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跳舞的皆是狐妖, 他們的氣息彼此間有一些相似。
蘇旭能微妙地捕捉到這種難以口述的感覺,故此她分辨出身邊的黃裙姑娘也是個狐狸。
同時,她也听著周圍的客人們談天說地,知道所謂月會的拍賣, 在子時才開始。
還有大半個時辰。
大廳里的樂舞一散, 她就擁著身邊的小狐妖去了甲板上,周圍人影晃動, 不斷有調笑聲響起。
蘇旭能感受到周圍這些妖族的靈壓, 並沒有誰稱得上強者, 卻也不敢就此放松,因為不知道船上是否藏著高手,所以暫時不能肆意放開神識。
焦岩城中,那些修為低微的妖族, 也敢大搖大擺逛街。
——就算他們沒有妖丹, 但哪怕是妖獸的皮毛骨髓都有價值,何況是能化形的妖族呢。
如今看來, 之所以沒有修士傷害他們, 興許都與夜雪閣有關。
如果夜雪閣里都是這些修為平庸的狐妖, 那恐怕是鎮不住的。
再思及白日里見過的怒雲塢弟子, 還有如今可能尚在船上的魔修, 蘇旭只覺得腦子里亂得不行,一時想出了許多種陰謀。
「君上不高興麼?」
狐妖姑娘終于意識到不太對勁,抬起頭怯怯地問道。
蘇旭裝模作樣地試探道︰「這船上有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她並不知道魔修是否真的上了船,不過,夜雪閣既然招待所有能看到畫舫的人,興許船上的狐妖們對此都多少知道一點。
「此處被閣主施以秘法,好讓客人盡情尋歡作樂, 不被他人靈壓影響……」
狐妖有些無措地道︰「不愧是君上,竟然連這都感覺到了。」
這也行。
蘇旭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難道那些東西上船,你們也要招待?」
狐妖抿了抿唇,歪頭靠在她肩膀上,「閣主定下的規矩,我們縱然不喜,又有什麼辦法,不過他們從來不要我們招待的,只是參加拍賣罷了。」
蘇旭不屑地哼了一聲,「那群人身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買得起什麼。」
狐妖姑娘噗嗤一笑,嬌聲道︰「人族修士大多都挺寒酸的,上了船還避我們如蛇蠍,明明心里癢癢得很,偏偏不肯表現出來,也不知做給誰看的。」
她要麼不知道魔修都買了些什麼,要麼這就是個不能隨便講出來的秘密,或是夜雪閣的規矩。
不過,他們和玄火教之間是否有勾結呢?
雖然這小狐妖說的那些人族修士,應該都是散修或是來自小門派的弟子,玄火教魔修都是些瘋子,一心沉溺于殺人祭祀,恐怕不會有誰耽于美色,他們也不會特意避開這些美貌的狐妖。
另外,若是夜雪閣閣主用了什麼法術,讓這船上的人互相難以感知,那恐怕也有距離限制。
蘇旭就能感受到身邊狐妖姑娘的靈壓,兩三丈內若是經過什麼人也沒問題,再遠就不行了。
兩人在甲板上漫步,夜間漸漸泛起薄霧,船外是飄渺的綠水煙波,湖中映月也變得朦朧模糊。
忽然間,又有一伙人從旋梯上走下來。
他們衣裝各異,然而舉手投足間極有規矩,很有名門大派弟子風範,而且人人手上都有劍紋。
為首的青年有一頭霜雪似的銀發,容貌俊美,氣質卓然,整個人如同一尊冰雕雪塑的聖象,周身都泛著凜冽寒意。
蘇旭隨意看了他們一眼。
銀發青年正好投來冷漠的一瞥,望見依偎在紅裙少女肩頭的狐妖,視線再落回蘇旭臉上,眼神寒涼無比,沒有半分情緒起伏。
這些人的做派和姿態像極了正派弟子。
然而真正的名門修士,如何會跑到妖族的花船上?
這里招待的大多數都是妖族,還有少部分散修——當然,不是說夜雪閣不接待正派修士,而是名門弟子必然瞧這種地方不上,或是避如蛇蠍。
蘇旭心中疑惑,不由多瞥了那人幾眼。
對方並未隱藏靈壓,靈力深厚且極為平穩,從境界上來看,說不定比她還要強些。
——元嬰境!
