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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振興的歪理尤其多, 以往稍有偏差譚盛禮會揍他, 言行舉止會收斂些, 近日忙考試事宜, 譚盛禮縱容他兩回,他就愈發變本加厲無法無天。

譚盛禮睨了他眼,不曾說話。

模不準他心思,譚振興訕訕的開導譚振學和譚生隱, 「莫緊張,能做多少做多少。」就舉人老爺寫文章的水準,鄉試不會難到哪兒去,端正好態度, 輕輕松松就過了。

譚振學和譚生隱點頭,撩起車簾, 望向外邊。

街上車水馬龍, 俱是奔著考棚而去, 街邊的攤販舉著紅漆木牌叫賣, 也有賣紅繩的, 賣文曲星符的,攤販嘴里說著吉利的話, 有人買, 買了不止自己戴, 還送給身邊人。

看他們掀著簾子,攤販湊過來,問他們要不要, 說最便宜的只要20文錢,這語氣听得譚振學倒吸口冷氣,忙放下了車簾,不敢再隨意張望,感慨道,「好像和讀書人沾邊的物件特別貴。」他明白祖父他們為何要遷回惠明村了,以綿州的物價,養他們幾個讀書人是養不起的。

單說買書就得把家底掏空了。

譚盛禮漫應了聲,「是啊。」

街上稠人廣眾,熱鬧非凡,如清晨的鬧市,俱是吆喝叫賣聲,鬧哄哄的,譚盛禮擰著的眉頭沒有舒展過,直至轉過拐角,聲音漸漸遠去,譚盛禮臉色才好看許多,再次叮囑譚振興他們進號房要做的準備事宜

較于院試,鄉試審查更為嚴格,其中有兩個讀書人的外衫被扒了,理由是衣服厚,容易夾帶紙條,不能穿著入場,兩人只著了件內衣,凍得齒貝打顫,衙役不耐煩地催,兩人臉色煞白,倉皇又無助地退到邊上,雙手環胸,瑟瑟發抖。

見狀,譚振興縮了縮脖子,不自主地往譚盛禮後背靠,「父親,我緊張。」

貌似每次考試,他最怕的就是過這關,無論桐梓縣還是綿州,衙役長相粗獷而凶狠,粗聲粗氣的,分外恐怖,譚振興扒著譚盛禮胳膊,偷偷去看搜身的衙役,雙腿不受控制的打顫。

譚盛禮︰「」

「照著規矩進場即可,害怕作甚?」譚盛禮斜眼垂目,視線落在譚振興手上,後者會意,輕輕地垂下手,看向被扒去衣服的兩人,露出同情之色。

號房風大,穿內衫入場,裹著棉被勢必要著涼的,不是故意為難人嗎?

兩人打著哆嗦,走向排隊入場的考生,沙啞著聲問他們有沒有能穿的衣衫,有經驗的人都知,多帶套衣衫有備無患,便是譚盛禮,都給每人備了兩套衣衫,看他們臉色烏青的挨個挨個詢問,周圍人無動于衷地各聊各的,視若無睹,極為冷漠,有些為之動容的,張了張嘴,似有什麼顧忌,心虛地埋下了頭。

把備的衣衫給他們,輪到自己時,恐怕就不知怎麼辦了?

冷風瑟瑟,譚盛禮拿過譚振業手里的衣衫,上前幾步走去,被後邊突然跑出的兩個讀書人搶了先,他們手里捧著衣服,到了近前,伸手遞了過去。

譚盛禮頓住,抬頭望著四人。

「謝謝二位,謝謝二位了。」衣衫單薄的兩人忙拱手彎腰,感激涕零。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其中穿著藍衣的讀書人道,「病人之病,憂人之憂,同為學子,怎能冷眼旁觀?」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聞言,四周霎時寂靜,他又道,「君子貴人賤己,先人而後已,我們不過做了聖人教我們的事罷了。」

