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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桐巷王家。

院中一片寂靜, 王雲兒立在石桌前。

王大貴在一邊站著,黝黑方正的臉上神情緊張。

旁邊還有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只得十一二歲模樣,兩手搓著裙擺, 睜著葡萄般的圓眼認認真真地看著。

王雲兒忽然全身一震, 臉色變得慘白,「好熱!」

她說著熱, 然而身上卻沒出一滴汗, 只是神情越來越痛苦。

很快, 她捂住胸口一陣劇烈的咳嗽干嘔。

在父親妹妹緊張的注視下,王雲兒吐出了一只嬰兒拳頭大的黑蟲。

那蟲子的頭部很小,身軀卻漆黑滾圓,因為吸滿了人血而飽脹到極致, 身側生了四對螯肢, 倒刺上盡是鮮血,看著極為惡心駭人。

王大貴趕快將王雲兒拉離了桌邊。

與此同時, 陸晚現出身來, 一手虛按在蟲子上方, 指尖金光流轉, 光鎖凝成牢籠, 將毒蟲完全罩住。

院里忽然冒出來一個人,王大貴險些嚇得摔倒,旁邊的小姑娘也尖叫一聲,旋又捂住嘴巴。

「爹,」王雲兒趕忙晃了晃父親的手臂,「這位是曲山君,是我的大恩人。」

她將事情都講了一遍, 又向陸晚盈盈一禮,「謝君上和蘇仙君救命之恩。」

王大貴這才反應過來,「雲兒,你說那時姓秦的——」

那秦家少爺並非第一次來,只是先前幾次沒有動手罷了,秦家家主都不曾管他,先前他們以為是上次鬧得過分,沒想到竟然是有貴人相助。

王大貴連忙向陸晚道謝,還按著旁邊的小姑娘一起。

王雲兒吐出這只害人的蟲子,旁邊兩人本來以為她會元氣大損,少不得虛弱一陣,沒想到她精神了許多,還給陸晚介紹了父親和妹妹。

王大貴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了︰「雲兒,你不是說,是從門外經過的雲游修士送了你丹藥嗎?」

還不等王雲兒回答,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在鋪子里做工,認識的人也多,見聞並不少,隱隱听過一些大荒那邊兒的傳聞。

听說那些厲害的妖怪,都以自己所在的領山為名號,且皆有呼風喚雨、移山填海之力,一旦進入中原,甚至可隨手覆滅城池。

——曲山君。

王大貴震驚道︰「你是妖怪?!」

陸晚對這反應見怪不怪,「算是半妖吧,不過和真正的妖族也沒差。」

王家父女听這詞也能猜出其意思,只是依然有些迷惑,王大貴吶吶道︰「原來、原來半妖也可以當那什麼山君的麼?」

陸晚攤開手,「只要有本事能立住腳,就算是人族,亦可佔地當山主,只是沒人這麼做罷了。」

王二姑娘抱著姐姐的胳膊,從後者身邊探出小腦袋,眨著清澈的大眼楮問道︰「你的爹娘是如何在一起的呢?他們一個是人一個是妖怪誒!」

王大貴聞言眼前一黑,趕緊想阻止小女兒,卻也來不及了。

不過,陸晚也並不生氣,那並非什麼不能提的往事,「我爹是大戶人家的花匠,那家人亂得很,正房太太給偏房之子下毒,被偏房發現,隨手倒在了園子里,一棵海棠樹就此枯死,我爹求了那家的老爺,將枯死的樹帶回家,悉心照顧,那棵樹竟然重獲生機,數年後化成了人身,與我爹結為連理。」

王家姐妹听得滿臉神往,目露感動之色。

王雲兒嘆道︰「令尊真是個好心人。」

王二姑娘也追問道︰「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啊,」陸晚平靜地答道︰「有幾個修士——也就是你們常說的仙人,他們追殺一個受傷的大妖,途徑我們鎮上,當中有個修士使了極為厲害的劍訣,整個鎮被大水淹沒,待到水褪去,只剩下一地尸體。」

王家父女愕然不已。

王二姑娘小聲問道︰「你的娘親是妖怪,妖怪也會被淹死的嗎?」

王大貴連忙給她使眼色。

「妖怪不會被淹死。」

陸晚假作沒看見。

「那時爹在外面干活兒,我在門口玩耍,我娘在院里遠遠看見修士施法,出來想將我抱回去,誰知被另一個修士看到,那人御劍飛過來,道,原來這里竟藏著一個妖怪,然後將我扔在地上,一邊笑一邊殺了她,並當著我的面,挖出了她的妖丹。」

