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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都靈(十一)

從電影局大門出來,謝蘭生在一個路口竟見到了李賢導演(第二章)。

李賢導演是謝蘭生在瀟湘拍《財運亨通》時的導演, 對謝蘭生十分耐心, 也很肯教。不過,謝蘭生因覺得自己與李賢的風格不同, 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並未真的照著去做。李賢說他太殘忍了, 直勾勾的, 而他則想正對真實、直面人性, 接受人的一切善惡。

李賢導演突然出現謝蘭生還挺開心, 喊︰「李導李導!!!」

李賢回頭,也沒想到︰「蘭生?」

「對啊, 是我!」謝蘭生到對方面前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傻里傻氣的, 「李導,您也去了電影局嗎?」

「嗯,」李賢點頭, 「有部片子遲遲沒批, 我自己來爭取爭取。《財運亨通》被斃以後我不想再被斃一部了。」

謝蘭生嘆︰「希望能有好的結果。」《財運亨通》突然被斃也是自己的一個痛處。

「蘭生,你呢?」

「這個東西說來話長……」

李賢看看謝蘭生, 笑︰「不然一起吃個中飯?」

在電影局的大門口足足等了兩個小時, 進去後跟方副局長又整整聊了一個小時,謝蘭生也覺得累了,再加上想跟李賢導演聊聊天和敘敘舊,點頭應了。

兩人進了一家飯館, 又點了些家常菜,謝蘭生問︰「李導,您母親的病好些了嗎?」他年初在瀟湘那會兒李賢母親生了重病,一直化療。

「……」說到這個,李賢有些黯然了,「現在感覺還可以吧,六個化療都做完了。醫生說,每半年要復查一次,十次以後改成一年,因為癌癥頭五年的復發率是最高的。」

「嗯,」謝蘭生說,「多帶媽媽出去走走!我听說,天天高興特別重要!」

李賢听了有些沉默,半晌以後才回答道︰「是。」

因為說到家人病情,聊天出現短暫空白,幾秒以後,李賢才又道︰「不說她了,說別的,我七月份時結婚了。七月一。」

「嗯?」謝蘭生說,「哇,恭喜恭喜!新娘是誰?」

李賢還是溫文爾雅,並未顯得非常激動︰「她是人藝的女演員,叫柳搖,沒演過主角,不大有名。」

謝蘭生點點頭——他還真的沒听說過。不過話說回來,對于人藝的女演員他本來也不大知道。

李賢導演這算閃婚嗎?

李賢看出謝蘭生的無聲困惑,主動答了︰「今年春節才認識的。因為當時還不穩定就沒有讓大家知道。後來一看,各個方面都很合適,就扯證了。」

謝蘭生︰「噢噢噢噢!」怪不得。他三月末就辭職了,當時李賢跟他老婆也才認識一個半月,自然不會到處嚷嚷。

兩個人的話題最後又轉回到謝蘭生身上。謝蘭生也沒瞞對方,說了他的一切經歷,包括拍攝、剪輯、沖洗、參加都靈電影節、賣出日本版權、被官方給禁拍數年……李賢听的禮貌、認真,最後嘆道︰「這條路真不容易走。」

謝蘭生則笑︰「但我喜歡!只要可以拍攝電影再辛苦都是開心的!」

李賢看他半晌,最後道︰「嗯,也對。」

兩人吃了一個小時,李賢掏錢付了賬單。出來以後謝蘭生挺不舍地跟李賢告別,覺得,這是他在瀟湘唯二在感謝著的人了——另一個是張富貴。今日一別,又不知道哪年能見了。他們一個在長沙,一個在北京,關系又沒特別親密,如果不是今天正好在電影局門口踫到,可能彼此就杳無音信了。

…………

謝蘭生沒把電影局約談的事告訴莘野,也沒告訴別人。他覺得,自己承擔就可以了。

不過,在謝蘭生被禁拍後,一些記者去采訪了小紅小綠等等「幫凶」,他們都按謝蘭生曾囑咐過的回答對方︰「謝導需要團隊拍片,我們就都過去了,不太知道拍電影要先拿一個叫廠標的。」

于是全都十分平安。

直到12月18號,莘大影帝自己作死。

那天,莘野到香港島參加一個大型活動。他年初的「賭神」片子拿了全年票房冠軍,于是作為電影主演高調出席這個活動。

在活動上,對著「焦點」,有些記者問出來了他們非常好奇的問題︰「莘野先生,您今年的另部片子《生根》導演剛被禁了,您對此的態度是……?」

莘野看著那個記者,長長的睫毛一眨。

既然他被問到這個了……

他可以跟小紅小綠他們一樣模稜兩可,既不支持謝導被禁,也不反對謝導被禁,說「不知道」,置身事外,不冷不熱不咸不淡。

然而對于可能關乎心愛的人「生命」的事,他沒辦法作壁上觀,讓謝蘭生獨自掙扎,或被誤會是「為拍電影對劇組人信口雌黃,自己拿了最佳導演,別人卻有一身風險」——現在外界對謝蘭生全部都是這個感覺,他以後的路會更難走。