可憐同為讀書人,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往後踏入官場,品行可見一斑。

要知道,能走到這步來之不易,如果為這麼小的事連累兩人考場失利,太不值得了。語落,那人轉身,恭敬地朝譚盛禮拱手作揖,譚盛禮莫名,卻也禮貌地還禮,但听他與其他兩人介紹自己,「這位是我們郡的譚老爺,性情寬厚,為人高雅,沒有我們,他也會送兩位衣服的。」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總有人始終秉持著善意,正己身以感人心。

如果不曾和譚盛禮打過交道,他們或許也會置之不理,可是,見過譚盛禮行事,就再沒辦法冷眼旁觀,否則會羞愧,會不安。

聞言,兩個書生忙向譚盛禮作揖,「多謝。」

譚盛禮拱手,「受之有愧。」

風有點大,晨霧還未完全消散,藍衣男子看到譚盛禮難掩喜色,上前兩步,再次拱手,激動道,「受譚老爺點撥,晚輩如醍醐灌頂,神色清明,不曾當面向你道聲謝,還請見諒。」

「哪兒的話,你不嫌我指手畫腳就好。」譚盛禮頷首。

藍衣男子是從郡城來的,前幾日到的綿州,有心上門拜訪譚盛禮,奈何轉了好幾條街都不曾听到譚振興的吆喝叫賣,問人打听,沒人說見過幾兄弟是讀書人挑著柴賣的,為此,他們頗為遺憾,譚盛禮博覽群書通曉古今,能得他指點兩句,鄉試會更有把握。

不成想會在這踫到。

數月未見,譚盛禮沒什麼變化,穿著身素雅的長衫,容顏清雋,身形挺拔,仍然彬彬有禮,溫和如初,喧囂的綿州不曾撼動他分毫,再看幾位公子,衣著樸素,神采奕奕還如從前,兩人打心底欽佩譚盛禮的清雅,要知道,結伴而來的好友,進城幾日就被浮華迷了眼,沉迷文章詩文不可自拔,便是他們,都差點栽了進去,無意翻出譚盛禮點評過的文章,兩人驚出身冷汗,自此和那些人斷了往來。

科舉如登山,半途而廢者比比皆是,若想登頂,要有不為外界動搖的意志。

差點,他們就走偏了。

再見譚盛禮,兩人更多的慶幸,慶幸自己不曾迷失,否則此時有何臉面來見譚盛禮,兩人再次拱手,問道,「不知幾位公子還出城砍柴不?」譚家有女眷,上門叨擾多有不便,唯有用以前的法子,把文章遞給幾位公子,由他交給譚盛禮。

譚盛禮道,「不了,城門擁堵,進出城多有不便,如今他們挑水」

兩人頷首,問了譚振興他們常去賣水的街,尋思著鄉試後找他們探討學問,譚盛禮說了街名,兩人再次作揖,去後邊排著了,而穿好衣衫的兩人站在譚盛禮面前,看他手里拿著兩套衣衫,面露感激,山路難走,兩人在路上耽擱許久,昨日傍晚進的城,慌慌張張的,不曾考慮周全。

多虧好心人幫忙,否則他們不知道會怎樣。

見他們氣色漸漸恢復,譚盛禮鼓勵兩句,把衣衫遞給譚振業,繼續回去排著,前邊有人投來探究的目光,譚盛禮神色從容,並不多言。

鄉試嚴苛,把守的衙役換成了士兵,士兵面容肅冷,身形如松,站那紋絲不動,撩起棉簾進號房時,譚盛禮多看了士兵眼,有些為譚振興擔憂,譚振興膽兒小,進場時尚被嚇得膽戰心驚,看到士兵生人勿近的臉色,考試怕會發揮失常。

他的眼神炙熱,士兵歪頭,犀利地掃了他眼,自知冒昧,譚盛禮拱手,毫不猶豫的進了號房,號房不大,靠近棉簾的是書桌,後邊有張床,譚盛禮先檢查被褥,褥子有些濕,聞著有股發霉的味道。

左邊號房的考生問士兵能否換床被褥,這麼冷的天,夜里睡覺很容易著涼的。

把手的士兵搖頭,沒有說話。

譚盛禮心知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去檢查桌上的筆墨紙硯,鄉試規定能帶自己的筆墨紙硯,不過好多考生擔心出事,盡量還是用衙門備好的,書箱里還備了蠟燭,五天四晚,共五根蠟燭,譚盛禮每根每根的點燃,確認它有沒有問題。

