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戶們的圍觀中, 他們來到四樓。
肇事司機的家在四樓最東邊,靠著陽台。他們過去時看到陽台上有一小撮人圍在一起,最中間坐著幾個老頭, 正專心致志地下著象棋, 根本沒察覺到他們的到來。
目光穿過群人,尤燦注意到了陽台最角落處的一個女孩。
女孩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有些瘦小,但長得挺漂亮, 皮膚白淨, 頭發烏黑,脖頸上戴著粉紅色的項圈型抑制環。衣服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淨。
她沒有板凳,是蹲在角落里的。
手里捧著書, 看起來像是在學習。
個女孩應該是就是肇事司機蔣鵬的妹妹, 蔣媛。
「麻煩借過。」
聲一出,四樓陽台瞬間安靜了下來, 只有女孩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動作。
「蔣媛。」沒理會他人的目光,尤燦喊出女孩的名字。
他已經坐回了輪椅上, 帽子也摘了下來。
「誰啊?」
「不認識。」
「是來找媛媛的。」
「不會是……?」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 蔣媛終于察覺到什似的從書本里抬起了頭。
她長得確實挺好看,大眼楮小翹鼻,臉小,顯得五官很精致,就是太瘦了,臉頰上沒什肉,身上看起來也沒什肉, 即使穿著厚厚的棉服還瘦的跟麻桿一樣。
她看著尤燦,眼里有些迷惘,但視線下移,看到對方坐著的輪椅後又怔了怔,神情里霎時多了分肉眼可見的緊張。
「蔣媛,我想跟你談談。」尤燦又道。
蔣媛合上書,緩緩站了起來,聲音弱弱地道︰「請問你是……?」
尤燦彎起眼,露出微笑。
他輕輕吐出三個字︰「受害者。」
頓時,蔣媛瞳孔劇烈收縮,她一時沒穩住地往後退了兩步。
牆壁抵住後背,她回過神似的快步穿過人群,匆匆站到尤燦面前,一手捏著書,一手無措地捏緊拳頭︰「對、對不起,您、您剛剛說要找我談談,請問是想談什?去哪里談?」
尤燦打量著她道︰「你父親在家嗎?」
蔣媛用力搖頭。
「那就去你家里談。」
蔣媛赧然,有些難堪道︰「我家里很亂……」
尤燦笑道︰「沒關系。」
然而來到門口,只掃了一眼尤燦就停住了。
他知道亂,但沒想到居然能這亂,不光亂,而且臭——里面家具很少,只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外皮幾乎掉光的沙發,還有一張小的折疊桌。
床上,被子和衣服亂七八糟地團在床尾,看起來就跟抹布似的,床下和桌子上堆滿了剩菜和酒瓶,有的喝空了,有的還是滿的,有的倒在地上,一半都灑了出來,導致空氣里一股刺鼻的酒味。加上房子老舊,又不通風,因此即使開了門,里面也總飄著股什東西悶壞了、發酵了的味道。
唯一干淨的地方,只有那張掉了皮的破沙發。
沙發尾部疊著一床被子,被子上還細心的蓋了一層薄布防灰。
真的能住人嗎?
只是到門口,尤燦都生出了一種窒息感。
「我、我爸不讓我踫他的東西,要不,要不我們去樓下面說吧……」蔣媛在一旁羞恥地頭都快低到地上了。
她脖頸泛紅,沒拿東西的那只手焦急地在空中握起又放開,像是想要去迅速把房間清潔干淨,生怕里面的灰塵弄髒貴客,但最後又徒勞地松開,因為她根本做不到。
「生在這樣的環境里,肯定很不容易吧。」
句突兀的、不帶一絲嘲諷的話,讓蔣媛一愣。
「尤其是你樣的性格,還是個omega,就更不容易了。」
尤燦語氣淡淡,卻又十分認真,「你哥哥在的時候肯定很愛護你。」否則也不會一看到他的腿,就立刻露出羞愧的表情。比他想象中要干淨許多。
他猜測,那兩張床中靠里面牆的一張原本應該是蔣媛睡的。
因為床之間的頂上懸著兩根線,以前應該掛了簾子。現在簾子被拆,兩張單人床並成了一張,被單又髒兮兮油膩膩,想來肯定是他們的父親在睡,而蔣媛自然是睡在沙發上。
蔣鵬在的時候,個家里應該沒有糟糕。
蔣媛也不會連個床也睡不了。
更別提在樓下那些人嘴里听到的,「賣女兒」的事情。
听到尤燦的話,蔣媛眼眶變紅,仿佛失語一般,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她攥緊手,目光閃爍。
「他應該沒有想到,你居然還在過樣的日子。」
蔣媛猛地震了下,血色從她的嘴唇和脖頸上褪去,整個人像是樹上飄搖的黃葉般搖搖欲墜。
「他以為他走了,你會過得很好。」
「所以,錢沒有到你手上,是嗎?」
蔣媛一頓,下意識反駁︰「不、不……」卻又頓住。
她臉色刷白地瞥向旁邊,不敢直視尤燦的臉,嘴唇顫抖著,想要說話卻又吐不出字,像是有什掐住了她的咽喉,最後只吐出了三個字——
「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
尤燦目光清冷地看著蔣媛,「事情不是你做的,錢你也沒用到,你對不起我什?」
然而,蔣媛已經听不進他的話了。
一聲對不起之後,是磅礡愧疚感決堤而出,眼淚落下,蔣媛捂著臉喊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哥哥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
「我不知道我哥哥會做種事,我真的沒有想到。」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尤燦止住了蔣媛要下跪的舉動,看著她輕聲道︰「那麼,你告訴我,你哥哥是怎麼跟外面人聯系的?手機?電腦?還是什?」