彼時他摔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只能一邊哭叫,一邊看著修士將母親開腸破肚。

母親的身軀失去溫度,然後逐漸變形,血肉被|干癟細瘦的枝條所替代,胭脂色的海棠花在寒風里枯萎飄飛,零落成泥。

凜冽劍芒襲來,他也被洞穿胸口,無力地躺在一邊。

那時陸晚是個連內丹都沒有的半妖,修士也只不屑地看他一眼,低聲罵了句小雜種,轉身走了。

再後來,就是滔天洪水淹沒了寧靜的小鎮。

「嗚嗚嗚嗚,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王二姑娘哭得稀里嘩啦,她年紀小,也沒听過多少故事,此刻難受至極,鼻涕眼淚抹成一團。

王雲兒默默抹淚,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王大貴最初對妖族的恐懼消退了大半,听完滿心的憤憤不平,「怎會有這樣的修士!如此不顧百姓死活,不曾作惡的妖族也不被他們放過!」

陸晚無不諷刺地說︰「本事平平的修士尚且不敢輕易禍及凡人,那些修為高超的仙人們,自然無所顧忌,在他們眼中呢,尋常百姓命如草芥,妖族的命根本不是命。」

「……」

王家父女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說了。

白桐巷這樣的地方藏不住秘密,王雲兒病愈的消息很快傳開了。

她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母親又早早病故了,不知多少姨娘嬸子等著給她說媒。

前些日子她被秦家少爺糾纏,又不明不白得病,這事自然就耽擱了,如今據說有雲游仙人經過而出手,將她的病治好了,族人們紛紛上門來道喜。

最初幾日,王雲兒還能假借大病初愈身子不適來推月兌,後面就不得不去見人了。

陸晚又收到了蘇旭的來信,直接給她讀了其中一段,「我師姐說,接下來必定有人尋你麻煩,且是打著為你好的名頭,讓你有火都無處發。」

王雲兒听完蘇旭在信中的言語,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里,院中梧桐青翠,清風徐來碧影搖曳,石桌前圍坐著幾個婦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她。

「雲兒啊,不是我說你,你先前也及笄了,若不趁著這歲數說人家,再過幾年就變成老姑娘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頓時接道︰「如今你還有得挑,哪怕我們王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你年輕美貌,嫁個有錢的少爺當正頭夫人,也並非什麼難事,你听我說,我那表哥在醉夢樓當管事,那酒樓是劉家的產業,劉家的三少爺如今尚未婚配,房中僅有幾個丫鬟罷了……」

那婦人旁邊坐著她已經出嫁的女兒,也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若是再過些年,等你年紀大了,可就沒這種好事兒了。」

王雲兒坐在石桌前繼續刺繡,扇面上松柏仙鶴圖栩栩如生。

她嘆了口氣,頭也不抬地道︰「三嬸娘和二堂姐不必說了,那秦七少爺是個什麼樣子,你們也都見了,三嬸娘和三叔昔日都幫著我,不讓那姓秦的踏進白桐巷,皆因你們知道他要搶我去做妾,可是若是當他的正房夫人,只看著他東一個西一個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旁幾個年長的婦人頓時啞然。

「話也不能這麼說,」三嬸娘訕訕地道︰「富人當中也有好有壞不是?總不能人人皆是那樣。」

王雲兒又嘆︰「自然不會人人皆是那樣,但我和劉家少爺素不相識,我怎知他是什麼樣子呢?若是冒然嫁過去,結果又是一個秦七少爺,我這平民姑娘如何與他和離?」

她說話一貫是溫溫柔柔的,誰知竟然如此語出驚人,另外幾個婦人皆睜大了眼楮。

「你這未出閣的閨女,如何能將這些話掛在嘴邊的!」

三嬸娘急道︰「雲兒,你如此容貌,又有這麼一手好繡活兒,難道當真去嫁個野小子不成?!」

王雲兒搖搖頭,「嬸娘也說了,我繡活兒做得尚好,哪怕這幾日身子不適不去上工,繡坊也會派人來收我繡的扇面,工錢也一分不差地照給,我嫁誰不能吃飯呢?就算終身不嫁又有什麼關系呢?」

