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項錚發現尤燦發了條朋友圈。
——朋友圈是之前在聚上踫面那次加上的。
尤燦很少發朋友圈,頻率大概是三四個月次。
自從加了尤燦好友後,項錚就沒在朋友圈刷到過他, 突然刷到, 還有些新奇。
【尤燦︰[微笑太陽]打卡】
項錚看了眼,莫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然而之後幾天,項錚每天早上都會在朋友圈里刷到尤燦的更新。
每次都是一樣的太陽微笑表情,樣的打卡二字, 只是發朋友圈的時間不樣, 有時是早上七點,有時是六點多或者五點多,總之都非常早。
頭一回看,項錚以為是尤燦覺得早睡早起精神不錯, 所以發個朋友圈打個卡。
天天看到, 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能是在醫院里生老病死見多了,他越看越覺得尤燦的行為不像是一般人那種元氣滿滿的每日打卡, 反而像那些走入生命倒計時的病人,每天睜開眼時記錄下,告訴自己又活了天, 等到哪天不記錄了, 那就是徹底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也不是他胡亂猜測。
畢竟從那天分開時尤燦的狀態來看,他並不像是要積極生活的樣子。
這麼想,項錚思索著想給尤燦打個電話。
但轉念又想到項祈前幾天才去過,回來跟他說尤燦狀態不錯,想來應該不有什麼事情,再說還有護工在旁邊看著,出什麼事肯定給自己打電話。
而且, 自己又以什麼立場來給尤燦打這個電話?
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
還是別想太多了。
項錚關掉手機,繼續忙工作。
直到——
他在醫院看到了原本應該在尤燦那兒的護工。
「你怎麼在這兒?」
項錚看著從病房里出來的中年男人,「你不是在尤燦那兒嗎?」
男人朝項錚點頭打了個招呼︰「我早就回來了,曲溪村回來那天尤燦先生就讓我不用再去了,所以我就回醫院來了。」
「曲溪村回來當天?」
男人點點頭︰「是啊,中午回去他就讓我走了。」
項錚沉默瞬,又問︰「有人接替你嗎?」
「不知道,應該是有的吧。」
男人認真回想了想,描述道,「那天我還問了呢,說我走了誰伺候他,尤燦先生就說有朋友過去照顧他,我說我等他朋友到了再走,否則不放心,他說不用,說他朋友很快就到,然後給了我筆錢就讓我走了。」
「你走的時候見到他說的朋友了嗎?」
男人搖頭︰「沒。」
項錚若有所思,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你去忙吧。」
目送護工離開,項錚給項祈打了個電話。
「你這兩天有沒有去尤燦那兒?」
「這兩天作業超多,還要補課,我哪有時間過去。」
「那你上次去的時候有看到護工嗎?或者有沒有看到其他人在那兒?」
「沒啊,我記得我上次去的時候護工正好買菜去了,其他人的話,也沒有,除了尤漣,其他還有誰去?」
「所以,直到你離開,你都沒見到護工?」
「沒見到啊。哥你問這個干嘛?」
「沒什麼,隨便問問。你好好學習。掛了。」
掛掉電話,項錚輕皺起眉。
他到底想干什麼?
難道真的不想活了?
只在門口站了,就有幾個路過的病人沖他笑著示好。
項錚一點頭回應,心里更是禁不住地想,尤燦絕對是他就業以來遇到的最難搞、最頭疼,也最放心不下的病患,沒有之。
雖然不吵不鬧不聲不響,看起來乖得很,但做事卻無比自我,任性妄為。
腿站不起來,手骨折了只,除此之外還有堆內傷,每一個都是需要好好靜養、需要人照顧的病,他全佔了,結果還把護工給辭了。簡直胡鬧!
但想到那天少年低垂的腦袋,縴弱的脖頸,還有病態蒼白的皮膚和絕望難堪的表情,他又忍不住嘆了下氣。
下了班……
還是去看趟吧。
「他看到你了?」
薄薄的窗紗削弱了光亮,讓躺在床上的人隱在昏暗中,不甚明顯。
眼望去,地上摔得粉碎的水杯,扔的亂七八糟的衣服反而更加引人注意。
尤燦靠在蓬起的天鵝絨軟枕中間,正在打電話。
搭在被子外的手瘦削蒼白,語氣卻沉穩而冷靜,點不像外表那麼的弱勢,反倒像一個隱在暗處,掌控全局的謀士。
電話那頭又說了些什麼,讓隱在陰影里的唇向上勾起。
「是嗎?他還給項祈打電話了?」
這時,個電話打了進來。
尤燦看了眼來電顯示,是項祈。
他倏地笑了,沒有接,任來電顯示繼續閃爍。
「你做得很好,錢待到你卡上。」
掛掉電話,尤燦垂眸看著顯示屏。
過了二十幾秒,屏幕暗了下去。
很快再次亮起,還是項祈打來的。
尤燦依舊沒有接。
等到這次屏幕再暗下去後,他仍看著手機不動。
靜靜的,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直到過了五分鐘,另一個號碼打了進來。
尤燦這才咧開唇角,無聲地露出笑容。
打了兩個電話沒打通,項錚直接提交申請離開了醫院。
他驅車趕往青檀園,下車後直奔三號樓三十層。
他按下門鈴,又敲了敲門,但等了都沒人來開。
只好邊按門鈴,邊繼續給尤燦電話。
終于,在他打到第四個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尤燦!」他喊了聲。
