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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四十出頭的男人, 嘴角蓄著胡須, 穿著身粗布長衫, 腰側被劃破了口子, 他拽手扯了扯欲遮住,待他垂下手,譚盛禮這才上前兩步拱手,「不知兄台此來何事。」

「譚老爺罷。」男人看了眼譚盛禮, 「街上挑水叫賣的可是幾位公子?」

「是。」

男人松了口氣,「那便是這了,我住城門邊,前幾日托幾位公子的福, 劉某的柴不多時就賣出去了,這是家里最後兩捆柴, 只能以此答謝幾位公子了。」他看得出來, 年紀最大的那位公子並不喜歡他, 卻未曾開口攆他半句, 想來是父母教育得好的緣故。

此時看譚盛禮以禮相待, 毫不懷疑能教出幾位品行敦厚的公子出來。

整個城里,讀書人多高高在上, 少有正眼看他的, 迄今也就譚家幾位公子而已, 他感動又感激,解釋道,「近日家里有事離不得人, 囤的柴不趕在年前賣了,年後朽了就賣不上價,故而我撿了幾位公子便宜,搭著他們賣水賣我的柴,蒙幾位公子不嫌棄,劉某感激不已。」

「劉兄嚴重了。」譚盛禮側身,請他進屋坐,男人搖頭,「不了,家里還有事,我把柴放下就得回去了。」

語畢,挑著柴欲進門,譚盛禮蹙眉,伸手攔住,拱手道,譚盛禮叫住他,「不知具體所謂何事,還望告知。」這件事譚振興他們回來不曾提過,譚盛禮全然不知。

無功不受祿,尤其幾個當事人不在,譚盛禮更不敢讓其挑柴進門。

觀舉止而知其品德,男人想想自己是過于冒昧了,便把事情的始末說了遍,他是外地人,年初進的城,人生地不熟的,掙錢沒有門道,走街串巷地賣過水,賣過絹花首飾,也給人做過雜活,都沒掙到什麼錢,想想賣柴更容易,水能自己提,自己砍柴的卻少,于是秋後就進山砍柴,想著入冬的柴更貴,砍的柴全放家里囤著,看天兒冷了,他就琢磨著把柴挑出來賣了。

誰知看他陌生,人們極為警惕,常常到很晚才能賣出去,那天踫到幾位公子,看打扮就知道他們是讀書人,容貌俊朗,氣質優雅,連巷子里對陌生人很戒備的孩童都不排斥他們,他感覺他們的水會賣得很快,故意嬉皮笑臉的跟在他們身後,背靠大樹好乘涼,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柴就被賣出去了,第二天,他繼續跟著他們,知道他們要跑兩趟,他早早跑幾趟多挑些柴在那候著,就他們賣水的功夫,他能賣好幾捆柴。

說起來,是沾了他們的光。

听清楚來龍去脈,譚盛禮不敢為幾個孩子居功,柴和水家家戶戶必不可少,即使沒有譚振興他們,他的柴也能賣出去,早晚而已,若因此就獲得兩捆柴的謝禮,他日再遇到類似的事,沒有謝禮幾個孩子豈不得失望亦或失落,心態不好甚至會心生怨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幾個孩子正打磨品行的時候,譚盛禮萬不敢接受這兩捆柴,他和男人說明實情,末了掏錢給男人,「很感激你專程來說此事,不瞞你說,我這做父親的對他們沒有多少信心,方才听你問起他們,以為他們又在外邊惹禍了呢。」

這般想想,是他先入為主誤會了他們。

萬不該如此的。

「哪兒的話。」男人沒想到還有家風如此嚴苛的人家,心底五味雜陳,他也有兒子,他的兒子也是讀書人,奈何他這個做爹的沒本事不會教,進城後被富貴迷了眼,整日呼朋喚友不回家,他看幾位公子是真心稱贊,「幾位公子品行端正,言行舉止光明磊落,老爺大可放心的。」

「多謝贊譽。」譚盛禮拱手。

幾個孩子在外表現如何他並不知,但他知道譚振興藏不住事,出了事不會瞞著不說,這幾日看他們神色無異,他也不曾多問。他把柴整齊地碼好,放在屋檐下,譚振興回來就看到了,猛地看多出兩捆柴,譚振興問搭雞籠的乞兒,「買的?」

