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集駐軍的加急軍令, 已經出京了。」
皇後焦急道︰「他們多久才能趕到?」
「第一批輕騎兵, 十五日內可以抵達戰場。」
「這麼久!」皇後急切地望著謝奪︰「你哥能守得住嗎?糧食夠吃嗎?」
謝奪面無表情看著她, 沉默片刻,坦言道︰「六哥的兵馬只攜帶了足夠抵達羅州的糧草,如今已經耗費十日的軍糧, 就算全軍將士忍饑挨餓,最多也只能再撐七日,否則體力不足以御敵。」
听聞噩耗,皇後眼前天旋地轉, 身體斜斜軟倒下去,被謝奪伸手撈住,扶到一旁坐在圈椅里。
謝奪低頭安慰道︰「母後不必太過擔憂,這支叛軍搶佔地形優勢發動伏擊, 而我軍死傷不過百余人,可見叛軍存在兵力劣勢, 並無太大威脅,即使真有危險,我軍精銳騎兵也足以掩護六哥緊急撤離。」
皇後痛苦地搖搖頭︰「阿廣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將士們沒有安全撤離,他肯自己一個人撤退嗎!」
謝奪沒回答。
皇後虛弱地擺擺手,囑咐兒子道︰「快去給菩薩磕頭, 求菩薩保佑你哥哥挺過這一劫!」
謝奪沒有動。
「快去啊!」
「母後。」謝奪沉聲開口︰「求神拜佛又有何用?這種時候, 您該想想誰還值得您信賴。」
皇後驚慌地口中喃喃著給菩薩道歉,而後厲聲呵斥兒子︰「不許胡言亂語!」
「兒臣錯了麼?」謝奪面無表情望著她︰「父皇修玄半輩子,大難臨頭時, 也沒有神仙出手相救,是兒臣替他扛起了重擔,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奸黨。如今,六哥出了事,我在朝會上要求調用京師守備,火速馳援,徐閣老一派竟無一人出列響應,這群人可信麼?可靠麼?」
皇後麻木地冷哼一聲,啞聲開口︰「那姓徐的早指望不上了,他本以為你會舍棄儲君之位,主動讓給你六哥,不料你代政之後,竟然第一個拿他開刀,他如今求自保還來不及,怎會關心你六哥的死活?」
謝奪眸光微斂,沉聲開口︰「是,此人根本靠不住,母後與六哥如今能依靠的人,只有我。」
皇後期待地看向兒子︰「你有計策救你哥性命?」
謝奪目光堅定地看著她︰「只需五千輕騎兵隨我出京,四日內,必能擊退乃至全殲叛軍,救回六哥。」
皇後滿面錯愕︰「五千?你哥領兵萬余都被圍困了,五千人如何能救?」
「兒臣能做到。」
「不成!太冒險了,要去,至少帶兵兩萬,讓其他將軍領兵,你哥不在,你不能冒險。」皇後毫不猶豫地否決。
謝奪低聲解釋︰「我只能調用這麼多人馬,再多,就會驚動朝臣,繼而驚動父皇,必然出不了京城。」
「胡鬧!」皇後含淚道︰「你哥如今生死難料,你還想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帶著五千人去送死嗎!」
聞言,謝奪平靜的神色起了絲波瀾,疑惑地看著皇後。
他本意是想提醒母後只有自己值得依靠,以免母後企圖趁他不再京中聯合燕王黨再掀風浪,卻沒想到母後竟然不讓他出京救援六哥。
「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乖乖在宮里待著!」皇後撐著扶手,吃力地站起身,難得對小兒子露出威嚴的神色︰「你父皇無力約束你,可還有本宮在!別說你如今還是太子,就算將來御極,本宮也管的了你!」
見兒子神色驚愕,似是嚇傻一般,皇後深吸一口氣,略微緩和情緒,溫聲道︰「你六哥深陷重圍,大楚的江山只靠你一人擔著,你七哥是個不曉事理的,萬事都听從李閣老命令,你若是貿然犯險,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本宮怎麼活!」
母子二人沉默相對。
謝奪低聲道︰「看來在母後眼里,兒臣至少比七哥可靠。」
皇後蹙眉道︰「那是自然,你七哥有腦疾,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和母後都指著你和你六哥。」
