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天天有貨船靠岸, 但時辰不同, 且貨物多少不等, 錯過這個機會, 不知要等什麼時候去,譚振興埋著頭,怨念極深地凝望著排起長龍的隊伍,漆黑幽怨的眼神快把人瞪出個窟窿來, 譚振學四下張望了眼,道,「錯過就錯過罷,去問問漲工錢的事。」
雜工和攤販道不清楚原因, 其他管事總該知道點什麼,譚振學走向登記名字的管事, 他拿著筆, 低頭專心記名, 眼神掃過牽著孩子的婦人時, 握筆的手微微頓住, 「帶著孩子來扛麻袋?」
扛麻袋的隊伍里有女子,管事們找雜工不分男女, 扛得動就行, 面前的婦人身材嬌小縴細, 不像能干重活的人,管事問,「以前來過嗎?」
如果沒有經驗, 不如挑個身輕力壯的漢子來,體力好,動作麻溜,能盡快完成任務,管事看了眼她身後,不肯給她記名,婦人臉紅成了柿子,「管事,我我能行。」
聲音嬌弱,管事公事公辦的口吻,「扛麻袋是個體力活,你帶著孩子怎麼做?」假如麻袋摔下來砸著孩子,他們就背上官司了,管事最怕給主子招黑惹上麻煩,扯著嗓門沖隊伍喊,「如有帶著孩子來的人直接家去罷。」
婦人臉色由紅轉白,推開手邊的孩子,祈求道,「請給我個機會吧,我讓他在角落里待著,不會添麻煩的。」
管事不听,問婦人後邊男子的名字,「姓名。」
「大庸,五十斤麻袋。」扛麻袋前要給管事報備,接下來每趟都要報自己的名字和麻袋數,方便管事記賬,經常在碼頭扛麻袋的雜工都知道。
管事擺手,「後邊。」
「二狗子,三十斤麻袋」
報了名字和重量,雜工們就往貨船走了,婦人被排擠在外,倉皇無助的牽著孩子的手,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直到管事登記好五十個人,她失魂落魄的牽著孩子走了。
管事也走向不遠處的馬車,在那兒等著給雜工們計數,譚振學上前拱手見禮,管事怔然,回眸瞅了瞅身後,「請問這位公子有何事?」
譚振學注意到他衣領繡有柳字,但不知他真正姓什麼,他先介紹自己,直截了當地問今日工錢,管事面露戒備,「不知公子打听工錢所謂何事?」工錢是定好的,每家每戶都給這麼多,偶爾主子心情好會給賞錢,看譚振學書生打扮,面相和善,他說了工錢。
五十斤麻袋六文錢,三十斤麻袋四文錢。
和以前相同,譚振學擰眉,管事看他神色不對勁,「可是有何不妥?」
「沒有。」都是這麼給的,是楊府管事多給了,他道,「昨天工錢突然漲了,在下心生好奇問兩句而已,沒有其他意思,還請管事別多想。」
同為管事,楊府管事漲工錢的事管事自然有听說,出門時也曾和主子提過此事,主子說楊府有意討好某些人而變著法子更改規則,他們用不著效仿,維持原狀即可,想到這,管事瞳仁驟然放大,他差點忘了,楊府想討好的人或許就是眼前的書生。
譚振學,帝師後人,楊府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托帝師的福。
他拱手作揖,「見過振學公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振學公子見諒。」
「管事認識我?」譚振學愕然。
管事點頭,想說京里各大府邸恐怕沒人不知道譚家人罷,帝師去世,譚家迅速的沒落搬離京城,最後回歸鄉野,幾十年間不曾出過人才,朝堂政權更迭,像譚家自然沒落的寥寥無幾,數十年過去,老人教育子孫最愛以譚家人為例
誰知,譚家又出了個品行高潔,受人敬仰的人物,據說所到之處,盡是百姓和讀書人的贊美聲,其文章更是登峰造極,不輸當年的帝師,別看京城風平浪靜,私底波濤洶涌著呢,眾人都在觀望,觀望譚家人在會試的表現,又或者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出乎意料的是,譚家人低調不張揚,進京後就安心學習以及扛麻袋掙錢。
管事拱手,「振學公子文采斐然,風姿卓越,小的怎會不知道呢?」
明顯的客套話,譚振學還禮,「管事謬贊了。」
管事不知譚振學是否清楚楊府漲工錢的目的,抱著交好的態度,他委婉地提了兩句,譚振學若有所思,後邊的譚振興則滿臉困惑,待兩人交談完,譚振興拉著譚振學去涼亭,「他什麼意思啊,楊府是看在我們的面上漲工錢?」怎麼回事啊?