檢查完所有,他就坐著不動了,棉簾正中開了道窗戶,方便巡邏的考官探尋情況,兩排號房,風穿廊而過,吹得棉簾搖搖晃晃,譚盛禮雙手攏于袖中,靜靜地等著。

鄉試考生多,入場慢,快到午時試題才發下來,這場考貼經墨義,題有難有易,共六十六道題,譚盛禮從頭到尾掃了眼,心里有數後再動筆,答了近十道,士兵們推著板車送午飯來了,蘿卜炖肉,兩碗米飯,沒有更多。

米飯硬,蘿卜和肉嚼著沒滋沒味,譚盛禮吃了蘿卜,肉沒動,他細嚼慢咽,吃得很慢,吃到最後,飯已經涼了。

左邊號房的人頻頻偏頭看他,目光深邃,譚盛禮置若罔聞,飯後,繼續答題,背書的題是最輕松的,他把所有的題做完,檢查遍後,舉起交卷的木牌,糊名交了卷。

這會天還未黑。

待天色黑盡,晚飯來了,仍是蘿卜炖肉,旁邊號房有嘀咕聲,門口站著的士兵側目瞅了眼,不曾出聲呵斥,亦不曾進號房查看。

這場考試相較而言是最簡單的,截止時辰是明日巳時,時間充裕,故而並沒有人著急,考棚安安靜靜的,晚上更甚,棉簾關得嚴嚴實實了,隔絕了風,只余微弱均勻的呼吸聲。

貼經墨義過後是明法,共十道題,熟悉律法,根據律法裁量定刑判罪即可,皇上以孝治國,前兩題都和孝道有關,子孫不孝養父母雙親,鄰里將其告到衙門,官老爺欲將其判罪,父母突然跑進衙門,推翻了鄰里的說辭,求官老爺放人,若為官,此事怎麼判?

涉及殺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少,多是存在爭議的案子,答完兩題又到午時,士兵送飯來,仍是蘿卜炖肉,有熱湯,譚盛禮喝了碗湯,身子暖和,沒有歇息就翻開考卷繼續答題,答到第四題,突听到聲沉重的呼吸聲,他這種聲音並不陌生,夜里譚振興睡覺,不打鼾便會類似粗重的呼吸聲,他偏頭望去,書桌邊的考生握著筆,昏昏欲睡,腦袋不住地往下點。

蘸墨的筆在紙上劃出長長的線,譚盛禮望了眼外邊,風呼呼地往里灌,這會兒睡覺,醒來怕是會著涼,因在考試他不不好出聲提醒,靜默半晌,他收了試題,慢慢站起身,沿著號房來回踱步,似是在思考,又似在走路暖身子。

今年天氣冷,號房的考生為了取暖,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來,有打拳的,有跑步的,有雙手撐地做俯臥撐的,也有腦袋捶牆的,士兵們整日在軍營訓練,這些場景司空見慣,卻不想文弱書生在號房也是這般景象。

文人武將,不是沒有相通的地方。

在這方面,誰都不比誰高貴。

故而,對考生們在號房的這種行為,士兵們並沒加以阻止,巡邏的主考官亦不會制止,譚盛禮圍著號房轉圈,腳步沉重,在第四圈時,總算驚醒了隔壁號房的人,那人抬起頭,睡眼惺忪,眼底盡是茫色,直到瞥見手里的筆才回味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後背驚出了身冷汗來,也是午飯吃多了,身體暖和後就忍不住打瞌睡,得虧沒眯太久,他吸口氣,忙起身去床上坐著,裹緊被褥,整張臉都白了。

見他人醒了,譚盛禮重新落座,接著答剩下的題。

盡管在號房,他仍然保持著在家的作息,交卷後沒有書看,他就披著被子來回走,嘴里默默背書,不是背書的內容,而是背書籍名,他在翰林院的幾十年,讀過的書不計其數,怕自己忘了,他邊回想翰林院整面牆的書架,邊從右往左,從上往下的順序回想有哪些書,如有模糊的,就在紙上記下。