王家婦人們個個目瞪口呆。

二表姐呆呆地道︰「雲妹子這是怎麼了,幾日不見仿佛換了個人一般。」

王雲兒抿唇嫣然一笑,「先前我也活得糊涂,不過被好人提點幾句罷了,有道是人生得意須盡歡,怎能拘泥于世俗當中,只為了嫁人而嫁人何其——」

她想了想,還是沒說出蘇旭的原話。

「——不幸。」

二表姐也是讀過幾本書的,聞言氣道︰「雲妹子如今整日悶在家里刺繡,難道就快活了?你如今年紀小尚且沒事,但整日針不離手,早晚熬壞了眼楮,還如何做活兒賺錢?還不如早早嫁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屆時衣食住行都不必費心——」

「因為都捏在別人手里?」

王雲兒繼續道︰「所以只能任憑人家納妾收房,那想必更加辛苦吧。」

二表姐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顯然她對這話有些感同身受。

她手上緊緊捏了帕子,「真是不識好人心!」

接著猛地站起來,憤然離去了。

三嬸娘神情也不太好看。

王雲兒趕在她開口前起身,先是盈盈一禮,又道︰「我還未正式謝過嬸娘和叔叔那日一同去趕走秦家少爺,我曉得嬸娘和表姐的好意,只是爹每日要去鋪子里,妹子還小,我若嫁人了,誰來照顧他們呢,等囡囡年紀大些再說吧。」

三嬸娘並另外幾個婦人也才想起這一遭,不由臉色轉緩,她們倒是有心給王大貴說個老婆,但這話總不能說到人家女兒臉上。

她們又說笑了幾句,只胡亂夸獎王雲兒孝順懂事,然後各自尋由頭告辭了。

院中再次安靜下來。

王二姑娘先前躲在房里听著,這回撲出來蹭到姐姐旁邊,「那位蘇仙君好厲害,竟然都猜中這些老女人們要說什麼!」

王雲兒皺眉彈了她的腦門,「那些都是族中長輩,不要胡言亂語。」

說完,她自己也笑了,「蘇仙君竟是料事如神的,可惜我一時半會見不到她,來日定要好好向她致謝。」

半晌,少女又靜默下來,「我雖然是鸚鵡學舌,現在想想,那些話其實十分有道理。」

……

焦岩城人潮涌動的集市上。

蘇旭任由鳥妖青年拉住自己的手,狂奔著帶領她穿過鬧市。

兩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種攤位商鋪里貨物琳瑯滿目,一切的一切飛速掠過,模糊成不甚清晰的一團。

兩個年輕的鳥妖身姿輕盈、著裝鮮艷,他們奔跑時呼吸悠長。

錦繡衣擺相繼揚起。

紅裙少女赤足雪白,踝上金環搖曳,踩過被驕陽曬得發燙的路面,瀑布般的黑發在風中飛揚。

青年雙目閃亮地盯著她,腳步未曾停歇,「你真好看。」

蘇旭自小美貌,見慣了旁人驚艷目光,也算听慣了夸獎,此時卻覺得這句話莫名舒心。

「你也很好看,這還是我頭回遇到,嗯,正在求偶的同類。」

青年听到前面那句不由笑起來,眼角蔓延出的胭脂色紅痕更加灼亮。

接著,他微微愣了一下。

兩人已經跑過漫漫長長地一段路,甚至穿過了小半個焦岩城,來到了集市的另一端,周圍的人也少了許多。

「頭回遇到?」

青年訝然道︰「你多大了?可有一百歲?」

蘇旭搖搖頭。

「噗,那還是小姑娘呢,怪不得。」

他笑盈盈地看過來︰「所以你也不曾有過情潮?」

蘇旭又點點頭,她發現自己的目光總是想落在對方臉上,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般。

「竟還沒有成年。」

青年有些惋惜地看了她一眼,騰出手來撫過女孩濃密的黑發,「你是什麼呢?」

蘇旭︰「……烏鴉?」

青年又笑,「怎的如此猶疑?」

蘇旭被他笑得思緒混亂,隨口道︰「我是怪妖,只能說像烏鴉,但不完全是。」

青年微愣,接著笑出聲來。

他伸出雙手捧住少女的臉,湊近過來道︰「小丫頭,你是不是總想要看著我?听我問話也?*???宰油鶉韁揮幸煌漚??磕??湃巫約撼兩?謖庵腫刺?錚?裨螄祿厝羰竊謖匠∩嫌齙僥母齜ぉ櫚哪裱??閆癲皇且??本吐荊俊包br />