不是浪費錢嗎,家里沒柴了他們去山里砍便是,何須花這個錢啊。

「振興」譚盛禮站在窗戶邊,喚他們進屋,譚振興頓覺心頭訕訕,趁譚振學他們回屋放水桶,他湊到乞兒身邊,小聲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哥哥們表現好,譚老爺心里歡喜,約莫是想表揚你們呢。」

表揚不敢奢求,不挨打就謝天謝地,譚振興懸著心,在譚生隱後邊最後進屋,後背的傷拖了好久都不曾好,他都懷疑是不是傷到骨頭了。

譚盛禮坐在窗戶邊,倒了四杯茶,「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父親啊。」譚振興扛不住了,屈膝就跪了下去,「兒子錯了啊。」

譚盛禮︰「」

「何錯之有?」

譚振興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唇,說不上來了,這幾日他自認表現不錯,文章還受了父親夸獎,哪兒錯了呢?難不成是翻舊賬?那就有得想了

看他答不出來,譚盛禮扶他起身,「今日有位賣柴的來過。」

噗通聲,譚振興又跪了下去,「父親啊,兒子錯了啊。」他不該因那人音量高就暗中與其較勁,不該嫉妒他的柴賣得快就心生嫉妒而抱怨不停,說到底,還是他胸襟不夠大度,沒有容人之量,是他的錯啊。

他的錯,他都認。

譚盛禮︰「」

「起來吧。」譚盛禮再次扶起他,無奈道,「他是來感謝你們的。」

那□□子摔著了,在床養傷離不得人,他不敢外出太久,因此才跟著譚振興他們想快點賣柴的。

譚振興︰「」那他不是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難得管不住嘴在外邊沒和人起口角,在家怎麼就犯渾了呢,他小心翼翼的盯著譚盛禮,覺得自己這頓打怕是又跑不了了。

誰知,譚盛禮並沒有打他,還向他們賠罪,四人誠惶誠恐,「父親這是何意?」

「他上門時,我以為你們在外惹了禍,到頭來是我想多了,為人父,卻不信子女人品,此事,為父有錯。」譚盛禮心里慚愧,哪怕只是短暫的念頭,也不該有,不知事而先入之意,不公不智也。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們哪兒受得起,以前做錯過事,譚盛禮有此擔憂無可厚非,換作他們任何人都會這般想的,卻不想譚盛禮會為此賠罪。

四人頓覺慚愧,世間竟有如此高潔之人,還是他們的父親,何等榮幸啊。

就這件事,譚盛禮沒有夸他們做得好,聊了會功課就把他們放了,走出房間,譚振興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重重地吐出口濁氣,他問譚振學,「父親為何不打我?」

「你雖心有怨懟,卻能容他跟著我們,這世間,能做到這樣的人不多。」譚振學轉身關上門,壓低聲音說,「大哥,你這次做得很好。」

最後這句,父親雖未說,眼神卻帶著贊許,不過多聊是怕他們得意了,因為這事並不值得重重地提起,換作其他人也會這麼做的。

此事就這麼過去了,譚盛禮亦未放在心上,但沒想到他還能在街上遇到那人,而且就在第二天。

大丫頭要吃糖葫蘆,譚佩珠帶二丫頭走不開,乞兒又要練字,只能譚盛禮帶她上街,經過一條巷子時,听到里邊有爭執聲,隱隱覺得耳熟,譚盛禮歪頭看,就看到了那人,他和一個年少的書生在拉扯。

「子俊,這錢你拿著,你應酬多,手里沒錢怎麼行?」男人拉著書生手臂,硬塞了個錢袋子過去。

書生甩手丟在地上,眼含嫌棄,「這錢你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又去給人做雜活了?娘在床上躺著,你好好照顧她不行嗎,非得天天往外邊跑」他說了長串的話,拂開男人手臂,轉身時嫌棄地拍了拍男人抓到的衣角,「進城後就讓你別到處亂走,非要把我的臉丟盡是不是?」

