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而這一天, 犀照並沒有等太久,很快便看到了。
就在傅潛淵離開之後。
沒了山河之主庇佑的龍洵山,就是一塊充滿誘惑且觸手可及的蛋糕, 讓無數精怪趨之若鶩,他們帶著惡意而來,大笑著在龍洵山上肆虐,最終把視線落在了那個曾經被傅潛淵放在心尖庇護的人的身上。
孟歧。
溫室里的花, 一只還沒真正見過叢林法則的幼崽, 連刀都提不起來,實在太弱了,隨便一個人都能肆無忌憚的欺侮他, 看著他哭,看著他崩潰,看著他狼狽的在髒污泥濘里掙扎, 卻什麼辦法都沒有。
昨日人間,今日地獄。
絕望,麻木, 崩潰……種種不堪一點點覆蓋到曾經無憂無慮的臉上, 然後換來肆虐者更加猙獰的笑。
它們是這樣, 犀照也是這樣。
他快意的看著這一切,心里畸形的在不斷的瘋長, 視線釘在孟歧身上一秒都不願移開。
對,就是這樣。
他在陰暗的角落里無聲的笑,表情因為興奮扭曲到一個詭異的弧度。
就這樣哭吧,掙扎吧,沉淪吧,往最灰暗的深淵里沉淪, 等到你一無所有,一點點光都見不到的時候,就由我,來親手送你離開這世間。
到那時,他失去的都會回來,想得到的一切也不會再只是奢望,他會和傅潛淵擁有一個更加溫暖的家,說更溫柔的情話,會一起回到龍淵里,在它們一同出世的地方走過余生的無數年。
親手讓憎恨的人在絕望里以最為不堪的模樣的死去,然後走向歡喜的歲月,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麼?
只是這麼想著,犀照便覺得已經控制不住心里幾近癲狂的笑。
那是犀照這一生里最快意的時候,他以為這就是他即將看到的結局,卻沒想到,在那一天里,所有的事突然變了,那個狼狽躲在角落里的人從陰暗里走了出來,漠然朝前面瞥了一眼後,揚起刀,再之後,就是漫天的風雪利刃和數不清的猙獰骸骨。
而這個人在風雪和骸骨中,窺見新生。
……為什麼呢?
就這樣在這個世間消失不好麼?為什麼還要擋我的路?
犀照扭曲的看著這一切,良久,陰森的笑了。
沒關系,沒關系……他對自己說。
一切還沒有真正走到結局,而這個結局,即將由他親手奉上。
犀照決定自己動手。
于是在那個夜里,看到孟歧筋疲力竭的睡著後,他握著長戟,悄無聲息的進了孟歧和傅潛淵的那個讓他憎惡的家,用利刃的尖端對準了孟歧的心口,全力朝下一刺。
他是抱著必殺的心來的,沒打算給孟歧留一點余地,末了卻還是沒能如願——同剛才一樣的金色結界出現在他和孟歧之間,溫暖的給了孟歧堅不可摧的庇護,旁邊蟄伏著的刀也在同時凌空,帶著龍吼聲刺向了他的逆鱗。
覆著璀璨金芒的結界,是傅潛淵對他摯愛之人的庇佑,也是犀照不願意,卻不得不服從的規則。
而那把刀,上面的氣息他同樣熟悉,居然是傅潛淵用自己的血和精魂親手為孟歧鑄成的。
他求而不得的一切,孟歧全都有。
憑什麼?!
那一刻,犀照心里的嫉妒和憎恨洶涌到了極致,他死死盯著那把刀,在刀面的倒映中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猙獰而扭曲的模樣。
恨,太恨了。
而這種恨意,到最後也還是只能隱忍,或者說,他被強制著,只能選擇隱忍。
傅潛淵承擔起了他應該承擔的責任,為此深受重創,帶著滿身傷痕被天道送到了龍洵山的龍脈下沉睡修養,他是傅潛淵的心魔,生來依附與他,也因此隨著傅潛淵沉睡在了龍淵里。
看,天道從來不肯眷顧與他,明明他和傅潛淵同生于龍淵,卻連沉睡都不肯讓他們在一起,而是被分往了不同的地方。
這一沉睡,就是一千五百多年。
蘇醒後,傅潛淵憑著龍鱗感知去找了孟歧,或者說傅同,生來立于雲端俯視眾生的人,找到人了卻不敢見,躲在傅同周圍偷偷看了他許多天後,最終選擇用一種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的走到了他面前。
犀照躲在陰暗里看著這一切,心里妒火燒著,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燃盡了。
孟歧,孟歧。
從前就是這個人,現在還是。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讓人生厭的人呢?
除掉孟歧的在心里漸漸洶涌,越過了一切,但該怎麼辦呢?