「再問問吧。」知道緣由,再問攤販打听楊府的事就容易多了,萬萬沒料到當今戶部尚書楊明訣受益于譚家書籍,可和他們有什麼關系,祖宗的書是楊家人堂堂正正花錢買的,從中悟到道理是他們有本事,完全沒必要想方設法的來討好他們,比起梁州拿祖宗的書墊桌腳,平州兩文錢都沒人要的情況,祖宗應該樂于看到有人融會貫通憑本事改換本庭的罷。
對楊府管事的做派,譚振興感慨,「是個實誠人啊,不愧是尚書,其遠見卓識不是旁人能比的。」
譚振學道,「再問問吧。」以他對譚盛禮的了解,輕易就問出的答案必不是事實。
譚振興也覺得不像表面簡單,「問吧。」
又問了許多人,聊到楊譚兩家的恩怨,他們滔滔不絕,眾說紛紜,譚振興竟然听到有人說祖宗死後,譚家人遭奸人算計不得已賣書給楊家的,那人雖未明說,但奸人就是楊家人無疑了,問到最後,譚振興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二弟,你覺得他們的話可信嗎?」
譚振學遲疑,「不好說。」
這時候,扛完麻袋的雜工們排隊領工錢了,發覺工錢沒漲,好些人交頭接耳,膽大的直接詢問管事原因,管事板著臉,不苟言笑道,「工錢向來這麼多。」又不是遇到天災人禍,平白無故的怎麼會漲工錢。
奔著高工錢來的雜工心有抱怨,五十斤麻袋的十文錢很好算,突然變成六文,又有人算不清楚了,只得向譚振興他們求助,沒錯,譚振興他們成為碼頭的長期雜工後,其他雜工開始信任他們了,經常問他們自己該拿多少工錢,尤其是算學不好的,為圖省事,經常昨天扛多少麻袋今天就扛多少麻袋,天天扛同樣的麻袋數就不怕算錯工錢,譚家兄弟來了後,他們想扛多少麻袋就扛多少,完全不怕被管事忽悠克扣了工錢。
他們問,譚振興就給他們算,他算學厲害,有那想昧工錢的管事徹底不敢亂來,雜工們身份低微,可狠起來不是好相處的,加上貪污工錢傳出去不光鮮,傳到主人耳朵里更是吃不了兜著走,譚振興恐怕自己都沒發現,有他們算工錢,雜工們領工錢更快更準確了。
待領了工錢,江面又有貨船來,雜工們驚喜走向新的管事,譚振興眼疾腳快,像升空的煙火,嗖嗖嗖的沖了過去,大喊,「我,我們兄弟,譚振興譚振學譚生隱,五十斤麻袋。」
這艘船的貨多,麻袋多,他們搬到下午才搬完,除了工錢,每個人有五文錢賞錢,譚振興只要了工錢,賞錢如數還給管事了,後邊人不解,幾乎每次,有管事給賞錢譚振興他們都不要,不禁問他們,「大公子為何不要賞錢啊。」
街邊乞丐都看得罵他們是蠢貨了。
「在我們眼底,工錢是我們該得的,賞錢不是。」
「可是害怕被其他讀書人知道了嘲笑?」他們已經知道譚振興幾兄弟是帝師後人了,不知誰先傳出來的,說帝師後人淪落到扛麻袋養家糊口,帝師如果活著,恐怕會羞憤跳江吧,讀書人間的事兒雜工們不懂,靠體力掙錢,遇到心好的人打賞銀錢是運氣,運氣來了,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也是看譚振興他們人好,真心和他們說這些。
譚振興道,「讀書人不需要運氣,需要的是勤奮和刻苦,我們不怕讀書人嘲笑」是怕回家挨打,是怕日後遭御史彈劾,謹慎行事絕對沒錯。
忙到現在,三人餓得前胸貼後背,等不及回去用膳,他們決定找間面館吃面填飽肚子再說,豈料,在街上遇到兩個錦衣華服五官精致的男子,他們邀請自己去酒樓小坐,不認識的人,譚振興如何會和他們走,拱手道,「多謝兄台美意,家父還等著,就不多耽擱了。」
看得出來,男子身份很尊貴,因為後邊跟著幾個訓練有素的護衛,個個身形魁梧,凶神惡煞,讓譚振興想到科舉進場時負責搜身的衙役,雙腿哆嗦,不受控制的站去譚振學身後,譚振學上前,彬彬有禮道,「不知兄台怎麼稱呼?」
「楊嚴謹」穿著藏藍子祥雲紋直綴的男子道,「這是胞弟楊嚴峰。」
楊府人,譚振學拱手,「見過兩位少爺。」
「免禮吧,我們有事要說,去酒樓吧。」街上人多口雜,傳到父親耳朵里,免不得又罵他們做事不過腦丟楊家臉面,他們晌午就在街邊茶館里坐著等,誰知左等右等不見譚家人來,擔心他們抄其他路回了大學,特意派人去碼頭盯著,確認譚家人過來才從茶館出來,裝作偶遇的樣子。
楊家兄弟常在酒樓混,進門後直直上了樓去了包間,譚振學他們跟在後邊,酒樓裝潢華麗,是他們生平看到過最富麗堂皇的酒樓了,哪曉得包間更甚楊家兄弟的表現更更甚
楊家兄弟行事簡單粗暴,落座後,直接掏出幾張銀票給譚振學,要他們拿著隨便花,只要不去碼頭就好。
豪爽闊綽得像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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