蘇旭想起那日偷窺事件,這人的靈壓強度和六夫人類似,極有可能是元嬰境修士。
銀發青年站在最前面,後面的同伴們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們只注意到他側過臉,緊盯著有狐妖相伴的紅裙少女。
人群當中,有個粉衫女孩眯起了眼,眸中閃過幾絲嫉恨和不屑。
蘇旭用幻術改變了容顏,只勉強算是美貌,若是在大街上興許還能被多瞅兩眼,在這遍地絕色的畫舫上,就完全不夠看了。
那女孩與她擦肩而過時,竟然借著裙擺遮掩,一腳踢向蘇旭的右腿膝窩。
動作狠辣,又急又快。
眾人幾乎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只听到一道駭人的骨折聲響起。
那偷襲的姑娘慘叫一聲,當場癱軟在地上,整條右腿已不正常地扭曲了。
她臉色煞白,似乎動一下就疼得鑽心,一手顫抖按著地面,手背上露出一道雲圖劍紋。
「小師妹!」
旁邊幾人連忙奔至她身畔,有人慌亂地掏出靈丹和藥膏遞過去,並不斷出言安慰。
另一人猛然抬手,劍紋光芒大盛,一柄雪亮長劍落入掌中。
他用劍尖遙指著蘇旭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後者一臉無所謂,「難道不是她想和我切磋過招嗎?若非如此她為何率先出手呢?」
假如蘇旭只是個普通人,那一腳恐怕能將她整條小腿都踢斷,連皮肉帶骨頭直接飛出去。
假如她是個修為低微的妖族,也會被撞碎骨頭,現在站不起來的就是她了。
那舉劍的修士一噎,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粉衫姑娘雙頰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腿痛得撕心裂肺,燒灼感由外貫穿而入,仿佛無數簇細小的火苗游竄在經脈筋肉間。
她顧不得旁邊有一群人,咬著牙顫顫巍巍地伸手撩開裙擺,卻發現自己的襯褲都完好無損,根本沒有想象中皮開肉綻血肉焦黑的景象。
粉衫姑娘︰「……?」
周圍的修士們本來都有些不好意思,見狀也傻了,「小師妹?」
雖然說她年紀小,也沒怎麼經歷過戰斗,然而好歹也是築基境修士,不如凡人那麼脆弱,尋常的傷筋動骨一時半刻就能好轉,而且有靈力護體,不應該這麼痛苦才對。
粉衫姑娘有苦說不出,嘴都要咬破了,眼里淚水氤氳。
——並非委屈,太疼了。
「即使是她先挑頭,你也不該下如此重手。」
持劍修士這麼說著,聲音卻有些無力。
因為這紅裙妖女似乎並未下什麼重手,至少看上去如此。
蘇旭本來不想和他們糾纏,卻忽然感到不妙,本能生出幾分警覺。
——有遠處的人在看她。
「她瞧我不順眼也可以罵我兩句,卻非要出手攻擊我,故此我本來可以避開或是給她個小教訓,但我偏要她在這里丟盡顏面痛不欲生。」
她滿不在乎地道,同時暗中警戒起來。
這話說得含糊,另外幾人頓時理解成小師妹是因為丟了臉才如此難過。
修士無言以對。
周圍的人也說不出話來,畢竟確實是小師妹率先出手,她在門派里驕縱慣了,也是該讓她知道,在外面混江湖並非誰都會買賬,尤其這還是妖族的地界。
蘇旭摟住旁邊的狐妖姑娘,「幾位若是沒事,那我先去了。」
幾個修士臉色忽青忽白忽紅。
他們知道妖族和人族不同,別說人族當中也有那好斷袖磨鏡的。
就說某些妖族,化作男人女人全憑他們隨意,故此一個姑娘來逛窯子又摟著另一個姑娘,確實不算什麼稀罕事。
「君上真是的。」
狐妖抿唇一笑,順從地靠在了她的肩上,滿眼甜蜜,仿佛當真對後者傾心迷戀一般。
——大妖?!
修士們听聞這稱呼微微色變。
他們本是正道仙門的弟子,個個身份不凡,迫不得已來這里,只為了拍賣會上一件物品。
普通的妖族也就罷了,若是和一個大妖動手,鬧大了自己有沒有命在不說,僥幸活下來,也會讓師門蒙羞——他們可是在妖族的花船上啊!