蘇旭雖然腦子有些亂,但依然還能思考分析,此時一听到這話,只覺得一盆冷水潑在頭上。

她猛地清醒過來,不由後退兩步。

——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又驚又怒,只覺得自己愚蠢到家,若是剛才對方出手突襲,她指不定要落個重傷。

青年順勢放開了手,無奈地道︰「不過這既然是你第一回遇到情潮時的鳥妖,倒也正常,只下回一定要注意了。」

蘇旭向他深深一禮,「多謝閣下提醒,實不相瞞,我見過的鳥妖並不多。」

更何況是正在發|情了。

畢竟妖族與野禽不同,他們壽命漫長,三五年都未必有一次情潮,而且通常妖族發|情,也不會在中原地界上亂跑吧。

「其實我也一樣,我住在城西的山里,那邊哪有什麼妖族呢,只是一些尋常野鷹罷了,我實在不想再和她們湊合了。」

青年也嘆了口氣,「故此來這里看看,這邊的人族姑娘也有許多大膽熱情的,若尋著合適的春風一度也算不錯。」

啊這。

蘇旭想了想前面那句話,只覺得細思恐極,「你是說,若到了這般時期,連那些沒開靈智的野鳥,你也,呃,覺得沒關系麼?」

「最厲害的那幾日,簡直頭昏腦漲,只要是看到帶翅膀的就覺得可以,哪還想這麼多。」

青年好笑地道︰「我以前也和她們沒什麼區別,自然無礙,只是連話兒都不能說,覺得沒意思罷了。」

蘇旭︰「…………」

她知道若是按照妖族標準來算,自己恐怕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孩,所以自然沒經歷過什麼情潮。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難道她也會被情潮沖昏頭腦,在路邊逮只野生的烏鴉將就了?

蘇旭心情復雜地幻想著那一幕。

「等等,容我多問一句,你說你那會兒不清醒,但凡有翅膀的就好,那你為何現在又覺得人族姑娘也可以?」

「現在只是頭幾日,若是找到了合適的,自然就沒事了,否則到了後面難熬的那幾天……」

青年扶額,仿佛想起什麼不好的經歷。

「別說鳥兒,就連雞鴨你都會覺得他們十分美麗。」

「不過,」他話鋒一轉,「怪妖興許與我們不同,我听說有些怪妖根本沒有情潮。」

蘇旭頓時驚喜且松了口氣︰「當真?」

「嗯,算起來,怪妖之所以是怪妖,皆因滿天下獨你們一個,我听說怪妖的後裔,也不會和他們父母一模一樣,你們根本沒有真正的同類。」

青年又道︰「我們紅血隼一族,情潮時靈力最是強盛,氣息都會改變,為的就是吸引同族,當然其他的鳥妖也會中招——尤其你這種毫無經驗的,只是你反應也並不算激烈,若你和我同為一族,恐怕我們早就化成原形擠在一處了。」

蘇旭想了想也是這道理。

有一瞬間,她還是悄然謝了一聲不知身在何處的生母。

拜對方所賜,自己或許沒那麼強的獸性,不至于在路邊強上野生烏鴉乃至家禽。

青年打量她一眼,「想必你不能三四日時間都同我在一處吧。」

蘇旭︰「這麼久?」

她不由投去欽佩的目光。

「倒不是一次所需的時間。」

對方有些無奈,「只是這幾日里會多次發作,所以我尚未尋得合適的對象,有些人族姑娘最初願意,最後也都嫌次數太多了呢。」

蘇旭雖然清醒過來,有些感覺卻並無變化。

這隼妖在她眼里依然魅力十足,她還要不斷壓抑一睹對方妖身的想法。

「我確實有事要做,怎麼會這麼久呢——」

這話里惋惜之意太過明顯。

她心里十分清楚,今趟並非是來追殺魔修,還要去尋找玄火教地宮。

其實這事兒她倒是沒那麼在乎,然而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在焦岩城久留。

凌雲城那頭的事情尚未完全解決,凌家小姐的死因暫不清楚,凌家還要對付萬仙宗。

另一邊玉桂仙君的事也沒有查明。

「如今時間還早。」

隼妖青年也看出她的不舍,展顏一笑,「你是首次來這里吧,不如我帶你逛逛?」

不過耽擱一時半會兒也無所謂。

而且若是魔修在此地的話,殺人等到晚上更合適。

比起前面那一個同伴,與眼前這熱忱且友善的同族在一處,似乎就幸福多了。

蘇旭頓時又將什麼魔修拋到了九霄雲外,「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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