……
離開時,尤燦帶走了蔣鵬曾經用過的手機,也給蔣媛留下了自己的名片。
出了四層小樓。
尤燦被放到輪椅上,項錚推著他往前走。
兩人一路無話,過了好一會,項錚才低聲道︰「使用信息素干擾是犯法的。」
alpha的信息素對脆弱的omega形成了天然的壓制。
alpha的信息素越強,對omega產生的影響就越大,能讓omega決堤,也能讓omega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全在alpha的一念之間。
因此,信息素干擾是明確禁止的。
剛才,項錚感覺到了來自尤燦的信息素威壓。
雖然很少,卻也能加速心神不定的omega心理防線的崩潰。
「項醫生好正義啊,你要去告我嗎?」尤燦閉著眼,把毛毯蓋到脖子以下,上半身蜷在輪椅里。他看起來懶洋洋的,語氣淡淡,沒有半點擔心的樣子,像是要睡過去。
項錚卻知道,尤燦的精神狀態已經完全變了。
從出小樓的那一刻開始,就好像被抽干了全部的精神氣。
「不會。」
項錚又道,「你要去找車禍的幕後主使嗎?」
尤燦嗤了聲,笑得嘲諷︰「我去找她干什,送死嗎?」
「你來這兒不就是為了收集證據?」
「不是。」尤燦道。
項錚︰「嗯?」
「我只是來確定一個事情。」
「什?」
尤燦睜開眼,神情漠然︰「確定她是真的想殺我。」
在醫院醒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出車禍的事有蹊蹺,而且跟詹雅婕月兌不了關系。
或說,詹雅婕和尤弋他們也並沒有想要掩飾。
他們不怕他發現。
也無所謂他發現。
很早尤燦就發現了,詹雅婕是個表面莊重大方,但心里燃著不安分和躁動的女人。
甚至,她渴望被人發現她的另一面。
就像那些殺了人會返回原地觀看後續的殺人犯。
也像幼稚的、做了點大事情就必須有人發現才開心的孩子。
所以她來醫院探望時穿著仍和以往一樣保守,指甲卻極其難得地涂上了鮮亮的顏色。
她難過掩面,卻不流淚。
她開口安慰,卻語調輕松。
她也不怕被發現自己異常。
她要的就是自己發現。
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發現了,也沒有辦法拿她如何,只能咽下苦水,配合地陪她繼續演母慈子孝的戲。
「呼——」尤燦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
「謝謝你陪我過來。」
他回過頭,「我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到了車旁。
尤燦朝護工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抱他上車,然而胳膊卻被忽然抓住。
他看了看胳膊上的手,又抬頭看項錚︰「怎麼了?」
「就這樣什都不做了?」項錚擰眉。
尤燦看著他︰「我記得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了。」
「只是為了確認?」
尤燦點頭︰「只是為了確認。」
項錚沒有吭聲,似乎是難以理解尤燦的邏輯。
尤燦嘆氣︰「你就理解成我怕恨錯人,確認了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用余生去恨了就行了。否則沒件事做的話,我大概會死得很快。」
說著拍掉項錚的手,讓護工抱自己上車,「今天謝謝你了。回去吧。」
項錚沒有說話。
車門就要關上前,他看著尤燦道︰「需要我幫忙嗎?」
以為兩人還要說話,護工關門的動作停下。
「那個手機,我可以找人幫你。」項錚又道。
車內很安靜,里面的人坐著沒動。
過了會,才道︰「謝謝,不用了。關門吧。」
車門在眼前緩緩合上,尤燦的臉被擋在窗後。
直到車子駛離,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項錚的眉頭依舊緊擰著。
他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總覺得剛剛就應該再做點什,再說點什,而不是就眼睜睜地看著尤燦離開。
仿佛……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選擇走向死亡一樣。
他明明發現了尤燦的狀態不對。
明明發現了。
該做點什的。
晚上回到家,項錚來到弟弟的房間。
項祈被他押在家里看了一天的書,正無聊呢,看見項錚回來頓時來了興致,一溜的問題從嘴里突突突地問了出來︰「哥,尤燦哥今天狀態怎麼樣?好不好?那個村子是什樣的?那個司機的家里人是痛哭流涕愧疚萬分,還是我弱我有理死不悔改啊?尤燦哥去干了什?有說他接下來要干什嗎?」
尤燦哥尤燦哥尤燦哥……
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
干什干什干什……
項錚頭大︰「……停。」
項祈閉上嘴。
項錚問他︰「你明天還去你尤燦哥那兒嗎?」
項祈打量著親哥的神色︰「那要不……我還是不去了?」
雖然挺想去、也挺想幫尤燦,但項祈也不是什叛逆兒童,嘴里嚷嚷罷了,實際還是很听哥哥話的。
「去吧。」
項祈睜大眼︰「啊?」
項錚揉揉項祈的腦袋,又說了一遍︰「去吧。」
頓了頓,「有什情況……回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