男人面露痛色,撿起地上的錢袋子,眼里淚光閃爍。

書生頭也不回的走了,經過譚盛禮身邊,他臉上已恢復了溫和還沖譚盛禮抿唇淺笑,譚盛禮眉頭緊皺,不曾展顏,而是擔憂地看向巷子里的男人。

男人也認出他來,尷尬地直起身,倉皇地四處看,語氣結巴,「我這書生心好,非得給我錢我我都不知說什麼好。」說著,低頭掖了掖眼角,露出感動之色。

譚盛禮扭頭望了眼遠去的書生,書生低著頭,手不住地拍著起褶皺的衣袖,很快就融入人群不見了,譚盛禮收回視線,低低道,「大抵是看你也不容易吧。」

男人怔住,表情僵在了臉上,喉結動了兩下,緩緩低下頭去。

良久,他抬起皸裂褶皺的手,輕輕擦了擦錢袋的灰,駝著背,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岔口風大,他緊緊捂住衣衫,說話的聲音亦在打顫,「譚老爺,你也是進城趕考的嗎?」他問平安街的人打听過譚盛禮,除了姓氏,那人不肯多說,看譚盛禮穿著言行,不像普通老百姓。

「是。」看他臉色凍得發紫,譚盛禮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縮了縮身體,「不不冷,我這輩子沒見過大錢,害怕被小偷惦記上,故意捂緊點的。」

「譚譚老爺」男人左右望著行人,聲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館坐坐」

譚盛禮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見譚盛禮牽著小姑娘走到不遠處賣糖葫蘆的地方,買了串糖葫蘆,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著,舉起糖葫蘆喂譚盛禮,譚盛禮搖搖頭,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張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听到小姑娘說。

譚盛禮模模她的頭,笑容寵溺。

祖孫常有的溫馨畫面,不知為何,他竟看濕了眼,待譚盛禮走近,他忙背過身,「不,不好意思,風大迷了眼。」

「無礙。」

這會兒茶館沒什麼人,他們坐在臨街位置,男人要把衣服還給譚盛禮,譚盛禮道,「穿著吧,你妻子要你照顧,你再病了如何是好。」

「我我不冷。」他常年干活,禁得住冷,倒是譚盛禮,看著羸弱,男人害怕連累他著涼,堅持把衣服還給他,「譚老爺穿著吧」看衣服上有灰,他臉熱,伸手撢了撢,譚盛禮接過便穿在身上,「無礙的。」

男人沉默下來。

就在剛剛,他非常想和譚盛禮聊聊,然而此時,又不知從哪兒說起得好,見狀,譚盛禮主動介紹自己,「我是桐梓縣人士」

「我叫劉莊,嶺南縣人,我」男人雙手緊握著茶杯,眼神左右看了看,小聲地問,「我就想問問,如果,如果家里幾位公子做錯事」說到這,他又沉默了,再開口時,偏頭往四周看,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斟酌措辭,「也不是做錯事,就是就是他們認為沒錯,你覺得那樣不好」似乎找著合適的措辭,他松了口氣,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灌了兩口,「他們認為沒錯,你覺得那樣不好,你會怎麼做。」

「沒錯沒在哪兒,不好又不好在哪兒,把事情攤開說,雖不以聖人準則要求他們,但不能違背禮義廉恥」

劉莊又不說話了,看他茶見底,譚盛禮給他滿上,劉莊驚了跳,扯著嘴角道謝,「謝謝,謝謝,不怕譚老爺笑話,我那日是故意挑著柴上門的,幾位公子德行俱佳,我就想看看誰能教出那麼好的人來。」

看到譚盛禮的那刻,他就明白幾位公子的氣度從何而來了。

他自慚形穢。

「讓你見笑了。」

「沒有沒有,譚老爺育子有方,比我不知道強了多少。」他進城也有好幾個月了,少有看到讀書人做苦力活的,即使掙錢貼補家用的,也多選抄書寫狀紙這類體面點的活,譚家幾位公子能降低身份挑水賣,委實難能可貴。