謝奪注視著她,再次提醒︰「這是唯一能夠確保六哥安全的辦法,若是不讓我出京,六哥必然會與將士共存亡,生死難測。」
「你這唯一的辦法,要賭上我兩個兒子的性命!」皇後絕望地呵斥︰「母後只剩下你了,你膽敢涉險,母後立即吊死在你殿外!」
這聲悲戚地嘶吼,回蕩在佛堂與廊廡之間,不斷撞擊著謝奪的耳膜,流入心髒。
如同春日的和風,盤旋在心底的積雪之上。
數月以來,凝聚在謝奪目光深處的寒冰一絲一絲碎裂開來,積攢著重重防備的陰郁目光逐漸融化,露出許久沒有得見天光的稚氣神態。
「兒臣的性命,可以與六哥並重麼?」
皇後蹙眉仰頭盯著他︰「你這叫什麼話?你兄弟倆在母後眼里當然一樣重要!」
謝奪眯眼笑起來︰「有母後這句話,兒臣沒有白來世間走一遭。」
皇後茫然注視著謝奪,忽然眸光一閃,終于听出了話中深意,剎那間臉色泛白,滿眼驚愕,這些時日,兒子的疏離冷漠,都有了解釋。
沉默許久。
皇後抬手讓侍從全部退出佛堂。
大門關上,昏暗的燭火映照在皇後慘白的臉上,她退後一步,踉蹌地坐進圈椅,啞聲開口︰「你幾時知道的?」
謝奪立在原地︰「父皇中毒當日。」
皇後一驚,仰臉看他︰「陛下中毒了?」
「母後不知情?」謝奪已經確定父皇與李閣老聯手欺騙了自己,卻沒想到連下毒的人,都不是母後,
「陛下不讓我探望,我去哪知情?」皇後急道︰「嚴重嗎?」
謝奪反問︰「父皇禁止探視,母後從未起疑?」
「宮里那位道長說儲君之外的人瞧不得,你父皇向來信奉那些半仙,我又怎會起疑?」
謝奪看著她︰「母後又是幾時知道的?」
皇後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約莫五六年前。」
謝奪略顯驚訝,這比他猜想的晚了許多。
「你小時候長得敦實,臉上肉嘟嘟的,我當你這臉盤子隨我,眉眼隨了你父皇。」皇後痛苦的深吸一口氣,回憶道︰「可到了十一二歲上頭,你身量竄得極快,眼見著臉盤瘦下去,出落得一日比一日更像那個女人,又想到你父皇在你出生後換掉了我殿里所有侍從,我就起了疑心。」
「母後恨我麼?」
皇後一驚,睜眼看向謝奪︰「恨你?為何要恨你?」
「母後親生的孩子被我頂替了。」
皇後蹙眉閉上眼,哽了許久才啞聲道︰「真相我得知太晚,你是我捧在掌心里疼了十多年的孩子,更何況我把當初愧對老七的心意也全都灌注在你身上,你要我如何狠的下心恨你?我只把過錯怪罪在你父皇一人身上,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父皇……你父皇竟然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父皇說,毒是母後下的,母後想趁亂逼我讓出儲位,好讓六哥把持大局。」
皇後猛然站起身,驚愕地看向兒子,半晌,陡然沖上前揪住謝奪前襟,厲聲質問︰「這是陛下說的?這是陛下告訴你的!」
「是。」
皇後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哽住呼吸,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
謝奪抬手扶她坐回椅子里。
皇後一口氣喘不上來,用力捶兩下胸口,終于順過氣來,絕望至極︰「陛下!你好狠的心!你與旁人的孩子我視如己出毫無怨言,你卻想讓我的兒子殺了我!」
謝奪立即單膝跪下,抓住母後右手,鏗鏘有力地開口︰「兒臣永遠不會傷害母後,亦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母後。」
皇後鼻子一酸,俯身一把摟住兒子,嚎啕不止。
轉眼四日過去,京城尚未傳回軍令,糧草卻已經快要吃空。
那群叛軍的後援供給似乎沒有斷過,再耗下去,楚軍只會徹底陷入劣勢。
燕王坐于軍帳之中,愈發忐忑不安。
羅州那群叛民如今就在城外叫囂喝罵,他究竟為何避而不戰?
怕了麼?如此怯懦,又何必再一次請戰出征?
四千大楚將士的血仇,還要不要報?
