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龍淵, 死生界。
走進結界的一瞬間,傅同感覺自己驟然下落,仿佛墜進了一方冷冽刺骨的潭水, 周圍暗沉沉的,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無盡的冷意覆在身周,扯著他往更暗更沉的深淵里墜。
他握著刀, 沒出聲也沒掙扎, 靜靜的看著上方不見天日的潭水,任憑自己往下墜,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 久到他已經沒了知覺,能感知到的只剩下寒冷的時候,眼前終于窺到了光。
一點昏暗的燈光。
下墜的感覺同時消散了, 深淵似乎觸了底,身下虛無的滯空感也消失了,換成了冰冷略微潮濕的石壁。
傅同撐著石壁站起身, 借著那點微弱的燈光朝四周看去, 遠處不見邊際,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茫茫的空,和傅同之前的夢境其實很像。
他的夢境是無邊無際的白, 這里是無邊無際的黑,不是同一個地方,但給人的窒息感和沉重感是一樣的,或者說這里還要更重一點。
因為那盞燈。
黑夜里唯一的光,卻那麼脆弱,搖搖晃晃的立在那里, 仿佛隨時都要熄滅,深淵下的人眷戀它,以為那是救贖的指引,想借著它走出深淵,到最後卻發現它其實微弱的連稍遠一些的地方都照不到,他們還是離不開這里。
它是虛無的奢望。
傅同看著燈盞,聲音淡淡的︰「我都來了,你還不打算出來麼?」
話音落下,遠處傳來一聲輕笑。
一人從黑暗里走向前,出現在了昏暗的燈盞旁,人還是慣常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模樣,但身周籠著的不再是之前那樣過于刺目的白光,而是成了暗沉沉的黑霧,隱在周圍暗色里幾乎看不清楚。
傅同看著他︰「都到這個時候了,何必還要藏。」
犀照那邊又是一聲笑︰「你說得對,確實沒什麼必要了。」
他難得不再彎彎繞繞做那些曲折的事,身周的黑霧隨著聲音慢慢散去,露出底下深邃的眉眼,在燈盞的映襯下模糊又清晰。
那是一張和傅潛淵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瞳孔顏色不同,傅潛淵人形時是墨一般的顏色,而他是璀璨的金,在周圍昏沉里熠熠生輝。
但這種熠熠生輝並沒有給人帶來溫暖明亮的感覺,因為它太妖異了,過猶不及的東西,總會給人一種陰冷詭異的感覺。
傅同視線停在他臉上,眼神依舊平靜,似乎已經預料到一般。
犀照微微眯了下眼楮︰「你好像並不驚訝?」
「有什麼好驚訝的?」傅同瞥他一眼,聲音平淡的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不過心魔而已,也就只能借借正主的皮相罷了。」
不過借皮相而已。
听到這幾個字,犀照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扭曲,但很快收斂了下去︰「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現在。」傅同轉了下刀,終于撤去了之前那種波瀾不驚的模樣,緩緩朝著犀照笑了,「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就詐了你一下,沒想到還真是這樣。」
他的笑落在犀照眼里,格外刺目。
犀照是傅潛淵的心魔,這一點傅同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猜到了,其實也並不難猜,因為犀照自己從沒想過隱瞞,早已把這些都擺在了明面上。
和傅同說他知道傅潛淵消失的原因。
把印著龍洵山山脈的地圖制成讓他避開傅潛淵前來的傳送陣。
還有,在噩夢里提刀刺穿傅同心口無數次的傅潛淵,也有著同樣的金色眼瞳。
我和傅潛淵有關系——這是犀照在這幾個月里一直在告訴傅同的事。
明明是傅潛淵的心魔,針對的人卻始終是傅同,傅同不知道犀照這樣做的原因,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也不在乎。
死生界,一生一死,不死不休。
地獄就在面前,只看最後誰能走出去罷了。
這麼想著,傅同垂眼,重新握住了手里的刀︰「既然已經進了死生界,那你我的想法一定是一樣的,你我也不是一路人,所以也就不必說那麼多了,直接來便是。」
犀照嗤笑一聲︰「你真覺得你我不是一路人?看看你現在的模樣,你覺得我們兩個之間……究竟誰更像怪物一些?」
說著,他抬手,在半空中畫出一方水鏡,緩緩推到了傅同面前。
它是周圍昏沉里唯一明亮的物件,清晰的映出了傅同現在的模樣,煞紋遮面,煞霧覆體,眼瞳隱約猩紅,里面刻滿了失控的戾氣和猙獰。
和犀照相比,他確實更像怪物一些。
傅同看著水鏡里的自己,許久都沒有出聲,犀照卻笑了,在黑霧纏繞里輕輕出了聲。
「你知道麼?其實我本不願和你走到這個地步,何必呢,我們恨的明明是一個人。」
「……傅潛淵。」
「我可真的太恨他了,明明我們有一樣的容貌,一樣的修為,一樣的天命龍的身份,憑什麼他能走在日光里,我卻只能躲在他的影子下?」
「而你呢?你不恨他麼?」
犀照反問傅同,聲音隱約帶了蠱惑,像是和情人說纏綿的情話一般,溫柔極了︰「傅同,想想你這一千五百多年里受到的一切吧,全都是因他而起,那些奚落,那些嘲笑,那些本來不應該由你承受的東西,就因為這個人,全部到了你身上,來,告訴我,難道你真的就一點都不恨他麼?」
恨?