這些人都呆了。
「月會還有陣子才開始,諸位來得這麼早,也不是為了看風景吧。」
蘇旭不想在這里繼續吸引目光,干脆一把橫抱起身邊的小狐妖。
「春宵苦短,各位自便,恕我不奉陪了。」
狐妖姑娘嫣然一笑,順從地一手搭上她的肩膀,雙頰漫上紅霞,露出一種向往卻又略帶羞赧的神情。
蘇旭抱著她轉身就走,已經打定主意待會兒糊弄過去,不想剛邁出幾步,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一個身披黑袍、骨瘦如柴的女人,正陰沉著臉站在露台旁邊,眼中冒火。
蘇旭︰「……」
這他媽不是那個被自己燒死化身的魔修嗎!
她果然上船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蘇旭不顧身邊的一群修士,也不顧懷中佳人,驚天殺意飆升而起。
修士們紛紛撐不住後退,距她最近的幾人甚至摔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看向她的目光已然充滿恐懼。
唯有那銀發青年巋然不動,似乎也不受這大妖的威壓影響,只是眼中閃過些許疑惑。
粉衫姑娘花容色變,首次意識到自己方才真真是撿回了一條命。
湖上夜霧彌漫,月光淒冷,晚間涼意砭入肌骨,此時人人卻都感覺身邊升騰起一團熱意,仿佛烈焰在身畔燃燒,空氣都變得嗆人。
甲板上的魔修似乎也微愣一下,仿佛沒想到這大妖有如此本事。
「君上!」
小狐妖見狀不妙,顧不得心中恐懼,湊近過來貼在她耳邊道︰「君上,璃兒很難受呢。」
蘇旭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稍微收斂了力量,「你們閣主是太過缺錢?才將這些髒東西也放到船上。」
她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到魔修眼神微變。
那絕非被侮辱而憤怒的神情。
魔修們也不會因為被言辭冒犯而憤怒,畢竟他們大多不在意世人眼光——能大肆用活人做祭品的人,本來也都是些瘋子。
璃兒連忙道︰「君上身份超然,何必在意他們。」
「不知這位君上又是什麼身份?」
魔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她嗓音嘶啞又有些尖銳,皮膚蒼白,又骨瘦如柴,還用兜帽半遮著臉。
旁邊一群正道修士都隱約猜出她的身份,有人眼露畏懼,也有人蠢蠢欲動,還有人來回掃視這魔修和那邊的大妖。
蘇旭︰「……」
問得好,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她只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倒是旁邊的小狐妖嬌笑一聲,貼在她身上,柔柔地說道︰「這位是莪山君,中境訛城之主。」
一群修士悉數色變。
這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離火王麾下的殺神之一,雖然據說是貪花之輩,然而實力強橫無匹,斬殺過天機宗的數位分脈門主。
便是他們的師尊親至,恐怕也要避其鋒芒。
蘇旭心中劇震,渾然沒想到自己被錯認成這位。
——為什麼?
她們的靈壓相似?還是現在以幻術變出的假容貌與莪山君相似?
魔修也傻眼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蘇旭,倒是側身讓開了道路。
蘇旭直覺這人不太對勁,又說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然而她若是在船上強殺對方,說不定會驚動夜雪閣閣主,屆時真打起來,她就算有自信保命,也不能確保不會讓魔修逃走,再將自己的事宣揚出去。
魔修眼神一轉,又落在那群修士身上。
她冷笑一聲,沙啞地道︰「這不是瑯嬛府弟子麼?竟然也有閑心來逛窯子。」
瑯嬛府是八派之一,掌教霞月仙尊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近年來人才輩出。
據說掌教嫡傳徒孫一輩,還有位出身雍州世家、年不及百歲而晉入元嬰的天才劍修赫連辰,他繼承了神劍千語,曾經在八派試煉的打擂中大敗慕容遙。
蘇旭眼神一頓,轉向那銀發青年。
若他們是瑯嬛府弟子,這人極有可能就是赫連辰,據說他在八派里聲望極高,因為千語已經與他契合,是實打實的能與大妖交戰的人物。
這群修士卻很是難受,他們身上衣袍並無宗門繡紋,不想也被認出了身份。
畫舫甲板上來往的散修都看了過來,有人竊竊私語面帶嘲諷,幾個弟子臉上也露出尷尬之色。
「你懂什麼!」
有個弟子怒道,「我等參加八派——」
