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從未想過, 這一趟追殺竟持續了半月,而目標甚至連影子都沒有。
她前幾日又寫了封信寄過去,昨夜總算收到了陸晚的回信。
陸晚正在琢磨王雲兒身上的蟲蠱,已經有了些眉目, 同時他並未在城中看到什麼狐妖, 興許王雲兒見到的那位只是路過,寫信是來請示, 是否要下手除掉那毒蟲。
蘇旭知道他為什麼猶豫。
一來毒蟲不會立刻害了王雲兒, 二來將之除去可能會驚動六夫人, 因為他們尚且不知六夫人那邊是以什麼手段監視王雲兒。
只是,她也不太想讓王雲兒繼續承受毒蟲的折磨。
蘇旭思考了一陣,干脆回信讓陸晚演場戲,順便看看能否抓到六夫人的眼線, 順便又寫了一段話給王雲兒, 听陸晚的敘說,她覺得這小姑娘還挺可愛的。
她和韓曜一路晃晃悠悠南行, 一半時間在迷霧籠罩的深山老林中穿梭。
最初, 他們以為自己經過的都是人跡罕至之處, 誰知竟遇到了一處村落。
只是那已成了荒村, 如同有一場大火焚毀了全部的房屋, 在僅剩的牆壁和器具殘骸中,依稀能看出不久前還有人居住。
村頭土路上有孤零零的一棵殘缺枯樹,樹干只剩了一半,從里到外皆是焦黑無比。
「……」
兩人對視一眼,都想到這始作俑者可能就是他們的追殺目標。
若是他們再快一些,也許住在附近的人就可以幸免于難。
然而從韓曜的表現來看,他們確實無法再快了。
魔修的行進路線也難以預料, 無法判斷她最終要去哪里,提前趕去守株待兔是不可能了。
至于她為什麼要燒村,也許有目的,也許只是順手為之。
不過,他們看不到尸體骸骨,也不知道村民們是跑了還是都死了。
蘇旭心中有些沉重,她看了眼立在不遠處的少年,後者的神情浸沒在陰影中,一時看不分明。
「這邊。」
韓曜甩下一句話,追著魔修留下的痕跡去了。
他們又開始趕路。
最初,韓曜還能堅持不說話以免分散精力,後來他就耐不住寂寞一般,開始主動沒話找話。
蘇旭有些奇怪,不過她本來就非寡言之人,于是兩人談天說地胡謅八扯,從詩詞歌賦扯到八卦星象。
韓曜很快學會了一心兩用甚至三用四用。
而且這家伙記憶力極好,無論是什麼知識理論,但凡蘇旭講過一遍,他基本上都能記住。
他不感興趣的事物例外。
他們東拉西扯地一路亂聊著,後面幾日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
——他的氣息還是一樣令人討厭,但是蘇旭已經開始習慣了。
就像初進茅房的人最初會被燻得惡心作嘔,時間長了漸漸適應,也就勉強能待下去。
蘇旭這麼想著,不由瞥了眼旁邊豐神俊朗的少年。
後者渾然不知她將自己比作了什麼,否則說不定又要大鬧一番。
半月後,兩人竟然抵達了焦岩城。
這一路追蹤,竟然與他們從師門承接的任務目的地不謀而合。
不過他們的目標也是玄火教魔修,所以這未必是個巧合。
焦岩城地處荊州西南,距離大荒只有幾日路程,附近多崇山峻嶺,山石焦黑,宛如被烈焰燎燒而過。
據說數千年前,此地曾經歷一場大難,如同神罰般的天降烈火,不眠不休地焚燒了幾個日夜,綿延數十里的山林被燒得寸草不生,不知多少人喪生于大火。
後人再追溯那場天火,也並無任何線索。
誰也不知那究竟是人為亦或天譴——若是修士或是大妖所為,能放出那般厲害的火焰,絕非等閑之輩,這等高手無緣無故不會做出這種事,而且也無人能尋得打斗的痕跡。
焦岩城也因此得名。
這座鄰近西南邊陲的大城頗為繁華,城門口馬車如流水,往來的人群當中,穿著打扮各式各樣,比起凌雲城那邊的民風還要開放許多,甚至能看到不少妖族的身影。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是妖族,因為他們用拙劣幻術遮掩了耳朵尾巴爪子。
這些都是堪堪能化形的小妖怪,若是真比較起來,他們的戰力不及築基境的劍修。
蘇旭只需要將靈力匯聚在眼周,就可以輕易看穿他們的幻術。
兩人入城時,路上與好幾個妖族擦肩而過。
蘇旭不著痕跡地盯了他們數次。
最初她只是很想搞清楚,那些厲害的妖族究竟是如何辨別其他人的真身。
自己就已經兩次給人看出原形了——那兩人的修為應當比她高,但這是原因嗎?
