇旭停頓了一下,又覺得這麼說有點奇怪,「我只是,其實方才我就想這個,真是奇怪,然後你就心有靈犀一般出現了——」
等等,這樣講是否更奇怪呢。
百里葳並沒有在意,「我自然不會食言,所以我沒去仙緣台,而是在這里等你。」
蘇旭一愣,「你——師兄也有徒弟要去問劍塔打擂麼?」
除卻六峰首座之外,許多長老們也會前往仙緣台,有些人是身負任務,譬如維持問劍塔結界等,有些人就是單純去給徒弟們撐場子的,畢竟往年里在打擂時重傷乃至身死的年輕修士並非沒有,若是師父就在旁邊,其他的不說,起碼能在危急時刻將人救下來。
畢竟八派掌門宗主還有各脈首座等人,並不會觀看每一場比試,也並非每場比試都會有高手在側候著以便救人。
事實上,就算他們在,也未必會做出這種事。
百里葳搖搖頭,忍俊不禁道︰「我那些徒弟自然都不會再參加試煉了,倒是有些徒孫會去。」
蘇旭並沒有邀請對方去院中一敘。
她反手帶上了院門,將結界徹底打開,邁下台階走至對方身邊,「師兄陪我走走好嗎?」
後者欣然同意。
此時整個桃源峰都飄落著蒙蒙細雪,滿山粉白玫紅的桃花燦若朝霞,鮮艷的花蕾襯著晶瑩霧 ,極富詩情畫意。
兩人拾級而下。
「這一趟離開宗門,我做了許多我先前不敢想象之事。」
蘇旭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浮現出幾分迷茫,「在人族眼里,半妖大概和妖族沒什麼差別,因我們既可以化人,又可以變回妖身,然我逐漸發現,我和真正的妖族還是有些不同。」
她側頭看著旁邊的儒雅英俊的男人,心想反正對方早知自己身份,如今更是沒什麼可顧忌的了,干脆將某些經歷復述了一遍。
尤其是進入萬翼天宮之後的事。
後者似乎正凝神傾听著,听到她說起離火王被下毒後,莪山君等人說要殺死所有蟲族,立即了然。
「你不需要像任何人。」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半妖的身份會讓你能同時共情人與妖,這本是好事,你並未在大荒那妖族互相廝殺蠶食的處境里生長,自然不贊同他們的想法,你也不用改變。」
「為什麼?」
「唯有弱者才需要迎合,才需要為了被接納而改變自身。」
百里葳淡淡道,「你是弱者麼?」
「這,」蘇旭猶豫了一下,「大概要看與誰人相比?幾個時辰之內,我就見到兩個可以碾壓我的人。」
百里葳微微挑眉,失笑道︰「你打不過我或者離火王,絕不代表你是弱者——其實,倘若你與我們年歲相近,我和她加起來都未必是你的對手。」
蘇旭不可置信地道︰「師兄未免對我太有信心了。」
「是麼?我在你的年紀時,絕無可能擊退永劫之火。」
蘇旭想說你又不是半妖,仔細想想她也見過很多半妖了,除了自己之外,恐怕沒人能做到這一點。
「你也曾被劍修道修之流的問題所困擾,明明你入山修行數年,定然也熟讀心法,道門講求煉精化神,所謂順生出人,逆回成仙,人族修士需抱一守靜,以求道心穩固,這就是人們要則一道而修之的緣故。」
他平靜地道,「在這方面你又受到人族理念影響,然而那並非你應求之道,妖族薈天地靈氣,汲自然之力,天人合一則無有窮盡之時——這才是你該從妖族們身上領悟到的東西,而非他們如何行事。」
蘇旭听得尤為入神,心中隱隱有些觸動,好像什麼束縛即將被打開。
隨即她又嘆息一聲,「師尊從來不講這些。」
謝無涯大多數時候只教她如何打架罷了。
「他想讓你自行領悟,他以為那樣更好,然你本是絕世天才,所謂絕世天才,並非只是看一眼能學會所有法術。」
他在少女訝然的目光中意有所指地道,「而是你不需要歷經磨礪苦難,也會有一日水到渠成,晉入他人無法企及的境界——你自己領悟也好,別人點撥你也好,並無任何差別,他不知道罷了。」
蘇旭其實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這麼厲害,因為她也知道所謂自行證悟更加困難,然而比起他人指點,境界也會更加穩固。
「但我喜歡你最後一句話。」
她笑盈盈地道︰「我師尊總是覺得他什麼都知道,卻不怎麼願意告訴我。」
「他本不會教人,所以他一直不收徒。」
百里葳輕輕一哂,「眾人皆以為你好運拜入他門下,事實則是他有幸遇到你,否則換成其他人,指不定到現在還是個築基境。」
蘇旭幾乎覺得雙頰微微發熱了,「你好像一直在夸我。」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他微微一笑,「先前答應指點你,但你如今並不再拘泥于招式與經驗,只差一步提升境界罷了。」
天人合一。
蘇旭已經听懂了,她所要學會的最後一步,就是如何不再使用體內的靈力,而是像那些厲害的大妖一般,汲取自然之力。
「所以我也決定去大荒啦。」
她低聲說道,「——若是你在此地無牽無掛的話,你可願意和我同去?我興許會有領地甚至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