號房的紙是打草稿用的,結束後能帶走,譚盛禮就靠這種方法打發晚上的時間。

到子時,蠟燭燃盡,他再上床歇息。

連續兩晚都安安靜靜的,今晚不知為何,細細碎碎的動靜不小,有囈語,有嘆氣,有咳嗽聲,還有那聲若洪鐘的鼾聲,譚盛禮豎著耳朵听,聲音離得有點遠,但不妨礙他听得見,約莫受了影響,隔壁的人翻來覆去,身下的木床咯吱咯吱響。

譚盛禮以為自己會睡不著,難得的,閉上眼楮,不多時就誰過去了。

醒來時,隔壁號房的人不在,譚盛禮以為他如廁去了,直至午後仍不見回來,譚盛禮猜他應該是提前離場了,環境惡劣,讀書人多文弱,哪兒堅持得住。

沒听到周圍咳嗽聲此起彼伏嗎?

好在剩下最後兩場,策論和明算,策論共兩題,譚盛禮習慣地先翻題,看到題目他就愣住了,陸游的《示兒》,此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是陸游的名詩,傳達著詩人渴望收復失地,平定中原,得知自己將死,叮囑子孫務必家祭時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年輕時讀這首詩,他折服于詩人強烈的愛國情懷,隨著年紀漸長,慢慢品出詩人心有不甘的悲痛和遺憾來,人之將死,萬事皆空,唯有掛念那失去的城池還未收回,如此執著的信念,到死都放不下。

譚盛禮不禁想到自己上輩子,吊著最後口氣舍不得死,就為子孫能如期參加會試,咽氣時,他拉著長子的手,叮囑他家祭時告知孫子科舉的成績,誰知道幾十年過去,譚家人在科舉上毫無建樹,反而臨死時把他的叮囑傳給後代

他的叮囑,到頭來成了譚家的夢魘,再看最後句,譚盛禮心情復雜,前幾場翻完試卷就動筆的他,今天遲遲沒有提筆,不難的題,他思考許久,到有人舉起木牌說如廁時,他才回過神,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了,默默讀了兩遍這首詩,他長嘆聲,提筆寫道︰「人欲死時,常現平生之恨,比他無時而不烈,天下之多,人之念異,或身後事,或憂子和,或家宅寧,或國家興,此其最深之念也,」

不同的詩,不同的人品出的感情不同,已過不惑之年的譚盛禮,仿佛能感受詩人死去時的悲痛,他答題的速度很慢,寫到中途,甚至頓筆思考許久,比起探討老人的愛國情懷,他更想寫生平憾事,死不瞑目,苦等無結果的歲月太難熬了,譚盛禮更希望他能走得安寧些,何為安寧,四方太平,歲月祥和,子孫和睦成材,何為成材,心有所想所圖,能依靠正確的手段而獲得,人人都能做到這樣,死前應該就沒什麼遺憾了吧。

寫完這篇已經半夜了,比起平日行雲流水氣勢恢宏的文章,這篇平淡樸實得多。

譚盛禮再去看最後道題,問的百姓之憂,這離不開朝廷政策,斟酌措辭,把握好度就成,譚盛禮寫了開篇,翌日清晨,吃過早飯後再接著寫。

最後場明算對譚盛禮來說不難,明算圍繞《九章算術》展開,題目比府試要簡單,而且題目要少,其中幾道題和譚盛禮布置的功課無差,答完題交卷時,天色還早,這幾天在號房悶著,譚盛禮無甚感覺,等他走出號房,沿著走廊出去,發現好些號房空著,咳嗽聲不絕于耳,譚盛禮走得不快,到門口時,衙役把他的草紙,沒用完的筆墨紙硯給他。

譚盛禮頷首道謝,望了眼霧蒙蒙的天,轉身走了。

街上冷冷清清的,行人稀疏,抬頭就看到了立在不遠處的譚振業,許是幾天不見,譚盛禮覺得他瘦了點,待人走近了,譚盛禮問他,「你天天在門外守著?」

「不是,今天最後場,想著父親會提前交卷才來這邊等著的,還真讓我等到了。」譚振業接過書箱,把披風替譚盛禮穿上,晚風清涼刺骨,街邊石板縫隙有綠色的芽兒冒出了頭,隨風飄揚,譚盛禮套上披風,低低詢問譚振業這幾日的功課,聲音溫和輕柔,听不出病態,譚振業松了口氣,認真作答,末了問譚盛禮,「父親答得如何?」