「嗯……有事嗎?」聲音非常輕,分辨不出是剛睡醒,還是身體虛弱,沒力氣說話。
「開門。」
對面靜了兒︰「我在睡覺,你有什麼事嗎?」
「開門。」
對面又靜了下來。
項錚︰「不開的話我去找物業了。」
過了半分鐘,對面終于報出一串數字︰「572582。」
項錚把這串數字輸入密碼鎖,總算打開了門。
門一開,他便下意識蹙眉。
里面像是很久沒有通過風,有股很沉悶的味道,還很安靜,點聲響都沒。
項錚繼續往里走,臥室門虛掩著,輕輕推便開了。
腳步頓住,他看到了地狼藉——
衣服、水果、床頭燈、鑰匙等等的東西全被摔在地上,碎片、汁水、布料混雜在一起,亂成團,散發出一股甜膩腐爛的氣味,雪白的牆壁上也多好幾髒兮兮的印跡,看濺射的形狀就能猜到是水果砸在上面留下的。
應該有兩天了,汁水已經干涸,只留下了黏膩的糖漿。
項錚避開地上的碎玻璃,走到床前。
他要找的人就躺在床上,頭發凌亂,嘴唇干裂,閉著眼楮副氣若游絲的模樣。
這刻,項錚可以確定,尤燦的朋友圈確實是在記錄生命的倒數。
「尤燦。」他喊了聲他的名字。
「嗯?」尤燦閉著眼應了聲,聲音很低。
項錚嘴唇張了張,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沉默了好一,他嘆了聲氣,走到床頭,俯身把手放在了尤燦的額頭上。
突然的涼意讓尤燦睜開了眼,他笑了笑︰「還有售後服務的嗎?」
項錚沒理,自顧自問︰「幾天沒吃東西了?」
「忘了。」
「我送你去醫院。」
尤燦再次閉上眼︰「不去。」
項錚收回手,沒有說話。
他把帶來的包放在床頭櫃上,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真空包裝的輸液管、葡萄糖吊瓶等東西,放好後環顧四周,又把角落的衣帽架拿到床邊。
尤燦早就睜開了眼,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切。
項錚沒有理他的目光,繼續自顧自地給手消毒,然後戴上醫用手套,熟練地用針管抽取藥劑。
抽完的空瓶被放到一旁,項錚舉起針管,緩緩朝上推進,空氣被排出的同時,點無色透明的藥水也從針管里溢了出來。
水珠掛在針尖上,欲落不落。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尖銳的針頭上仿佛流轉著冷光。
尤燦︰「……」
「先打針,然後掛兩瓶葡萄糖。」
項錚沖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把被子掀開,趴在床上。」
尤燦不動,但表情語氣比之前多了幾分少年人的鮮活氣︰「你有病吧?誰允許你給我打針了?我讓你來了?」
不光多了鮮活氣,連說話聲音都大了些,臉上也有了點血色。
「你現在不用說話,把被子掀開趴著就行。」
尤燦眉頭皺得死緊︰「我不要打針,不用你管我,你走!」
「你再不把被子掀開我就自己動手了。」項錚語氣冷硬,不為所動。
尤燦兩只手全按在了被子上,從表情到動作都在訴說著抗拒二字︰「說了不用你管!你走!憑什麼你說打針就要給我打針?我不打!你走開!」
尤燦用力抓著被子,但項錚一只手便拂開了他所有的力。
溫暖離開,涼意灌入。
極度的羞恥涌上大腦,尤燦的臉紅陣白一陣,牙齒咬住嘴唇,後背緊繃僵硬,整個人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臥室里驟然間變得極度安靜,只能听到尤燦壓抑的、急促的呼吸。
片刻的沉默過後,是項錚率先開口︰「對不起。」
他難得露出了點尷尬慌亂的神情。
手上的針筒被放到一邊,醫用手套也被月兌下,他的手懸在尤燦肩膀上空,想踫又猶豫著不敢踫,「對不起……」他緩緩在床沿坐下,舌忝了舌忝干澀的唇,終于還是把手放到了尤燦肩上,手下的觸感瘦削單薄,還在顫抖著,像是再用點力就能把他捏碎。
尤燦仍低著頭,聲不吭。
項錚手上用了點力,把尤燦往胸前攬,無措又點著急地安慰︰「沒事的,我是醫生,我什麼沒見過?你不用覺得難堪。」
「手術也是我給你做的,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
「是車禍傷到了你的神經,在完全恢復前出現失控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事的,擦一擦換一身衣服就好了。」
「我抱你去洗澡,嗯?洗干淨換身衣服就好了。」
「對不起……」
慢慢把對方的頭抵在自己胸口,項錚回憶著母親安慰項祈時的樣子,手上動作輕柔的、下下地撫模著尤燦的背。
「沒事的,沒事。」
「被我看到不尷尬的。」
「我是醫生。」
「不尷尬,沒事的。」
句又一句。
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溫柔模樣,輕聲細語地安撫著對方。
過了,感覺到懷里的人不再那麼緊繃了,項錚才低聲問︰「我抱你去浴室洗澡?」
等了,懷里傳來一聲比蚊子聲還低的「嗯」。
卻讓項錚心里的石頭下落了地,整個人都松了口氣。
他趕緊打橫抱起對方,避開地上的障礙走進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