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納索姆的家鄉,女性特別是貧民中的女性從出生起便不怎麼被當作人對待,當然這只是從她的角度去看。如果放眼整個印地帝國,乃至整個世界,無錢的窮人無論男女大概都過得如同牲畜一般。
在黑暗的年代,窮人注定生而不幸。
但納索姆想不了那麼遠,她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佣兵,對學習文化沒半點興趣,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因為佣兵需在合同上簽字確認,再按照名單領薪水。她被父母賣給了佣兵團,本該小時候打雜,長大了當營妓。為了擺月兌這種命運,她付出了極大的努力,而她越是努力,就越恨父母與自己的出生地。
在聖艾迪安遇到湯姆和賴利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從那以後納索姆再也不想回老家,認準了賴利是她在異國安定下來的門票。並不是說納索姆愛賴利愛的發狂,賴利是個好人,但也不是招女人喜歡的情聖。假如賴利死了,納索姆掙再多的錢也白搭,法律對女人並不友好,法蘭克就禁止女人從事公職,擁有產業。帝國也差不多,不公平的社會生態逼得女人必須找個男人做依靠。
賴利無疑是做丈夫的理想選擇,但他首先得活著,而佣兵現在干的事就是找死。介入一場上千人的圍攻戰,怎麼看都像是自殺。兩人找到一座小山丘藏身,下方的戰斗以一種平緩但絕望的方式進行,矮人守的嚴嚴實實,奧斯曼人每次進攻都被擋回去,但矮人就要輸了。一旦那條壕溝完成,矮人會被徹底困住。食物不說,水將最先消耗光,異教徒只用坐下來等,又餓又渴的獵物遲早拿不動斧子。
納索姆伏在草叢里,一條青花蛇溜過她手邊,女佣兵也不敢動。奧斯曼人正在眼皮底下挖的熱火朝天,她唯恐被發現。等蛇爬走納索姆狠推了賴利一把,中年佣兵伸長了脖子,看得專心致志。
「你打算怎麼辦?」好歹和瓦蘭喝過很多次酒,納索姆不好意思直接說逃。于是她利用身為女人的便利,讓男人拿主意。
「你快走,去聖艾迪安。」賴利轉頭看她,表情相當認真。
搬救兵似乎是唯一選擇,即便來不及,總得有人給矮人收尸吧。女佣兵剛想爬起來,又意識到賴利沒說他自己。
「你呢?」納索姆又趴下了。
「我再等等。」賴利說著就去模背上的長弓。
「你瘋了!」納索姆急得就要壓到賴利身上。
背後「咚」的一聲響,兩個佣兵從地上彈起來,手持利刃面對新的威脅。這位「威脅」則笑逐顏開,看都不看明晃晃的長劍,反而用法蘭克語說︰「好久不見。」
納索姆更高興,她不用擔心未來的丈夫很可能死翹翹了。納索姆熱烈擁抱了巨龍,一個她從前不會做的動作。
「現在,告訴我你們惹上什麼麻煩了。」黑夜笑吟吟的,口氣如同地母升天節上的妖精,仿佛賴利他們只管閉上眼楮許願就是了。
食物好解決,矮人歷來有大吃大喝的傳統,二十車貨里有幾車都是火腿,干酪,面粉,和烈酒。但這些只夠開一次宴會用,而非應對意外的圍困。何況這里不是城牆,沒有絕對安全的地點供人休息,生火做飯也沒可能。矮人並非鐵打的,吃不了熱食,睡不好覺就沒法繼續戰斗下去。
預定在夜里的突圍被她叫停了,正相反,尼娜要部下好好睡了一覺。白天瘋狂的殺戮嚇破了突厥兵的膽,想必敵人也不敢跟有黑暗視覺的矮人打夜戰。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尼娜把食物飲料分了下去,都是上好的食材,即便生吃也很美味。等大家吃喝完畢,族長召來難民,道了歉,說不能再提供保護。尼娜建議法蘭克人在戰斗開始後往相反的方向跑,畢竟這里離森林也沒太遠,拼了命跑總有人能逃出生天。
尼娜一席話說得難民泣不成聲,女矮人默默看著母親抱起了孩子,姐姐與妹妹手拉著手,只等戰斗開始,便為了自己的生命奔逃。半空中忽然傳來了一聲令人血液凝結的吼聲,把難民嚇得蹲在地上兩手抱頭。尼娜打過惡龍戰爭,她不用像小年輕那樣還得抬起頭去盯著飛來的黑點,張口結舌搞不清狀況。族長跳上車廂,弩炮是僅有的能跟巨龍抗衡的武器。尼娜把弩箭裝上機匣,轉動絞盤將弓弦拉滿。
「快跑!洛基,納爾夫,帶著大家快逃!」她把弩炮對準黑龍,頭也不回一口氣喊了好幾個人的名字。