為何面對不足三千的叛民,他都毫無底氣?
燕王緊咬牙關。
那些叛民並非剽悍的韃靼鐵騎,羅州之所以難以攻克,憑借的是地利而非武力,燕王手下一萬兵力,沒理由如此謹慎。
如果是九弟在此,別說是一萬對三千,哪怕三千對一萬,都不會讓他絲毫退卻。
燕王越想越是羞愧。
如果是九弟在這里……
如果是九弟,他會怎麼做?
燕王仔細回憶出征前,謝奪對著沙盤滔滔不絕的判斷分析——
「我軍有兵力優勢,開戰之前,要不斷派遣小部隊騷擾敵方各處防御關口,觀察各處守將性格作風。」
「謹慎的守將可以作為佯攻目標,盡可能對他虛張聲勢、圍而不攻,等他向其他防御點發出求援軍報,再令伏兵直接進攻被調走守備的關口。」
「但凡能改造的地形,決不能浪費時機,六哥,將士們該吃苦的時候,千萬別來仁德那一套,這時候的仁慈是在害他們。」
「撤退前佯裝準備出擊,進攻前佯裝避戰撤離。」
「只要這三處關口連起來,我軍就可以全面出擊,你只需記住一點——攻其必救。這里、這里、還有這條山道,肯定有一條是他們的糧道,我們以游擊為主,地形條件不好打,就不要硬打,只要盡可能地打亂他們的步調,引誘他們兜圈子,就肯定能抓到破綻。」
……
當初听謝奪講策略時,燕王只覺熱血沸騰、滿心通透,如今面對區區三千叛民,卻兩眼一抹黑,當真是無顏回京面對自家戰神弟弟。
燕王陡然睜開眼,起身走出軍帳,開始觀察關內的地勢,嘗試著用謝奪的思路觀察周圍的一切。
太陽落山前,燕王找到一處距城門五里外的有利地形,反復觀測許久,終于下定決心,他把副將叫來,給出了第一道軍令︰「下令全體將士連夜動工,把此處往西兩里內的所有掩體,全部挖平!」
第二日清早,來關口探查的叛軍探子發現玉承城牆上的守軍已經全無蹤影,整座關口一片寂靜,仿佛空無一人。
得到軍情之後,這支叛軍的主將立即帶兵來到城下,派士兵架梯爬上城牆。
見楚軍果真全部撤離,叛軍主將立即令士兵爬入關內,打開城門,快馬追襲那群膽小如鼠的楚軍。
然而,跑了不到六里地,兩側山坡上忽然發出轟隆隆的悶響,身後有人用羅州土話驚恐地呼喊︰「有伏兵!」
燕王盡全力布置了這場伏擊,然而交戰開始後,敵方應變十分迅速,絕境之中,發揮了山地戰的天賦,拋棄戰馬,躲避滾石,徒手攀上山坡,與楚軍迎面交手。
雖然猝不及防,但此時,這支叛軍已經傷亡過千,燕王下令擂起戰鼓,拔出長刀帶頭沖向敵軍!
山間殺聲一片。
山地道路陡峭,楚軍不如土人靈活,兵力優勢無法徹底發揮,不斷有不善攀岩的楚軍跌倒滾落,燕王心急如焚,正欲奮力沖殺,忽聞遠處傳來古怪的號角聲。
一听見這古怪的號角聲,那群殺紅了眼的羅州叛軍忽然開始後撤,企圖跟楚軍拉開距離。
緊接著,山下便傳來一群男人齊聲喊話。
他們喊的不是官話,大楚將士听不懂,擔心敵軍有詐,也都停下進攻,沉默與叛軍對峙。
這是羅州土話,燕王十分詫異,縱身一躍,登上高處循聲望去,就見十余名被俘叛軍跪在山腳下。
那群俘虜身後,站著個熟悉的修長身影,一身銀白鎧甲。
那是謝修給燕王打造的新型鎧甲。
燕王當即認出了來人,心中大石落下,也不問他用什麼方法停止了這群土人與楚軍搏命,只高聲喊道︰「臭小子,你穿老七給我造的鎧甲作甚!」
那銀甲少年仰起頭,露出銀盔下邪邪的笑容,漫不經心地回答︰「你的鎧甲?那為何背後刻著‘戰神’二字?除非補上‘的六哥’三個字,否則就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