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
事情辦完後, 陸西獨自回去。
他走出客運船站, 剛要過馬路, 卻隔著車流,看到馬路對面有道熟悉身影。
青年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眼神膽怯又討好地望著他, 面露一種傻子似的局促和不安。
陸西站在原地, 看了一會兒。
接著, 他面無表情地朝馬路對面豎了根中指。
見狀,青年眼底露出笑意,背也緩緩地挺直了, 長身玉立, 剎那間, 整個人氣場全開。
他就跟惡作劇似的, 跟陸西鬧著玩。
陸西和蕭起一起坐車回去。
公交車十分破敗, 最後一排連玻璃窗都拉不上。
蕭起很謙讓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道︰「弟弟, 你先。」
陸西︰「…………」
靠里的座位離窗戶近,誰坐誰堵風口。
陸西只好拉起連帽衫的帽子,戴上擋風。
公交車顛簸著啟動了。
蕭起比較直接, 落座後, 道︰「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得想個法子,保證你不會告訴別人。」末了,補充一句, 「告訴你家那位也不行。」
陸西明白蕭起的意思,但他不是多嘴的人,蕭起完全多慮了。
可陸西轉念一想,這位高十學長在滄瀾私立中學十年不畢業,應該知道不少校園傳說的內幕。
陸西正好想求證一些事。
「我不會說出去。」陸西先答應,卻又緊接著道,「但我要知道真相。」
蕭起看向陸西,爽快道︰「什麼真相?」
「洋子的鬼魂,真在廢教學樓里嗎?」
誰料陸西一開口,直接把蕭起逗樂了。
蕭起暗暗好笑了一會兒,反問道︰「你說呢?」
因為蕭起是學校里元老級的人物,他這麼一說,陸西就徹底打消疑慮了。
陸西道︰「你是第一個發現她尸體的人?」
聞言,蕭起眼中的笑意淡了,他身子往下滑了一點,抬起一腿,用膝蓋頂著前面的椅背,稍顯沉默地點了下頭。
「洋子為什麼上吊自殺?」陸西一直以來都有些想不透,道,「就因為成績退步?」
蕭起偏過臉看了眼陸西,還是那句話︰「你說呢?」
陸西見蕭起似乎不太想談論這事,只好作罷,便也不再問下去。
車子在泥濘的道路上前行,從窗外灌進來的風里帶著海水的氣味。
同排而坐的兩人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蕭起卻突然聲音低低地道︰「因為自由。」
陸西一時不解,茫然地看向蕭起。
蕭起朝後耙梳了一把凌亂的額發,回視陸西,眼神有些氤氳,淺笑道︰「你不是問洋子為什麼自殺嗎?」
因為自由。
……
蕭起回憶起七年前的事,那感覺,很遙遠。
「她是個很努力的女生,各方面都很要強。」蕭起道,「每次考試,她第一,我第二,一直保持這樣的平衡,雖然在一個班,也知道彼此的水平,但詭異的是,直到高三,我們都沒搭上過幾句話。」
「不過高三下學期時,她在第一次月考中出現了失誤……也不能說失誤,答題卡上涂錯了兩道題而已……」
陸西聯系以前听過的傳聞,明白過來,道︰「那次她考了第二,你第一?」
蕭起搖搖頭,笑道︰「那是高三下學期好吧……在所有人看來,我上學期就瘋了,之後回回考倒數,毫無壓力。」
「裝瘋?」陸西略一思索,道,「真的在戒網中心,呆了三個月嗎?」
蕭起「嗯」了一聲。
陸西等著蕭起繼續說下去。
「那次月考之後,洋子說她看到的世界,變了……」蕭起的聲音漸漸轉低,含著對那個女孩的緬懷之情。
***
那天晚自習下課,蕭起照例磨蹭到最後一個,才拖拖拉拉地收拾書包。
結果他正收拾著,一個女生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課桌旁。
蕭起呆滯地仰起臉看。
女生齊劉海,**頭,正眼楮晶亮地看著他︰
「喂,蕭起,做傻子什麼感覺?」
蕭起︰「……」
女生便是洋子。
她坐到蕭起前座,笑意靦腆︰「抱歉,我說謊今天有事,讓我媽晚點來接,能陪我待一會兒嗎?一個人,大晚上怪可怕的。」
蕭起仍舊滿臉痴呆,像是沒听進去,但收拾書包的手卻停了。
「你這次又考倒數了吧?」洋子單手撐著臉頰,道,「你爸媽應該不會怪你吧?畢竟你都傻了,大家怎麼能夠要求一個傻子呢?」