——不如交給天道吧。
想了很久後,犀照終于有了答案。
像他這樣令人憎惡的人,就該像在他之前的那幾只睚眥一樣,生生在天譴下化為灰燼。
于癲狂里碾落成灰,才是他應該有的歸宿。
他這麼想著,往後就是一步步的籌謀,直到今日,一敗涂地。
果然,從始至終,他都不是受眷顧的那一個。
……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
犀照自嘲的笑了一聲,偏頭看向傅同,眼神說不出的憎惡︰「我真的想不清楚,你哪里好,我和你差在哪里?憑什麼你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所有,我卻只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的怨恨嫉妒和不甘多年未減,即便已經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也是如此。
傅同眼里什麼情緒都沒有︰「差在哪里,你不是早已經清楚了麼?」
犀照眼神一晃︰「什麼意思?」
話音落下,看到傅同往前一步,不顧地上猩紅的血,就那麼在他旁邊坐下了,聲音隨著響了起來,輕輕的。
「病態,神經質,十成十的怪物。」
「地獄和陰暗才是最適合你待的地方,你天生屬于這里,小怪物。」
「你就該躲在見不得光的角落里的苟延殘喘,追逐什麼光?自取滅亡罷了。」
「真想讓你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那種藏不住的嫉妒和陰暗,真的是太難看了。」
「……」
這這些是傅同在沉浸在三劫咒術的幻象里時,每天都會听到的話,一字一句他都記得清楚,曾經他差點被這些話折磨到癲狂,現在卻能用那麼平靜的聲音,一點點把它們復述出來。
說完,他低頭看向犀照,一雙眼楮寧靜通透,直直撞到了犀照心里。
「……別說。」犀照聲音顫著,看傅同的眼神居然有些恐懼和倉惶。
可已經來不及了。
傅同眉眼低垂,話輕輕在犀照耳邊響起。
「這些話,你究竟是在說我,還是在說自己?」
「……」
心里最隱晦的地方被戳中,犀照眼瞳猩紅,喉嚨里發出極其尖銳的聲音,人也瘋狂的掙扎了起來,長戟在兩個人身後不停顫動,刃尖緩緩對準了傅同。
傅同面無表情的揚起刀,朝著犀照的心口狠狠落了下去。
一刀。
犀照身體猛地躊躇一下,背後顫動的長戟隨著沒了聲息。
「躲在陰暗里窺視別人的感覺怎麼樣?來,告訴我,在見不得光的角落里的苟延殘喘的人究竟是誰?」
兩刀。
「不配走到光下,只配在陰冷深淵里沉浮的人,又是誰?」
三刀。
「真想讓你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那種藏不住的嫉妒和陰暗,真的是太難看了。」
四刀。
「當初你告訴我,我不是孟歧也不是傅同,只是一個暴戾扭曲的贗品而已,當時我因你這些話,但現在我想明白了。」
「無論是孟歧還是傅同,說到底都還是我,而你呢?」
「告訴我,你覺得你是誰?」
五刀。
「不肯說?那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病態,神經質,十成十的怪物。」
「地獄和陰暗才是最適合你待的地方,你天生屬于這里,這里就是你最後的歸宿。」
……
三十七刀。
利刃之後帶著誅心的話,這些之前犀照說給傅同的話,現在盡數反饋到了犀照身上,字字刻進他的心和靈魂里。
傅同甩去刀上的血,在最後一刀後,漠然看向了犀照。
「三十七刀,是在那些夢境里,你在我心上刺過的次數,現在,我把它們盡數還給你。」
周圍再次靜了。
犀照躺在地上,越來越多的血液從他身上浸出來,眼瞳灰敗發白,一片灰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的生命在消散,犀照知道,但他還在笑。
「是麼?結束了麼?我這一生,我的求而不得,我的痛苦,我的煎熬是要結束了,但是你呢?」
「傅潛淵當初不辭而別的原因,你清楚了麼?他為什麼不肯告訴你,你也還不知道吧?你介意這件事,走不出來,他也不肯說,你們兩個的前路在哪里?你們還能走多遠?」
「彼此折磨罷了。」
「我即將在不見天日的深淵里死去,你們兩個人的感情也是一樣,要在這里給我陪葬。」
「誰都逃不了。」
犀照低聲笑起來,笑聲在黑暗里低啞又猙獰,卻在這個時候,听到傅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極為平靜的一句——
「誰說我不知道?」
犀照一怔,睜著一雙灰敗的眼楮朝傅同看了過去,傅同對上他的眼,聲音依舊平淡,就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
「傅潛淵不辭而別,是因為要去承擔他與生俱來的一些責任,他不告訴我,是因為他把承擔這些得到的功德盡數轉到了我身上。」
「這是對天道的欺瞞。」
「為天道眷顧的人,也時刻處在天道的監視下,所以他不是不肯說,而是不能說,一旦說出來被天道知曉,得到的只會是反噬和懲罰。」
「……比天譴更甚,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懲罰。」
傅同低頭,在犀照灰敗又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平靜的收起了手里的刀。
「不說,是他現在能給我的,最後一道庇護。」
「是這樣吧。」
他看著犀照,輕聲說。
不是疑問句,而是早已通透,一點波瀾都沒有的肯定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