「略有瑕疵。」譚盛禮沉思道。策論那道題,作為試題,譚盛禮自知答得偏了,不過是他心里所想,即使落榜,他也覺得沒什麼。

譚振業倒覺得譚盛禮沒問題,不再聊試題,而是說起這幾日其他,「听說飯菜極差,中途出來的考生無不皺眉撇嘴,其中有兩位少爺揚言要上書朝廷,請求改善號房伙食。」中途離場的多是放棄這場鄉試的,譚盛禮他們進場不到兩個時辰就有人氣急敗壞的出來,站著門口大罵伙食不好,影響他答題,看著衣冠楚楚,言語粗鄙如市井潑婦。

用不著說,定是哪家養尊處優的少爺,受不了粗茶淡飯而放棄的。

「飯菜味道淡,卻不到難以下咽的地步。」米飯硬,不曾有泥沙,肉不好吃,分量卻很足,衙門做事有規矩,萬不會故意虐待考生,飯菜說不上差,只是味道淡了而已,當然,這對習慣山珍海味的少爺們來說是難以下咽的。

街邊的商鋪亮起了燈籠,譚盛禮氣色不錯,經過處面館,進去要了兩碗面,等面的功夫,他問起家里的事兒來,譚振業如實道,「乞兒說你要送他去私塾,趁著清閑,我帶他出門轉了轉,挑了間鬧市區的私塾,乞兒說你帶他去過的。」

乞兒愛熱鬧,日日拘在家讀書練字不適合他,私塾孩子多,去哪兒他能認識更多人。

譚振業明白譚盛禮的意思,細細道,「夫子姓虞,年紀和大哥差不多,授課方式有趣,很得孩子們喜歡。」譚振業說了他帶乞兒去私塾的細節,夫子問乞兒姓什麼時,乞兒說姓陳,陳山疼愛兒子,不惜變賣田地進城也要找到他,陳山不在了,乞兒說想給陳山留給念想,他的爹娘給了他名字,不曾給他姓,他跟著陳山姓,這樣陳山的遺志就不算被人遺忘。

提及乞兒說的話,譚振業道,「兒子知道父親為何要留乞兒在身邊了。」

出身不好,經常被同齡人欺負,他不怨不恨,還能保持至真至善,委實難得。

「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既是看到了,就多多學習。」譚盛禮低低道。

譚振業垂眸,「是。」

斷斷續續的,有考生出來,但多白著臉,出門身形搖搖欲墜,更有倒地不起的,衙役們跑出來,抬著他們招呼旁邊車夫,直接送去醫館,望著斜對面的情形,譚盛禮嘆氣不止,譚振業安慰他,「听周圍店家說,相較府試和縣試,情形好多了,他們日日在家讀書,身體瘦弱,吃不消乃常事,目前為止,不曾有出門嚷嚷著尋死的人。」

綿州有河,但少有跳河自殺的,尤其是落榜的讀書人,多死于風寒疾病。

想想也是,雖說沒有考上舉人,但至少是個秀才身份,如果死了,連秀才身份都沒了,譚振業道,「父親,有件事兒子想和你說。」

譚盛禮抬眸。

「我問長姐要了錢,在平安街租了兩個鋪子。」譚振業心知這件事是瞞不了譚盛禮的,他道,「咱們到綿州後,不像在郡城如魚得水,知道父親不在意錢財,然而活在市井,離不開銀子,長姐想做點小買賣,兒子覺得可行,就出面租了兩間。」