那樣的話,就沒資格再喜歡了。

而且……

莘野想想,淡笑一聲︰「嗯,從頭至尾我都知道《生根》是部地下電影,也始終支持謝導攝制,還幫了謝導參展。」

下面一陣「嘩……」

莘野又道︰「我不知道說這番話會怎麼樣,但還是得說。電影局真需要醒醒——現在已是1991年尾了,全球化是大勢所趨,包括電影還有電視,放開廠標、鼓勵民營是唯一的競爭手段,否則,美國大片進來以後,中國必定一敗涂地。我估計,‘美國大片進入中國’會發生在兩三年內,或者通過全國公映,或者通過其他媒介,挺緊迫了。電影局別再做夢了,如果繼續這個機制幾年後必追悔莫急——年輕人們會只想看美國電影日本動畫,壓不住的。」

頓頓,又道︰「還有,批判才是文藝本質,如果為了粉飾太平讓一些人繼續受苦,未免混賬。從這兩個層面來說,我無條件支持謝導,也無條件反對禁令,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是,永遠都是。」

他這些話太囂張了,第一時間傳回內地,于是,12月20號,莘野也被暫時封了,《大眾電影》等的采訪在一天內先後取消。

官方文件沒寫期限,但謝蘭生听王先進說,至少要被禁兩年,甚至可能三到四年。

謝蘭生的心里知道莘野究竟在想什麼。

他一方面在幫自己——他用這番公開的話讓人開始思考「改革」。跟一兩個老牌領導講這些話未必有用,或者說,99%的可能沒用,然而,如果更多政界、商界、媒體、民眾的人開始思考這個,向電影局爭取這個,便有可能迎來改革。而一旦電影局同意放開「廠標」,就必然把自己解禁,毫無疑問。莘野不能在內地公開說,于是就在香港公開說,反正都能傳回來的。

而另一方面,莘野應該也是當真在擔憂著中國電影——等好萊塢電影進來,有自己的價值觀的國產片會丟盔棄甲,這市場會滿目瘡痍,不管是從經濟上,還是從文化上。

謝蘭生又再次感覺莘野真是學經濟的。莘野說的這些東西自己絕對想不到。

可是……他為自己好,為國產好,他本人呢?怎麼想一出就是一出?

公開批評,他太囂張,說什麼「謝導沒錯」「禁令錯了」「過去支持謝導,現在支持謝導,以後也支持謝導,永遠都支持謝導」,于是廣電第一反應是也不再宣傳他了。

想想也是,如果,剛剛說了「因為私自攝制電影、私自參加電影節,從今日起,禁止謝蘭生、孫鳳毛從事電影攝制工作,任何個人以及單位均不得支持或幫助以上二人攝制電影」,就蹦出來一個人說「我已經幫了」「會繼續幫」「會永遠幫」,而廣電卻毫無反應毫無作為繼續登對他的宣傳,也未免太沒威懾力了,讓會各方根本不怕從而繼續幫著那些不听話的地下導演拍電影的。何況,9月,某個土生土長的男演員也拿到了「三大」影帝,沒有必要為了莘野搞得地下電影雨後春筍屢禁不止的。

那,估計,莘野此前談好了的兩部電影也會黃吧……

莘野以後怎麼辦呢?

總不可能只跟自己躲躲閃閃拍電影吧,那會徹底毀了他的。

這正是他作為影帝事業起飛的當口啊。

何況,自己下兩部想要拍的男主角也不適合他,同時自己根本無法預計以後還能不能再次入圍、還能不能再次得獎,還能不能賣出版權——他只是個小小的導演而已,他以後也許會一無所獲。

謝蘭生還記得,莘野曾經說過,他一共有兩件想做的事,當演員是其中一件想做的事,此外還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

當時莘野還說︰「其實剛從harvard畢業時覺得演戲挺無聊的,不過這四個月相處下來我的看法已經變了。參與電影很有意思,我的水準還遠不夠。」

如果護照也被收回,那莘野就完犢子了,他就會被扣在這了,不能再回la了。雖然感覺這個可能並不很大,或者極小,也還是別心存僥幸。莘野跟他還不一樣——家人朋友都在美國,莘野根本不能承受禁了再禁禁上加禁,而演員的生命短暫,20出頭是最好年華,不經耗,不能等。

謝蘭生想來想去,覺得,莘野最好回美國去,接那兩個美國大導要巨制的新片子,而且暫時別回來了,等確認了「安全」再說。謝蘭生知道,電影馬上就開機了,據說需要拍攝一年,莘野立即回洛杉磯勉勉強強也趕得上,莘大影帝完完全全沒有必要在這等解封。華人在la可以參演的好電影其實不多,莘野本來一直覺得上影廠那片子有趣,而且對方也要參賽,可現在……

得到答案,謝蘭生給莘野打電話,還是北京飯店的貴賓樓。

那邊莘野聲音慵懶︰「嗯?」

「莘野,」謝蘭生道,「我有些重要的話想跟你講。」

莘野沉默一瞬,輕笑︰「正好,我也有重要的話想跟你講。」

「啊?」

「見面說吧。」莘野問,「蘭生,整個北京,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地方?」

「特別喜歡的地方……」謝蘭生沉吟了一下,回答,「我很喜歡景山日落。」

「那好,」莘野聲音低沉磁性,「咱們全都見面說吧。明天下午四點,我接你看景山日落,互相交待‘重要的事’,然後去吃一頓‘順峰’。」

謝蘭生想想,覺得這樣也不錯,于是沒有直接說讓莘野回去美國的話,只是應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在現實中,應該沒有演員因為「地下電影」被禁過的,這是一個小說設定~不過,也沒演員這麼囂張的……乃們就當太囂張了就真的會被這樣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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