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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都靈(十二)

翌日,莘野開著他的奔馳來接蘭生去看落日。

見到莘野, 謝蘭生還有些傷感, 但他努力壓制下去。他鑽進車,牢牢系好了安全帶, 又握緊了窗上把手。在坐車時扶住把手是蘭生的一個習慣, 他擔心在轉彎時會隨著慣性左右搖晃。

坐好以後, 轉過眸子, 謝蘭生看莘野的臉, 努力記住對方樣貌。他很明白莘野走後他就再也見不到了——這是《生根》的男主角, 是艱難的親歷者,是榮耀的見證者, 還是……謝蘭生想了想︰莘野還是什麼呢?他想到了塔尖的雪,想到了小店的bicerin, 前者美,後者香,接著, 他又想到了落在自己嘴唇上的溫熱指月復。他抿抿唇, 而後覺得有些奇怪,復又放開。

莘野眉眼非常英俊, 額頭光潔, 眼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輕薄,下頜線條利落分明。謝蘭生見過莘野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只能說, 莘野那個富豪繼父一定要娶是有道理的,那推想下,莘野媽媽22歲就肯結婚生子應該也是有道理的……大約,一家都是超級美人。

正想著,莘野嘴角突然一挑︰「看夠了嗎。」

謝蘭生︰「……」

他有些羞赧,不再看了,轉頭望向窗外的路。車來車往,急匆匆的。

二人一路到了景山。景山公園在故宮旁,是北京中軸線的最高點。這里明朝是叫‘煤山’,永樂大帝遷都時曾在此堆放大量煤炭,清朝改了名叫‘景山’,意為帝後御景之處,算是皇家的後花園。

這山不高,四五十米,二人緩緩地走上去。

在經過一處路口時,謝蘭生說︰「崇禎自殺就在那邊。」

「崇禎?」崇禎是誰?這超出他知識範疇。

謝蘭生又感到好笑,道︰「明末,李自成軍攻入北京,崇禎自縊于老槐樹。清軍把它叫作「罪槐」,還用鐵鏈給圈住了。不過原樹在文x中被當成是「四舊」砍了,現在槐樹是新栽的。」

莘野點頭︰「嗯。」

謝蘭生覺得,這個美麗的地方卻總是有點悲傷意味。

想想,謝蘭生又說︰「哎,我出生的那兩三年這還叫‘紅xx公園’呢,不過馬上就關閉了,不讓大家進來玩兒了,幾年後才重新開放。」

身邊有人上上下下。謝蘭生總覺得,身邊人都可親可愛。他們生活在一個城市,登著一座山,呼吸一樣的空氣,喝一樣的水。他走著走著,忽微微一笑。

二人踏上景山山頂,太陽正好開始落山。在蕭瑟的北京冬日它帶著些柔和光暈,仿佛古裝電影里面罩著絹布的紅燈籠。

莘野掏出一個東西,一捏,「砰」的一聲過後,莘野把它遞給蘭生︰「太陽馬上落下去了,冷,拿著。」

「哦哦……」謝蘭生在心里又嘆︰莘野真是心細極了。不過,這個玩意被捏爆後竟然可以開始發熱,好神奇。

他坐上了亭子一邊,遙遙望去,十指細瘦的手指頭反反復復捏發熱包。這亭子叫「萬春亭」,還是乾隆那時造的,和「千秋亭」是一對的。

雲被映成橙色、紅色。半空中,光直直向兩邊鋪開,為北京城增添了艷色。故宮的牆變了顏色,在夕陽中雍容華貴,而另一邊,北海公園的白塔被夕陽染成一片金紅,它下面的湖水也是,周圍那些樹木則如一扇扇的金箔屏風。

「莘野,」謝蘭生在圍欄上坐著,他面對著湖光山色,背對著亭子里面,問,「你有什麼重要的話?」

「不急。」

「嗯……」

莘野並未一塊兒坐下,而是站在蘭生一側,側對夕陽,想了想,問︰「蘭生,你听說過‘同性戀’嗎?」

「嗯?」謝蘭生心里突然涌起不好的預感,不過,他也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道︰「我听說過。而且,其實,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國也有‘同性戀’的,以前有,現在也有。」

「哦?」莘野笑了,「你怎麼知道?」

謝蘭生略陷入回憶︰「我小時候,隔壁鄰居一個男人因‘雞-奸罪’被槍斃了。我大點後,樓里的人說起他時還全都叫……pi眼精。」可謝蘭生記得那人——皮膚白皙,五官俊秀,說起話來溫溫柔柔,還帶自己買玻璃球。那時蘭生感到茫然︰他為什麼被槍斃呢?