如果有錢,他更想買兩間鋪子囤著,奈何錢不夠,只能租。

他知道那天後,譚盛禮把家里的錢都給譚佩玉拿著,他問譚佩玉全要了。

「咱家雖清貧,卻不到你長姐養家的地步」

「父親。」譚振業打斷他,「長姐既是喜歡,就讓她做吧,長姐的性格你也清楚,咱們什麼都不讓她做的話她反倒想不開,讓她做點喜歡的,我們幫著她,不更好嗎?」

說這話時,譚振業垂著眸,嘴角耷著,不敢直視譚盛禮的眼楮,他知道譚盛禮會答應的,譚佩玉心思重,有事都悶在心里,來綿州的路上雖有改善,但仍寡言少語。

靜默片刻,但听譚盛禮問,「鋪子在哪兒?」

「就在平安街。」

語畢,譚振業松了口氣,這關算是過了。

天色漸漸暗下,熱騰騰的面上來,香味撲鼻,大碗盛的面,看著有點多,譚盛禮問店家要了個小碗,夾了些出來,他吃小碗里的,大碗給譚振業,譚振業推辭,「父親,我吃過了。」

「再吃點吧。」譚盛禮注意到,肉粒都在他碗里,他眸色微滯,抽出筷子遞給譚盛禮,問,「父親不餓嗎?」

「號房頓頓兩碗米飯,哪兒會餓著」

食不言寢不語,譚盛禮不再說話,等他吃完,就听街上傳來高昂雀躍的喊聲,「父親,父親」

譚振興出來了,比起虛弱的其他人,譚振興中氣十足,氣色說不出的好,進門就喊店家煮兩碗面,坐到桌邊,眉開眼笑的看著譚盛禮,「父親,走出考棚我就看到你了,嘻嘻嘻。」

譚盛禮定定地看著他,不疾不徐地問,「心情很好?」

「是啊。」題目都答完了,果然如譚盛禮所說,這場鄉試他是能過的,想到譚盛禮不喜人驕傲,他收起臉上的得意,盡量抑制住上揚的唇角,盡力挑些不好的事說,「父親,這號房環境太差了,我的被褥都是濕的,前兩晚躺著不舒服,直接沒睡,哎」

提到這次考試,譚振興想抱怨的地方太多,先是被褥,然後是飯菜,開始兩頓他是哭著咽下去的,這就算了,後來隔壁號房的考生鬧肚子,去茅廁沒來得及,弄到褲子里去了,連帶著他的號房都臭烘烘的,臭得他沒心思答題,以為那人沒臉待下去,會放棄這次考試,結果人臉皮厚得很,穿著那套衣衫硬是堅持到了最後。

可憐他被燻得啊

光是回想那場景就忍不住惡心反胃。

他掀起衣衫,嗅了嗅味兒,五官扭到了一起,譚振業問,「沒睡不影響答題嗎?」

「我也擔心啊,熬過前兩場我意識到不行,再睡不著身子吃不消,然後我就在號房跑,跑累就能睡著了。」幸虧他聰明,否則他恐怕要被抬著出來了。

想到自己在號房听到的鼾聲,譚盛禮無法想象睡在譚振興旁邊的人是何感受,他搖搖頭,提醒譚振興小點聲。

別驚擾了旁人。

譚振興掩嘴,再次說起那蘿卜炖肉,不知哪兒請的廚子,廚藝連他都不如,報考費沒少交,結果待遇還不如院試,想想就窩火。天知道他多想家里的飯菜,想得口水直流,越想就越罵廚子,罵到後邊,明顯看譚盛禮變了臉色,「明早自己去堂屋跪著!」

譚振興︰「」竟不是挨打?父親最近好像很好說話啊。

他喜上眉梢地應,「是。」

譚盛禮︰「」

店家端著面碗過來,剛剛听到譚振興抱怨廚子,他小聲為其解釋,鄉試共有十個廚子,其中有個是他遠房親戚,據他親戚說啊,不是他們廚藝不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衙門就給了他們鹽,多的調料啥也沒有,只能混著水煮啊,煮好撒點鹽。

譚振興︰「」

那他們是遇到貪官污吏了啊,要知道,鄉試的報考費比院試貴,這麼來看,太不劃算了。

店家又說,「不過大人們說這是種考驗,為官者理應清廉忠孝,貪圖享樂,遲早會釀成大錯。」

譚振興撇嘴,心里不認同,想吃頓好點的飯菜就叫貪圖享樂,那些大人們眼皮子未免太淺了點,但這話在譚盛禮面前是萬萬不敢說的,他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拿起筷子,專心吃面條,不再和店家說話。