黑龍到來雖不是什麼好事,但巨龍不會區分矮人和奧斯曼,肯定一視同仁統統燒死。尼娜喊得聲嘶力竭,就是沒人行動,大伙瞪著天空,張著嘴說不了話,想要逃也動不了。理智被恐懼牢牢壓住,迫使身體背叛了大腦,是龍威,女族長明白了。
龍威壓制了矮人,除非心如堅石,或者曾經對抗過巨龍,沒人受得了從天而降的威壓。即便是尼娜,過了這麼多年,從懵懂少女成了掌管一族的貴婦,她仍控制不了亂跳的心髒。
手指搭上扳機,箭頭對準了巨龍,她很想發射,手指卻不听使喚。尼娜想喊,要自己人快跑,她留下掩護,可一張開嘴,竟是不成體統的嗚咽。矮人都被嚇得不敢動,奧斯曼人更狼狽,馬兒掙月兌主人的掌控,瘋了一樣亂跑,有幾匹昏了頭沖向矮人的陣地,撞死在馬車上。
龍飛得很近了,已經能看清黑色的鱗片層層疊疊,把其下的身體裹的密不透風,碩長的脖子加上大腦袋亦令人印象深刻。黑龍的牙齒真大,大到露在嘴巴外面。尖牙交錯排列,每顆都比她準備發射的弩箭更長,更粗。
弩箭?尼娜突然想起來了。她奮力轉動弩炮,讓機頭始終跟著黑龍走。盡管掌心被汗水打濕,顫抖的手指老不听話,但尼娜已經克服了龍威。兩百年前號角堡國王為了掩護族中婦孺而死,如今她也將效法丈夫,願莫德爾憐憫,她必定與愛人相會于熔爐之父的廳堂,共享一杯蜜酒。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尼娜仍惦記著她的孩子,她的獨生兒子瓦蘭。女族長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因為她還有太多東西沒教給兒子。
前線亂成這樣,人吼馬嘶如同世界末日。躲在後方的將軍再也沉不住氣,他鑽出帳篷不顧護衛阻攔跳上馬,想要看看是什麼人打擾了他愉快的「狩獵」。
氣勢洶洶的黑龍一擺頭,轉向路邊的山丘。尼娜在弩炮後面僵硬的站了很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小山上那位大喊大叫的將軍就要成為替死鬼了。貪婪能在某種程度上戰勝恐懼,讓奧斯曼將軍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巨龍。
又一聲龍吼,騎兵不是被受驚的坐騎晃下馬鞍,就是被發狂的馬兒帶著亂跑。將軍很不幸屬于前者,摔了個嘴啃泥,等他翻過身,有幸見到了人生最恐怖的一幕。漆黑的巨龍著陸了,正在盯著他看,那琥珀色的眼楮比馬車輪子都大,他沒由來的認為這雙眼楮背後蘊含著智慧與理性。
「等,等等,我投降!」將軍的法蘭克語不怎麼好,只會些簡單的交流。一陣白煙過後,他和幾十個嚇傻的部下一起,消失在被熔岩犁出的深坑中。
黑龍噴吐了兩次,其余時間只靠吼叫就擊退了奧斯曼騎兵。
要逃,必須逃!尼娜跟恐懼頑強搏斗,再次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她跳下馬車,挨個扇部下的耳光,揪著他們的領子來回搖晃,總算逼著隊伍翻出馬車防線,朝森林的方向跑。
一千多奧斯曼騎兵不夠巨龍殺的,尼娜絕對不想做下一個。
兩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佣兵擋在前面,尼娜認出了賴利,以及黑發棕膚的納索姆,這兩人成天跟兒子在酒館鬼混,沒個正經。
「夫人,請停下!」佣兵們攔住族長,跟她講了個與神話沒多大差別的故事那頭黑龍是朋友。
矮人很難相信外人,比瞎眼的驢都倔,然而此時的鐵砧氏族戰斗了兩天兩夜,很多人都有傷。放在木板上抬著走的重傷員也是不小的負擔,再加上法蘭克難民拖累,隊伍早過了極限。才一听到賴利的說辭絕大多數人當場坐下,再也走不動了。
眾人坐看黑龍打垮了奧斯曼騎兵,等著黑龍原地變形成了個穿紅色裙子的黑發女人,再看她大咧咧走近,一邊抱怨地上的死尸弄髒了她的新裙子。
即便信仰最堅定的莫德爾牧師也瞪圓了眼楮,狂咽口水,不知說什麼好。
「呃,龍,龍夫人。」畢竟是一族之長,尼娜拍掉盔甲上的污泥,站到黑發女人面前。漆黑的長發,深色的眼楮,一席粉紅拖地長裙,假如沒有剛才那些事,她不過又一位瘦骨伶仃,挑戰矮人審美的「丑女」。
「我不是什麼夫人,我有那麼老嗎?」巨龍面露不悅,她叉著腰低頭與尼娜對視,「你可以叫我安東尼婭小姐。」
黑夜從未忘記向別人介紹她未婚待嫁的身份,在表明單身的立場上,巨龍可是很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