莘野听著,沒有說話。

「後來,上大學後,听人說,北京還有十公里長的邊緣人聚集地,就感覺還挺不可思議。兩邊公廁、公園、公共浴池全部都是他們的‘點’,警察經常過去捉人。我在《北晚》上面看到,今年5月6月7月,一共抓到51個人。不過據說現在只要好好認錯不會被拘。」

「……嗯。」

「我就覺得……他們也是沒辦法吧,明明知道危險……而且,約會環境又髒又臭。後來,我大三時,人民文學出了台灣作家白先勇的《孽子》。說來好笑,它是想讓大陸的人看看‘墮落’的海那邊,可是,我卻感覺……挺難過的,我還記得第一段是‘在我們的王國當中,只有黑夜,沒有白天,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人是一群烏合之眾’。」

它描寫了一群人被社會放逐,身體心靈雙重流亡。主角「我」被學校退學,被父親趕走,在公園里加入「王國」。謝蘭生對文藝作品一向最能感同身受,他也看得淚流滿面、痛不欲生,而最後,當主角「我」領著羅平,迎著寒流,一邊跑步,一邊叫「一二、一二、一二」的時候,他宛如也看到光明。

謝蘭生想想,又說︰「應該也是在大四吧,英國電影《maurice》(莫里斯)上映了,還拿到了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我在學校看了片子。」

在劍橋,clive對maurice下跪表白,maurice掙扎後選擇接受,可clive畢業後娶妻生子,maurice在此後痛不欲生,幸好在家又遇到alec,最終收獲他的幸福。

謝蘭生還記得那句告白的話,「若拋下我,此生我將半夢半醒。」

這部片子畫面一流。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謝蘭生就莫名覺得maurice、alec二人非常美——alec對于愛堅定不移,他爬梯子到maurice房間,他放棄了去阿根廷改變地位的好機會……他們二人在世俗的不包容下愛上彼此、擁抱彼此、只有彼此,很單純,很美麗。

片子兩個男主角在威尼斯電影節上共同拿到最佳男主角。

而因這個片子獲獎,謝蘭生能略略感覺它背後的一些東西——歐美大概在「反思」吧。

想想,謝蘭生又對莘野說︰「就是感覺……應該寬容一些些吧。他們也是沒辦法的……誰會願意被槍斃呢?誰會願意見警察呢?」

頓頓,又道︰「可能因為天生帶病……帶dna?這個東西治不了的……」這個東西他不知道,純粹亂猜亂說。

「不是。」听到這話,莘野有些受不了了,走到蘭生的正對面。

莘野想,半年了,他如果不主動攤牌,對方永遠感覺不到的。

「嗯?」謝蘭生也抬頭看著。

莘野還是高大英俊。側後方,夕陽也還是紅彤彤的,給莘野的一頭黑發也攏上了一層金紅。

因為角度,莘野的臉有些暗淡,然而眸子卻更清亮,像海,表面是洶涌澎湃的愛意,底下卻是安穩深沉的等候,他說︰「蘭生,我前幾天突然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世界衛生組織剛剛把‘同性戀’從疾病目錄里剔除了。」

「嗯?」世界衛生組織?

莘野點頭︰「對。」

知道對方並不排斥,他被沖動給推搡著,繼續說︰「這些人……沒有不適,沒有痛苦,他們無需進行任何治療,可以過的非常幸福,與愛的人廝守一生。他們只是正巧愛上一個同性的靈魂而已。我知道了……還有點高興。

「……」

謝蘭生想︰高興什麼?

他沒說話,知道莘野會繼續說,然而內心卻繃緊了。他的心髒砰砰地跳,本能一般地感覺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莘野沒放過他,逼問︰「你不問問,為什麼嗎?」

謝蘭生也逃不過去,只好順著,問︰「為什麼?」

莘野聲音似乎也被夕陽染上一絲飄渺︰「因為……喜歡男人,不再是病了。」

謝蘭生心「咯 」一下。

莘野在謝蘭生面前一抻褲子半蹲下來,謝蘭生則嘴唇發干。在北京的中軸線上,在景山的萬春亭前,莘野身後是一整片金紅色的晚霞,黑眸里只映著一個人的影子,他說︰「我喜歡你,或者說,我愛你,不再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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