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上的雷聲漸漸遠去, 搖搖欲墜的燈火也重新安穩下來,沉沉映出前面兩個人的身影。
傅同身上的煞紋和煞霧散去,眼瞳也從之前的猩紅瞬間恢復成了黑白分明的模樣, 好像之前的癲狂入煞從來沒發生過,只是犀照的錯覺一般。
犀照愕然的看著他,面容扭曲成了極為怪異的弧度︰「你沒事?」
說完不等傅同應聲,倉惶的搖頭, 在那邊喃喃自語︰「不, 不,這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怎麼可能是錯覺?
他留在傅同後心上的印記還在,能清晰的感覺到後者方才的崩潰和癲狂, 這些情緒來的真切,天上的劫雲和雷聲也不是假的,明明已經入煞神志不清, 離天譴只差一步,怎麼會這麼輕易的清醒過來?
不可能,不可能……
憑什麼受到眷顧的人總是他?!
犀照神情陰鷙, 本就妖異的眼瞳浸上猩紅, 直勾勾的看著傅同, 眼里的殺意和憎恨不帶半點掩飾。
太恨了。
恨到恨不得把這個人撕成碎片,靈魂也付之一炬, 再也不出現在這個世間。
他的恨意來的太強烈,宛如一把刻骨的刀,直直的刺在了傅同身上。
傅同感受到了,卻沒理會,看向犀照的眼神寧靜而通透,兩個人視線相對, 有那麼一瞬間,犀照突然有些慌,覺得自己在想在做的一切好像已經被面前這個人看透了。
事實或許也是如此。
「從三劫里清醒過來後,我一直在想,你在我身上做這些手段是為了什麼,而答案顯而易見。」
傅同看著他,聲音淡淡的︰「你想讓我入煞,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三劫是這樣,誅心的夢境是這樣,找我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是這樣,渡陵墓室里那七張人面像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你是只有這些伎倆麼?」
傅同看著犀照,聲音不再沒有波瀾,就像犀照之前和他說話時一樣,帶上了居高臨下的嘲弄︰「還是說,你除了這些伎倆外,其實也沒別的辦法了?」
犀照瞳孔一顫,不自覺的握緊了手里的長戟,心里的慌亂在這一刻漲到了頂點。
但他很快把這些情緒都藏了起來,朝傅同冷冷一笑︰「那是因為你只配得到這樣的結局,在天譴下化為齏粉,這才是你應有的歸宿。」
又在說這些。
傅同平靜的看著犀照,並不在意他的話,話說的不屑沒有用,事實如何他心里早有猜測。
而現在,證明這個猜測是真是假的時候到了。
傅同淡淡瞥了犀照一眼,不再言語,朝他揚手就是一刀,他這下極狠,潛淵刀在半空中嗡鳴著,里面的龍魂都被召了出來,帶著龍吼聲朝犀照劈了過去。
犀照看著他手里的刀,眼里的嫉妒和猙獰一掠而過,同樣揚手,用長戟撞了上去,他這次的攻擊不再是之前玩弄獵物的隨意姿態,也是真正的發了狠,長戟一下接著一下,每一下都朝著傅同的心口往下落。
利刃撞擊聲響徹長夜,犀照的聲音融在其中,嘶啞又癲狂。
「你以為你贏得了我?笑話。」
「我是天命龍,是山河之主,生來立于眾生的頂端,我怎麼可能會輸?」
「只有你這種生于陰暗,一生只配躲在污泥里的人,才會輸。」
「憑什麼有人愛你?無人愛你,不會有人愛你。」
「何必還要掙扎呢?就這麼結束不好麼?」
「不好麼?!」
最後三個字,他眼瞳猩紅的可怕,聲音沙啞到了極致,幾乎是吼出來的。
墨一般的煞紋從他臉上滲出,身周黑霧纏繞,到這一步,他終于撤去了原本的偽裝,露出了原本為魔的那樣。
傅同看著犀照,情緒沒因為他的話受到任何影響,漠然瞥他一眼後,又是一刀。
他這個眼神終于徹底激怒了犀照。
犀照眼瞳紅的妖異,遙遙看去像是浸了血,長戟在他手中不停嗡鳴,被冰冷的殺意纏繞,朝傅同席卷而去。
之前他惡意最深的時候,也只是隔空操縱長戟而已,這次卻親自動了手,顯然是被氣狠了。
而傅同等的就是現在。
利刃嗡鳴聲響在四周,長戟已至身前,傅同靜靜的站在那里,看著它越來越近,然後在長戟離自己只剩下一點點距離,稍稍往前一下就能刺到他的時候,突然把橫在面前的數十把刀盡數收了回來。
這是他給留自己的最後一道屏障,就這麼撤去了,把自己直接放在了犀照的殺意之下。
「 ——」
一聲巨響。
卻沒有感受到半分疼痛。
一道金色的屏障出現在上方,生生把長戟擋了下來,屏障周圍漂浮著點點金光,卻不是來自傅同,而是……
從犀照的身上散出來的。
設下這道屏障的人的是犀照。
他手執長戟浮在半空,面容扭曲神情猙獰,眼里刻滿殺意和憎恨,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在關鍵時候設下了結界,給了傅同一個堅不可摧的庇護。
猜測成真。