「…………」蕭起的內心持續無語中,但臉上仍做出?*??難?印 br />
「好羨慕你……如果我也傻了,他們就不會責怪我了。」洋子嘆氣一聲,道,「可我不傻,也不會演。」
之後,洋子就把蕭起當做一個樹洞,自顧自地傾倒出心里話︰
「你知道嗎?整整一周,我媽每天送我上學時,路上都要讓我好好反省,問為什麼沒有考第一,回家後也讓我反思,讓我好好想想,是不是思想松懈了……好可怕,我又不是犯人,只是差了兩分沒考第一,為什麼天天審問我?還有老師們也是,看我的眼神,很緊張似的,好像總怕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但是,我只是沒考第一啊,罪不可赦嗎……」
「說來好笑,要不是這次涂錯答題卡,失誤了,我還不知道父母會這麼對待我呢……」
「以前,他們叫我乖女兒,看我在學習時,總叫我勞逸結合,放松放松,不要有壓力……可這次考了第二名以後……昨天我不過是坐在沙發上想了會兒心事,我媽看到了,尖叫著沖我發火,說快模考了,沒時間了,要抓緊時間學習,還說,下次要是再考不好,她得活活氣死……好夸張……」
「我爸,把這周跟生意伙伴的家庭聚餐推了,說要讓我專心學習,還說,這次生意伙伴家的孩子考得很好,我現在考成這樣,讓他拿不出手……可是以前,他經常在叔叔阿姨面前說,我是他的驕傲啊……」
說著說著,洋子倦怠地滑到桌上,側枕著自己的手臂,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是不是只有考第一,才配做他們的女兒?是不是只有成為他們心中的樣子,才值得他們的喜愛?我是工具嗎?我是他們用來給臉上增光的附屬品嗎?好奇怪……我最近忽然發現,爸媽好像從來沒了解過我,我也從來不了解他們……畢竟,從小到大,我會學習,會考試,他們總是對我和顏悅色……我們的話題,永遠只有考試和學習罷了。」
「我那麼努力,去爭取所有的第一,取悅他們,但他們沒有問過我累不累,也從沒關心過我想要什麼……我失誤了一次,他們就感到生氣和不信任,沖我發泄不滿……是因為我奪走了他們的榮耀嗎?」
「我到底是誰……這麼努力學習的意義又是什麼……總覺得,一直在為父母而活呢,沒有自由可言……」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低,含著滿滿的困惑。
全程,蕭起只是一言不發的听著。
最後,那天離開前,洋子展露一個微笑,告訴了蕭起一個決定︰
「接下來到模考的這段時間里,我一定要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也想看看……爸爸媽媽到底是愛我,還是只愛我優等生的形象。」
之後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看到洋子在拼了命地學習。
女生總是早上六點不到便到班級,晚上十點才離開,就連中飯,也只是靠一個面包解決。
但只有蕭起知道,洋子在徹底放飛自我。
早出晚歸,是為了躲避父母的嘮叨,中午只吃面包,是為了節省時間多玩兩局斗地主,就連上課,也在課本底下壓著小說書。
那段時間,洋子和蕭起的接觸也愈發頻繁起來。
不過多數時候都是女生在說,男生在听。
「我昨晚讀到一則神話,說的是荊棘鳥,又叫無腳鳥。」洋子笑意盈盈地道,「那種鳥特別任性,自由自在,只有死的時候才會落地,告別天空。」
蕭起永遠記得,女孩當時仰望天空時向往的神情。
全市模考出分當天,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洋子跌到了年級二十名。
那天晚自習放學,洋子朝蕭起搖了搖手機,苦笑著道︰「我媽知道成績了,剛發短信來說,我讓他們很失望。」
蕭起當時仍然執著地在裝一個傻子,沒能安慰她些什麼。
洋子走出教室前,看著外面黑沉的夜空,深深吐納一口氣,感嘆道︰「我想永不落地……」
那天放學,蕭起都快到家了,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想到女生說最後一句話時的樣子,越想越心慌,便匆匆趕回了學校。