店家也識趣,沒有再多聊,沉默地退到邊上去了。

等譚振興吃完兩碗面,斜對面又有許多人出來,天色暗下,眾人神色看不清楚,但譚振學和譚生隱在其中,譚振興忙給兩人招手,譚振學扶著譚生隱,進到面館,只看譚生隱臉色慘白,捂著嘴咳嗽不停,听他咳嗽的厚重聲,怕是有兩日了,譚盛禮讓他吃點東西,隨後去醫館抓藥。

哪曉得到醫館的路上,譚生隱發了高燒,似是燒糊涂了,嘴里不停地說著夢話,夢話也不是別的內容,而是文章,譚振興嚇得躲到角落里,「父親,生隱弟不會燒成傻子吧?」

類似的事情,發生在讀書人身上的太多了。

譚盛禮︰「」

街道兩側的燈籠亮著,譚振業識路,很快就到了醫館,醫館共兩層,很多是衙役送來的考生,听口音多是外地人,初來綿州,水土不服,染風寒的比比皆是,他們先攙扶譚生隱去樓上躺著,譚盛禮下樓喚大夫,經過扇門前,突然听到里邊響起虛弱的聲音,譚盛禮側目,卻是隔壁號房的考生,他躺在病榻上,面帶病色,「這位老爺」

譚盛禮拱手,「在下姓譚。」

「是了,進場那日我見著你了。」

那時有兩個考生穿得太厚,被衙役扒了衣服,周圍無人搭腔,他看到譚盛禮問身側少年要了兩套衣服上前,雖說後邊被人搶了先,幫人者卻對他極為敬重,想來是哪方德高望重的老秀才。

「在下,在下李逵,清平縣人,獨自進城趕考的,那天謝謝你。」

譚盛禮想起他說的何事,只道,「號房寒冷,我散步暖身而已,不值一提。」

見人好像有事相托,譚盛禮道,「不知可否等等,我請大夫上來給我佷子看過後再來找你。」

「不礙事,你先去吧。」

醫館共有四個大夫,譚盛禮說了譚生隱情況,譚生隱身體好,可能是過了病氣,大夫把脈開了藥,譚盛禮讓譚振學去熬夜,譚振業和譚振興守著,這才過來找李逵,李逵慢慢撐著身體坐起,「我染了風寒,不知要住幾日,我與客棧掌櫃說好明早離店的,等不到我,我擔心他把我的包袱扔了,你能不能」

醫館的都是病人,他不好意思麻煩人家,請抓藥的藥童幫忙跑一趟,藥童說客棧遠,來回費時會耽誤他抓藥,說什麼都不肯幫忙。

委實找不著人了。

「你先好好養病,告訴我客棧位置,待會我就去和客棧老板說聲。」捎口信不是什麼難事,譚盛禮問他,「你是打算繼續住店還是」

「不,不住了,我能否把我的包袱帶過來。」

客棧住宿費貴,他身上的錢財治病後已經所剩無幾了,他說,「我的包袱里就幾本書,還有套衣衫,拿來就成。」

他渾身無力,大夫說要養幾天,這幾天盡量避免吹風外出,他就在醫館住下了。

「成,那你先休息,我這就去。」

李逵說的客棧離醫館有點遠,譚盛禮不會趕車,走路去的,拎著包袱回到醫館時,已經很晚了,他把行李給李逵,又把客棧的押金還給他,這才去隔壁看譚生隱,譚生隱的燒已經退了,看譚振興眼眶紅紅的蹲在病榻前,他問,「你怎麼了?」