傅同對這個結果並不驚訝——幾個月前犀照攻擊他和溫瑯的時候,其實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那時候傅同還在虛弱期,遇上犀照根本無路可退,他也不想把溫瑯牽扯進來,急于月兌離困境,最後只能選擇用自損八百的方法,強行拉近了和犀照的距離。
那次和這次一樣,犀照的長戟就在他身前,近到避無可避,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被長戟刺穿的準備,但和現在一樣,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同樣被一道金色屏障擋下了。
之前傅同一直不明白,明明犀照的修為在他之上,真想讓他消失的話直接動手就是,根本不必做那些多余的事,為什麼最後卻選擇了這麼一種曲折而復雜的方式,一步步讓自己陷進了窮途末路的境地。
所有的困惑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因為他根本沒辦法真正傷害到傅同。
這是傅潛淵刻在骨子里的事情。
犀照是他的心魔,依附傅潛淵而生,即便他不願,他也必須服從傅潛淵的意志。
在今天到來之前,這些都只是傅同的猜測,他不知道這種是對還是錯,但沒有選擇,只能試著賭一下。
而他賭贏了。
傅同看著上方的結界,心里五味雜陳,他閉了下眼楮,強行讓自己的想法收回,不去想任何與傅潛淵有關的事情,朝著犀照揚起了手。
潛淵刀嗡鳴而出,直直刺向了犀照的心髒。
這麼近的距離,犀照同樣避無可避,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
「嗤——」
利刃刺穿他的心髒,把他撞得往後連著退了二十幾步,難以言說的痛意從心口傳來,犀照擰眉,還沒來得及動作,耳邊又是一陣利刃破空聲。
一把,兩把,三把……數不清的刀從半空中落下來,直接把他釘在了地上。
血液從他身上涌出,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四周,這樣的傷對尋常人來說很嚴重,對犀照來說卻並不致命,只要掙開束縛,幾分鐘就能自愈。
但他沒動,躺在那里看著上方望不到一點光的天,自嘲的笑了。
還掙扎什麼呢?沒有用。
他知道,一切即將走至盡頭,他輸了。
從傅同知道他其實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傷害,或者說更早,自傅同從入煞中月兌離出來,清醒而通透的朝他看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輸了。
不公平。
為什麼得到眷顧的人是總是傅同?為什麼他總是能輕而易舉的得到他夢寐以求,卻始終求而不得的一切?
傅潛淵是這樣,天道也是這樣。
就連他入了煞,天譴已經到了眼前,卻還是被他逃開了。
眾生眷顧。
不似他,只有無數得不到的奢求,和這可笑的,幻影一般的一生。
他低低笑起來,聲音響在四周寂靜里,陰郁極了。
傅同走過去,在他身邊停下,看著犀照陰郁扭曲的笑和灰敗的眼楮,許久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犀照先出了聲。
「事已至此,無話可說,動手吧。」他看向傅同,眼瞳隱約灰敗,「刺穿心髒沒用,打龍要打逆鱗,來,提著你的刀朝我逆鱗處來一刀,一切就結束了。」
傅同沒動,依舊沉默著,犀照嘲諷一笑,以為他要說些奚落的話,卻在這個時候,听到傅同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憎無怨,輕輕的問他。
「你對傅潛淵,真的是恨麼?」
恨?
「我當然恨啊……」
犀照痴痴笑起來,聲音沙啞難听︰「但是啊,在恨之前,我也愛他,你知道麼?」
「我愛他。」他低聲笑起來,眼里漸漸浮現出異樣的狂熱,「比所有人都久,比所有人都愛,我也比所有人都懂他……所有人,包括你。」
「就連我的誕生,都是為他而來,只為他一個人而已。」
「再也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他了,沒有人。」
他這麼說著,原先剛緩和了一點的表情再次扭曲起來,他看向傅同,想從後者臉上看到震驚這樣的情緒,但到最後,等來的依舊還是失望。
傅同靜靜的看著他,神情沒有因為他的話有任何變化,還是那樣通透的模樣。
他並不驚訝,甚至同樣對此早有預料。
因為犀照看他的眼神。
憎恨陰郁,那雙眼楮里不堪的情緒實在太多,但他之前還在偽裝溫柔的時候,這些情緒被刻意掩藏,幾乎看不出來,只有一種,即便他已經極力克制了,卻還是清晰的顯露了出來——
嫉妒。
深到藏無可藏的嫉妒。
而這樣的嫉妒在他每次在傅同身上看到與傅潛淵有關的物件時,濃烈到幾乎實質化,直勾勾的刺在傅同身上,根本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