譚盛禮想起過往,嘆氣道,「所見不過表象,我亦有太多不足。」

「譚老爺謙虛了,我」劉莊頓了頓,又歪頭四處看,譚盛禮問他,「要不要去里邊?」

「不用不用,這位置就很好。」劉莊忙擺手,還有問題想問,譚盛禮道,「有什麼問題但問無妨。」

劉莊端起杯子,幾口又把茶喝完了,吞吞吐吐道,「沒,沒什麼了。」

大丫頭坐在譚盛禮身側,乖乖吃著手里的糖葫蘆,嘴角沾了些,譚盛禮拿手帕替她擦去,大丫頭歪頭不讓,「吃完了擦,要不然待會手帕弄髒不能用了。」

她聲音稚女敕,拉回劉莊思緒,劉莊愣了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茶館的人慢慢多起來,劉莊不好耽誤譚盛禮太久,分別時,忍不住問了句,「鄉試在即,幾位公子日日都會看書溫習功課嗎?」

譚盛禮點頭,劉莊呆愣了瞬,兩人沒有再說其他。

回家路上,大丫頭舌忝著唇上的糖,問譚盛禮,「巷子里的小叔叔是劉爺爺兒子嗎?」

譚盛禮納悶,「大丫頭為何那麼說?」

「感覺劉爺爺很難過。」

譚盛禮正欲嘆氣,又听大丫頭道,「劉爺爺為何不打他呢,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幾下就好了。」

譚盛禮︰「」

「誰和你說的?」

「父親啊,父親說近日功課長進大都虧祖父嚴厲教導,他和母親說,往後有了弟弟,萬萬不能驕縱,該打時必須得打。」說到這,大丫頭老氣橫秋地嘆氣,「祖父,你說弟弟會不會被父親嚇跑啊,要不我怎麼只有妹妹沒有弟弟呢?」

大丫頭已經懂些事了,有的事兒說不明白,但心里門清。

比如,譚振興和汪氏喜歡兒子,非常非常喜歡,譚振興的木棍就是給兒子準備的,可惜她是女孩,不能繼承那根木棍。

「哎」

譚盛禮又听得她一聲長嘆。

譚盛禮︰「」

臨近晌午回家的譚振興不出意外又遭了譚盛禮冷眼,好在沒挨打,他整天惴惴不安,晚上,譚盛禮突然給了他本書《異事見聞集》,以為是下次功課,他看得極為認真,看完後覺得不對勁,問譚振學,「你說父親何意啊?」

里邊有幾個故事,無不是沒有兒子虐待女兒落得淒慘下場結局的故事,譚振興慌了,難道父親在催他早日生子?

不可能,父親明明挺喜歡女孩的,難道父親是嫌自己待大丫頭姐妹不好?

父親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翌日,天不亮院子里就響起咯咯咯的笑聲,以及譚振興獨有的大嗓門,「大丫頭,父親疼你不?」

大丫頭清脆地大聲回答,「疼。」

「二丫頭,父親疼你不?」

听不懂太多話的二丫頭嘟著嘴,「呼呼,呼呼。」

譚盛禮︰「」

沒錯,父女三人提著燈籠在走廊玩躲貓貓,大丫頭倒是能跑,二丫頭只能扶著牆走,譚盛禮套上衣衫,推開窗戶欲呵斥譚振興兩句,窗戶剛推開條縫,就被人往外邊拉開了,露出譚振興那張臃腫卻帶著笑的臉,「父親,大丫頭和二丫頭睡不著,我陪她玩呢。」

譚盛禮︰「」

探出頭看了眼裹成粽子卻固執扶著牆壁走的二丫頭,他緩緩把窗戶關上了。

盡管他什麼都沒說,譚振興卻覺得父親在稱贊他,他咧著嘴,笑得更歡,「藏好了嗎?父親來了哦哇哦,看到二丫頭了哇」

二丫頭被逗得咯咯咯大笑。

父女三人笑聲大,乞兒睜開眼穿上衣服就跑出來,「振興哥,我能一塊玩嗎?」

「我和我閨女玩呢,你玩自己的去。」影響他和閨女親近,存心找茬呢。

乞兒不死心,跳到大丫頭跟前,「乞兒叔叔也來玩好不好。」

大丫頭點頭,聲音響亮,「好。」

譚家的清晨,少有以笑聲拉開序幕的,連雞籠的雞都驚著了,這日都忘記了打鳴。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有仔細看評論,大家說得很到位,的確有很多不足,我看看能不能盡量拉回來,能拉多少算多少噶,但是老大的人設我不準備改,因為他的存在對男主來說有意義,他在變好,但是仍然有很多缺點,對于他,作者想寫個不傷天害理,不作奸犯科,但是性格有很多不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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