若是這樣的話,她見到比自己修為低的妖族,哪怕對方化形完美,她也該能分辨出對方的妖身,可惜她從來沒有做到。
蘇旭禁不住又想起斬龍峰命緣池的邂逅。
那位百里師兄也一眼看出了她的真身,不知道他們用的是否為同一種方法。
有傳聞說多數妖族的人身模樣,與其修為有關。
妖王們個個堪稱風華絕代,大妖們也是稀世罕見的美人,而那些修為平平的妖怪,化形後也是中人之姿。
當然修為低微而美貌非凡的妖族也存在,故此沒有定論。
他們穿過人潮涌動的大門,進入了城中。
焦岩城中建築粗獷,街邊樓房皆以山石壘造,入眼的石料皆焦黑一片,有些泛著隱隱暗紅色,城中樹木極少,也並無溝渠水道。
進城後身邊依然有堪堪化形的妖族出沒。
他們的模樣確實不出色,本該輕易地淹沒在城里街道擁擠的人群中。
然而這些妖族的穿著卻和常人迥異。
大概是身無錢財的緣故,這些妖族衣衫或單薄或粗陋,也就勉強比街上的乞丐好些。
有個兔妖姑娘蹦蹦跳跳地經過,她手里舉著糖畫,頭頂豎著兩只毛絨雪白的長耳。
她身上只有一條簡單的白棉布裙子,針腳粗陋,剪裁也不整齊,裙擺歪斜且極短,豐滿大腿幾乎完全|**在外。
附近不斷有人看向她,街頭那些閑漢痞子更是頻頻伸頭張望,目光反復流連在兔妖的身上,然而偏偏沒有誰會湊過去。
——他們無法看穿幻術,但久居此地的人都知道,這些裝束大膽的年輕男女,極有可能都是妖怪。
但凡是能囫圇變出一個人模樣的妖族,普通人也是決計無法對付的。
這類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回,故此這些人要麼得了教訓,要麼眼見著別人吃過虧,而這所謂的吃虧,輕者受點傷,重者被咬斷脖子甚至撕成兩半的都有。
旁邊又過去一個赤|luo著上身的少年,捧著一把鮮香腥氣的魚干,津津有味地吃著。
他臉上有伸向兩側的細須,生得極瘦,身上覆著薄薄一層肌肉,走路幾乎沒有腳步聲。
這人頸上掛了一條魚骨狀的石頭墜子,雙臂盤旋著黑灰的虎斑紋,長長的卷尾從褲腰里伸了出來,在空中豎著,尾尖輕輕地左右搖擺著。
那尾巴太過顯眼,蘇旭不由多看了幾次,而且沒怎麼遮掩自己的視線。
「?」
韓曜忍不住側過頭來,莫名其妙地道︰「你為何一直盯著那人?」
話中隱含一絲不爽。
蘇旭其實是在看尾巴,但她頃刻間想好了借口,「他光著膀子呢。」
荊州已經是炎炎夏日,四處熱意彌漫,但在焦岩城這樣的繁華地段,街頭上來往的行人們,也都是穿著衣服的,最多有幾個閑漢敞著懷罷了。
附近人多且雜,什麼裝扮的都有,貓妖少年縱然容貌平凡,卻依然頗為惹眼。
韓曜對這回答自然挑不出問題,因為周圍不少姑娘都在暗搓搓地看著,而那半luo且有紋身的年輕男孩,依然在埋頭啃魚干,對眾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
韓曜掃了那人一眼,「那又如何?這有什麼好看的?」
「只是稀罕而已,在宗門里若是誰穿成這樣,必定要受罰的。」
蘇旭隨口道,「而且我也沒覺得很好看,再高些就好了。」
韓曜本想說些什麼,听到後面一句忽然怔住。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又伸手比劃了一下,像是在丈量兩人的身高差一般。
蘇旭︰「?」
她沒好氣地打掉對方的爪子,「你也不過比我高個兩三寸罷了。」
「你若是喜歡看高一些的,我……」
韓曜含糊地說了半句,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周圍人聲混雜,時不時有目光飄來,落在他們的臉上,畢竟這二人的容貌實在出色。
一群身著鮮艷裙裝的姑娘擠出人群,互相推搡著嘻嘻哈哈地跑過去。
她們經過兩人身邊時,其中有個人美目一亮,素手一揚,腕上銀白環鐲叮叮當當響了幾聲。
那姑娘拋出了一枝葉片翠綠的白芍,連花帶枝輕飄飄地橫空飛來。
蘇旭︰「……」
她雖然對自己容貌頗為自信,但她還能分清別人的目光究竟落在誰臉上,于是她默默退到一邊,遠離了應該接花的人。
恰巧,此時又有一個穿著彩色羽衣的青年,正從他們身邊經過。
蘇旭本來想看看韓曜有沒有接那枝花,思及他是個魔族,還指不定會如何反應——要知道魔族們似乎並無感情,理論上講自身也沒有性別。
然而,那羽衣青年靠近時,她幾乎情不自禁地看了過去。
那人容貌清麗秀逸,有幾分雌雄難辨的意思,眼角又染著一抹胭脂色的紅痕,無端生出幾分惑人春色。
青年身上的衣衫瑰麗鮮艷,橘紅亮黃相映,仿佛編織了朝霞彩光。
最令人矚目的是,一雙同樣色澤的美麗羽翼,正在那人身後翩然扇動。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蘇旭︰「……」
鳥妖青年︰「…………」
這一刻,她完全將身邊的混賬魔族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周遭的車水馬龍喧囂人聲悉數散去了。
下一秒,青年的臉忽然紅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他的羽翼動了起來。
那一雙漂亮的金紅相間的大翅膀,正緩慢地向外舒張、直至每一片羽毛全然伸開,隨即又向內彎曲、完全合攏。
「你能看見的,對吧。」
青年小聲地說道,聲音里透著幾分緊張和期待。
蘇旭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人的嗓音听在耳中很普通,與任何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無異。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其中含著一種奇異魅力,好似晨間林鳥美妙啼囀,宛如歌聲般悠揚。
然後,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人。
蘇旭也明白自己的心跳為何忽然加劇了。
這是一個正在發|情的男性鳥妖。
「……」
另一邊,韓曜側身避過了迎面飛來的花枝。
他再一回頭,身邊的紅裙少女已然無影無蹤,空中連靈力痕跡都不曾留下,仿佛就這樣消融于鬧市。
那丟花的姑娘一直注視著他,見狀不由滿面惋惜,撅起紅唇不滿地道︰「喂——」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黑衣少年冷冷地斜睨她一眼,眸中仿佛騰起陰鷙黑霧,一時戾氣四溢。
那一瞬間,令人窒息的恐懼感蔓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