尚未說完,一股冷意驀地竄上脊背,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那弟子面露怯意,轉頭看向旁邊的銀發青年,「大師兄——」
後者冷冷瞥了他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就走,一眾瑯嬛府弟子連忙跟上去,包括暫時還一瘸一拐的粉衫姑娘。
他們一邊走一邊嘀咕。
「也不知道今次能否買到那——」
「噓!」
蘇旭心中有些了然。
若是八派之外的人興許會疑惑,為何參加試煉要跑到花船上參加拍賣,事實上,一旦進入試煉,這些弟子可能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八派試煉並不只是參與者聚在一起打一架。
整個試煉過程漫長又繁復,最終是冬至日前往問劍塔打擂,然而通常在夏至前就已經開始了第一環。
最初,要由八派各選出幾位長老,他們秘密聚會,共同商議出數十種試煉內容,譬如進入某處限時開放的秘境取得某樣寶物、在大荒指定地點獵殺某種妖獸甚至某個妖族、清剿某個魔修集聚點等等。
待到這些長老各自回到宗門,想要參與八派試煉的弟子即可報名,然後從中抽簽選擇。
蘇旭不太清楚分組規則,也不知道每種試煉究竟能被抽到幾次,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
不同門派的弟子經常會抽到同一種試煉,經常有人在這過程中大打出手。
八派試煉雖然言明不得殺害其他參與者,然而在荒山野嶺無人所見之處,丟了性命的並不在少數。
恐怕這次夜雪閣的月會拍賣里,有一樣是這些瑯嬛府弟子想要的東西。
而這物品就是他們八派試煉第一環要得到的。
蘇旭心念轉閃間意識到這件事,臉上故意露出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璃兒極為敏銳,發現她沒了興趣,以為這位君上是討厭這魔修的氣息,立刻很乖覺地道︰「君上,不如我們先去月樓吧。」
那就是月會拍賣所在之處。
這句話正中下懷。
蘇旭頓時撇下一邊沉思的魔修,摟著小狐妖前往下層甲板。
她本來不知道所謂月樓在何處,好在那些瑯嬛府弟子是朝這方向走的。
狐妖的反應告訴她,自己沒走錯。
這艘宛如樓船的畫舫極為宏偉,艙室空間廣闊,層級繁多,重重階梯向下延伸,每一層都燈火輝煌,四周往來者大多數都是妖族,少數散修混在其中,摟著漂亮的狐妖少年或少女飲酒作樂。
奇怪的是,越是往下走人越多,而且他們的靈壓也越發穩重深沉,顯然高手多了起來。
不過,對于蘇旭而言,這些高手只是比前面的客人們強了一些,還不至于要她心生警惕。
她一直遠遠綴著瑯嬛府弟子來到底層,走下最後一級階梯,就踏入了拍賣場,面前豁然開朗。
牆柱上懸垂的夜明珠大放光彩,樓梯兩側環繞著有數十個廂房,整個坐席區域是環形,層層向下收緊,宛如一座倒置尖塔。
下面的幾層並無隔間,客人們擁擠地坐在一處,無數人影在圍欄後晃動,喧嘩聲此起彼伏。
底部便是圓形的拍賣高台,現在還未到子時,拍賣也沒開始,故此台上空無一人。
十數個盛裝的狐妖立在樓梯口,有男有女,臉上繪著描金紋彩,個個美貌異常。
他們看到來人,眼中頓時異彩漣漣。
「竟是君上來了。」
「啊,想死奴家了。」
「君上可還記得我?」
周圍暫時並無別的客人,剛才的瑯嬛府弟子們個個對他們避之不及,都自行向下走去找座位了。
狐妖們一邊嬉笑著一邊湊上來,將她團團圍住,一時香風撲鼻,彩影搖曳。
蘇旭伸出手,在當中一個秀美少年臉上溫柔地捏了一把。
後者微微一笑,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乖順地將臉貼在她的掌心。
狐妖深情地注視著她,翦水雙眸秋波粼粼,「君上好久不來,一定忘了人家呢——」
聲音百轉千回。
蘇旭當真不知道他叫什麼,「那今趟你和璃兒一起陪我如何?」
「君上明知道人家還要迎接客人,」少年似嗔含怨地橫了她一眼,「待會兒我倒是可以——」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狐妖們紛紛一窒,抬頭朝著樓梯方向看去。
那玄火教魔修正慢吞吞走下台階,對他們投來厭惡的一瞥,從狐妖們身邊經過時,身上散發著無盡的惡意。
魔修停了停,繼續向樓下走去。
蘇旭與這女人擦肩而過。
她聞到嗆人的燒灼氣息和腐朽味道,像是一團即將燃盡的火,火中焚毀了腥臭的腐肉。
嘔。
好惡心。
身邊的狐妖們臉色都很難看,有人甚至真的捂住了嘴巴,口中獠牙畢現,指尖都刺出利爪。
魔修看似若無其事地前往下層,垂在身邊的手卻緊緊攥起,似乎十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