蕭起到了四樓,來到三年一班,看到女孩懸掛在窗台外。
為了自由,永不落地。
***
窗外灌進來的風中,陸西微微眯起了眼,看到蕭起的發絲被吹得凌亂,有些遮眼。
過了良久,陸西道︰「洋子的鬼魂滯留在三年一班,是你傳出去的謠言?」
蕭起一笑,道︰「對。」
陸西︰「為什麼?」
「以我的方式紀念她……」蕭起撢了撢褲子上的褶皺,說,「她不該被遺忘,十年,二十年,滄瀾私高在那兒,洋子也在那兒,提醒學生,教師,家長,教育的意義是什麼?」
陸西明白了,這麼多年,關于洋子的校園傳說一直經久不衰,都是蕭起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原因,靠著裝瘋賣傻,以及似是而非的說辭,將謠言散播出去。
陸西想了想,道︰「你裝瘋賣傻,是為了報復父母嗎?」
他還記得,蕭起因為迷上游戲,在成績穩定的情況下,被父母強制送去戒網癮。
蕭起偏過臉,看向陸西,膚色是慣常的慘白,他略顯嘲諷地笑道︰「當時我被按著不能動,電流一次次擊打太陽穴時,我就想,他們是不是要我瘋?所以我瘋給他們看。」
陸西默了一下。
心道一聲狠人。
一裝就是八年。
「考慮下演藝圈。」陸西良心建議。
蕭起樂不可支。
陸西又問︰「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蕭起靜默了一會兒,道︰「等他們學會怎麼做父母,我再把兒子還給他們。」
陸西內心有些唏噓。
***
回到住處後,陸西直接進了房間。
房間里還拉著窗簾,顯得昏暗。
陸西盡量不發出動靜地上了床,面朝著紀年的背,靜靜地躺下。
因為不想打擾紀年,陸西跟他之間隔著一線空隙。
只是還沒過一會兒,紀年就翻轉過身,往陸西懷里鑽。
陸西︰「…………」
一米八幾的人了,卻還是不依不饒地要往他身前擠。
「可以了……」陸西都快被擠掉下去了,只好抱住紀年。
紀年安分下來,呼吸間滿是陸西身上的氣息。
「對不起……」紀年聲音暗啞地道,「我很沒用……」
陸西看著石灰牆壁,緩緩眨了下眼,內心里也不好受。
紀年會突然抑郁發作,是因為昨晚找不到人,受刺激了。
紀年總覺得是他害自己涉險,所以總是一遍遍地道歉。
陸西揉了揉紀年的發絲,耐心道︰「沒關系,不怪你。」
紀年現在極度缺乏安全感,有些哽咽地道︰「討厭我嗎?」
陸西︰「不。」
「會離開我嗎……」
「不會。」
紀年︰「不,你一定會,我這麼讓人討厭。」
陸西︰「…………」
敢情他剛剛都白說了。
陸西挑著紀年的下頜,讓他抬起臉。
紀年眼尾紅紅的,漂亮的臉蛋顯得很沮喪,又很不安,脆弱極了,他眼底像是蒙了層玻璃紙,有些灰暗,但看著自己時,會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渴望和依賴。
陸西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男人心生憐愛的情緒。
陸西單手支起腦袋,低垂下狹長的眼睫,他用指尖按了按紀年的唇瓣,道︰「如果讓你補償我,會不會好過些?」
紀年點頭。
「你補償點什麼。」陸西道,「我好說話。」
不然他擔心紀年陷在情緒里,出不來。
紀年紅著眼眶,認真道︰「你想要什麼?」
「隨便。」
紀年情緒不穩定,想了良久,眼里卻漸漸聚起淚光,很難受似的,愈發沮喪道︰「可我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陸西沒想到效果適得其反,連忙撫了撫紀年的眼角,道,「你有錢。」
紀年抽噎起來,道︰「可那些都不是珍貴的東西,配不上哥哥。」
陸西︰「…………」
不。
太配得上了。
陸西現在只能順著紀年,開導道︰「你再想想,有什麼珍貴的東西,給我吧。」
紀年只想了片刻,便低頭解衣扣,一邊掉眼淚,一邊我見猶憐地道︰「哥哥,我最珍貴……我把自己給你,我給你上……」
「…………」
陸西立即按住紀年的手,有些消化不良,好半天,才道︰「duck不必,duck不必。」
雖然紀年很誘人,但陸西並不想趁人之危。
***
在陸西的陪伴下,這次紀年很快走出了抑郁期。
第二天,所有人收拾東西,準備離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