傅同麻木的把這個字在心里重復了很多遍,過往歡喜的時光和後面的絕望里面重疊,就和他之前在夢境里看到的那樣,走馬觀花一般的從他心里掠過,一點一點,矛盾對比,比之前外面那些精怪們說的話更加誅心,深深刺在他心上。
傅同抿唇,只感覺後心口的印記又在發燙,眼瞳里的赤色也隱約加深了一些,猙獰的可怕。
他低著頭,看不到水鏡里自己的模樣,但犀照看的清楚。
他眼里掠過快意,心里漸漸滋生的一些情緒也不加掩藏,撥開虛偽的面具,露出底下赤|luo|luo的惡意來。
「不過話說回來,你確實也沒什麼資格恨他。」
犀照看著傅同,原先溫柔的聲音突然壓低,低沉沙啞,在四周昏沉里陰森森的︰「你以為你是誰?」
「陰狠暴力的怪物,自欺欺人的懦夫,不過一個一無所有的贗品而已,誰也不是,憑什麼得到傅潛淵的愛意?」
「傅同。」
他喚了傅同一聲,眼里浸滿惡意,一字一句的把後面的畫說了出來,「你問問自己,你配得上麼?」
「……」
回應犀照的,是破空而來的潛淵刀。
犀照早有防備,側身躲開傅同的攻擊,手腕一轉,一支長戟出現在半空,狠狠朝傅同劈了下去。
「錚——」
一戟一刀撞在一起,發出長久不歇的嗡鳴聲,犀照的聲音響在嗡鳴背後,越發惡毒滲人。
「怎麼,是惱羞成怒了,還是又想自欺,都不願听別人說?」
「閉嘴。」
傅同面無表情的提起刀,身周黑霧纏繞,臉上的煞紋濃重似血,朝著犀照又是一刀。
犀照擋下,低聲笑著︰「真是的,怎麼又生氣了?也是,怪我不該這麼問,二選一是什麼答案?你啊……明明是兩者皆有。」
「在虛假的世界活久了,是不是就喜歡上了自欺的感覺,再也不想清醒過來了?」
「但怎麼可能永遠不清醒呢?」
「歡喜是屬于孟歧的,不是你,甚至你連傅同也不是了,只是個躲在陰暗角落覬覦著不屬于你的人和事的怪物罷了。」
「……」
「看看你,何其可笑。」
他說的很慢,一點一點的在傅同心上碾磨。
「……閉嘴。」
傅同心里戾氣翻涌,眼前的血霧越來越濃,後心的印記也像是被火點燃了,要把他整個人燃燒殆盡。
「轟隆——」
結界上傳來隱約的雷聲,黑雲也慢慢從遠處席卷而來,深淵下唯一的燈光搖搖欲墜,
但傅同听不到。
他耳邊盡是刺耳的尖鳴聲,把周圍的一切都覆蓋了,臉上的煞紋一點點暗沉,像是陳舊干涸的血,刺在他面上,和身周的煞霧一起向遠處滾去。
這樣的煞霧,和他之前在渡陵入煞那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犀照看到,表情掠過扭曲的興奮,聲音越發陰森起來。
「還有,你知道傅潛淵當初為什麼會和你在一起麼?你以為是因為他喜歡你?可笑,還是讓我告訴你吧。」
「他不愛你,只是因為一個人太久,他覺得孤單,想找一個人陪著自己,感受一下家的感覺而已,而你正好在這個時候來了。」
「……」
傅同猛地抬起頭,眼瞳被赤色覆蓋了大半,直勾勾的朝犀照看了過去,他這個樣子稱得上恐怖,犀照卻不在意,見了反而笑得更加肆意。
「怎麼這麼看著我?小怪物不會又是要哭了吧?」
「真可憐,我也不想惹你哭,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怎麼辦呢?」
「他想要人陪,于是把你帶回了家,有一天覺得倦了,不願繼續了,就能隨時離開,把你一個人留在那里,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你還不明白麼?」
犀照笑容怪異,直直對上傅同的臉,聲音尖銳急促︰「你之于傅潛淵,其實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解悶的小玩意兒罷了。」
「閉嘴!」
傅同的眼楮霎時間一片猩紅,潛淵刀在身周分成百把,騰空呼嘯著朝犀照落了下去,犀照也不躲,執起長戟撞上眼前迎面而來的刀,一下又一下。
利刃撞擊的聲音徘徊在周圍,金光乍泄。
嗡鳴聲經久不息,極大的刺激了傅同心里的殺意,他臉上的煞紋終于成了近墨的顏色,身周的煞霧也越來越深,席卷至遠處,幾乎把兩個人視線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填滿了。
「轟隆!」
上面一聲驚雷,身後的燈盞搖晃的越加厲害。
一點……只差一點了。
犀照眼里的興奮一閃而過,表情也扭曲了起來,直勾勾的盯著上面黑沉沉的天,等著結局降落,讓一切塵埃落定,得到徹徹底底的了結。
一秒,兩秒,三秒……
他的眼神越來越狂熱,但到最後,他沒有听到雷雲落下,而是先听到了傅同的聲音。
「原來是這樣。」傅同看向他,眉目淡淡。「說一些不堪的話讓我入煞,然後借天道除掉我,這就是你的打算麼?」
他的聲音很平靜,和面上的猙獰癲狂一點都不一樣,說出的話也清醒通透的很。
犀照瞳孔一顫,怔怔看向傅同。
傅同緩緩一笑,臉上的煞紋和身周的煞紋在他看過來的瞬間褪下,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