「無事。」譚振興揉揉眼,和譚盛禮說,「父親,你們先回家歇息,我在這守著生隱弟吧。」

他怕譚生隱死了無法和譚辰風他們交差,譚家族里就譚生隱是最出息的,他有個好歹,譚辰風不得和他們拼命啊,譚振興抹了抹淚,「生隱弟,你務必要好好活著啊,嗚嗚嗚」

譚盛禮︰「」

時候不早了,譚振業讓譚盛禮他們先回,他守著,明早送吃的來就行,還有大夫抓的藥,在醫館熬夜要給錢,譚振業給譚振興,要他拿回家熬,熬了再送來。

想到剛考試完,在這熬夜身子吃不消,熬出病得不償失,譚盛禮沒有堅持,叫著譚振興他們先回了。

翌日清晨,再去醫館,尋醫問診的人更多,大夫們忙不過來,幾個幫忙安頓病人的藥童拉著臉,頤指氣使,其中有個系圍裙的藥童說,「因病人太多,樓上床榻要收錢,每日30文,病輕的趁早離去啊」聲音尖銳,說話眼楮望著房梁,頗為神氣。

里邊多是讀書人,命懸一線,還不是任人宰割,譚盛禮搖搖頭,徑直上了樓,譚生隱底子好,這會兒氣色好看許多,知道自己添了麻煩,他過意不去,譚盛禮道,「莫想太多了,養好身體比什麼都強,無論這次考試結果如何,過了就不想了,你還小,機會多的是。」

譚生隱不過十五歲,考上舉人的話,雖不說是綿州最年輕的舉人,但在巴西郡,定是最年輕的舉人。

「是。」譚生隱道。

扶著譚生隱下樓,又踫到了李逵,他抱著包袱,在和藥童討價還價,問藥童能否便宜點,再住兩日,說他再住兩日就走,藥童板著臉,完全不給面子,譚盛禮看不過去,大夫懸壺濟世,此番唯利是圖的行徑未免令人心寒,讓譚振業扶著譚生隱,他下樓找大夫說說。

剛到樓梯間,就听樓上鬧了起來,嚷嚷著不在這醫館治了,趁火打劫,有何名聲可言,縱使大夫妙手回春,寧死也不屈。

譚盛禮回眸,就看他們互相攙扶著往樓下來,大夫听到動靜,忙過來安撫,並呵斥了藥童,床榻是供給病人休息用的,何來收錢的說法,饒是這樣,讀書人也是有風骨的,紛紛離館,拒不再進去,有少數惜命的舍不得走,但讀書人盡數離去,自己留下,日後也是受人嘲笑奚落的。

別無他法,只能撐著離開。

今年鄉試,這件事算是人們嘴里最津津樂道的了,醫館名聲掃地,大夫逐個登門賠罪,讀書人不領情,不到半個月,醫館往日的骯髒事也被爆了出來,不到半月就因臭名昭著關了門。

譚盛禮听說此事,臉上無甚情緒,倒是和譚佩玉說徐冬山提親的事眼底有柔色,進綿州數月,他遇到很多事,也看到很多人,論人品,少有在徐冬山之上的。

「他為人寬厚,品行端正,你若有心,多留意留意他,要合適,這門親事就應了,要不喜歡,這門親事就算了。」

這件事譚盛禮以前不告訴譚佩玉是他沒有仔細打听過鐵匠的事,鄰里眼中的他雖好,為人夫為人父是不同的,譚佩玉以前過得不好,他希望她的夫婿能真心實意地待她。

無關過去,無關家境,看到佩玉的好,發自心底的對她好。

譚佩玉愣愣的,臉上漸漸泛起紅暈,「有有這事嗎?」難怪父親日日去書鋪,竟是為這事?過年後,兩人偶爾在巷子里遇到,他在前,她在後,只感覺那人好高,能擋住迎面來的風

她小聲說, 「我我想想吧。」

「好。」

再到巷子里看到徐冬山是傍晚,她牽著大丫頭去私塾接乞兒回家,徐冬山挑著水,慢慢往外邊進來,不知哪兒來的膽子,譚佩玉抬頭看了眼,其實他長得不難看,可能身形高大,直覺給人壓迫感,以致于人們忽視了他的長相。

交錯而過時,徐冬山突然抬起頭來,譚佩玉心頭緊了瞬,好在他不曾說什麼,譚佩玉又放松下來。

他,其實很好。

是自己配不上。

不知道為什麼,譚佩玉就生出這樣的心情來。

作者有話要說︰  長姐要定親了,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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