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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九三年的春天(11)

二十二

秋枝總在下班時感到茫然。臨離開前,她又拿出柔石過去寫給她的那封短信來看。她拿起電話,繼續撥信上留的那個永遠沒人接的電話,撥通了,無人接听,然後是忙音,將即將到來的夜晚的冷漠和空曠傳遞過來。

電話突然轟響起來,秋枝渾身一顫︰「喂?」

是廣告部主任。她失望、平靜地︰「有事嗎?」

廣告部主任請她轉告美娜,從明天開始,不用到報社上班了。

「美娜——」

是秋枝的聲音。美娜從夢中醒來,睜開眼楮,看見房間亮著燈,想不起是什麼時間。貓正在她被頭上,看她。

她揮臂打貓︰「你想破我的相?」貓又看她一眼,跳下去。她趕緊檢查枕頭上有沒有留下它的爪印。貓在地上平靜地再次回頭望,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美娜心想︰「這狗東西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呢?」

郁金在客廳里說︰「你這一覺睡得好啊!」

美娜不吱聲。

秋枝在客廳里說︰「涂秘書來找你呢!」

美娜迅速坐起來,白白的兩腿從被子里彈出來,蹬上高跟鞋,啪嗒啪嗒跑進客廳︰「人呢?」

「走了。」

「開玩笑!怎麼走了?」

「他說還有事忙呢。」

「他坐了多久?」

「一個小時吧。」

「有沒有搞錯?他來了一個小時你們都不叫我?什麼居心啊?」

「他不讓叫啊。」

美娜睜大一雙圓眼楮,猜疑地打量郁金和秋枝︰「他都和你們說些什麼啦?」

「就說些許文的事。」

美娜煩惱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秋枝,他到底是找你,還是找我的?」

「是找你。」

「那為什麼我還沒起床他就走了?」

「他就說他沒事,只是田局長托他來轉告你,星期五去化工廠和摩托車廠的事情就算了,情況有變化,人家那邊不接待,叫你不要去了。」

美娜神態大異︰「什麼?」許久,才從牙縫里吐出一句話︰「這頭老肥豬!」然後轉身回房間,把門使勁摔上。

郁金說︰「輕點不行嗎?」

秋枝輕輕推開美娜的房門,看見她若無其事地往手肘彎里涂香水。秋枝深深吸了一口氣︰「美娜,有件事本來不打算告訴你,怕你承受不了。」

美娜冷漠地︰「說!」

「你們主任說,你明天起不用再回去上班了。」

美娜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也早就不想再見那些鳥人了!」

秋枝皺一下眉︰「美娜,我為你難過。」

「別,我不難過。」

「我知道你要強。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花,你如果需要,說一聲。」

美娜不說話,仰倒床上拉被子蒙住臉。

秋枝回到客廳,看見郁金的一雙大眼楮正望著自己。郁金說︰「秋枝,賣冰棒的女人說,看見老五了,臂彎里掛個小巧的湖南女人,皮膚很白……」

「老五娶親了?沒有的事。」

郁金流出兩行淚水︰「秋枝,你那些成天大街小巷采訪的同事知不知道這事?雨城的事情沒他們不知道不吧?幫我打听打听啊。我真不相信……」

秋枝想了想,說︰「不是這樣的,金姐,老五是跑長途到外省去了。」

郁金不信了,譏諷道︰「到哪個外省?青海嗎?拉薩嗎?」

「當然!」

郁金的眼神黯淡下來,臉色有些發綠︰「就算去拉薩,也不用去一個月的!」

「老五是出差在外的,也可能是到國外去了,我知道他們公司有巴基斯坦的援外項目。」

郁金深嘆一口氣。

秋枝繼續安慰郁金︰「就是啊,他出國了,信也不方便寄。說不定啊,他哪天就嘀嘀按響喇叭,從天而降出現在你面前!」

把夢描述得太過于美好,也是一種欺騙。可秋枝卻不由自主地接著說下去︰「說不定啊,也許他不開大貨車了,換輛漂亮的小車,哪天就來接你兜風去……」

郁金的大眼楮望著秋枝,像貓一樣純真,又悲傷︰「秋枝,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了,他也許再不回來了……」

秋枝不再說話,上前抱住她,她立刻在秋枝的懷抱里,像失去幼崽的母狼一樣,發出孤獨又絕望的悠長的嗚咽。

二十三

一段時間以來,貫城河一帶出現了很多間酒吧,听說是深圳人開的。跑街的記者寫了一篇文章,介紹其中最具特色的廣寒宮酒吧,邀請到著名音樂人、雨城大學的柔石每晚駐場演唱,廣寒宮也成了雨城文藝界名流夜晚聚會的地方。

秋枝在夜班編稿的時候看見這篇稿,激動得差點暈倒。她打電話把那記者從睡夢中叫醒,要他帶她去找這家酒吧。

凌晨一點,正是酒吧的**時段。的士在貫城河大橋上停住,他們下車後就往橋下走。原來廣寒宮酒吧是用貫城河旁邊的一個防空洞改建的,十分隱蔽。進了洞內,各色熒光互相輝映,秋枝的眼楮好一會才適應了,漸漸看清里面的情景。酒吧里一片喧嘩,人很多,位子不夠,很多人站著,手里抓一支啤酒或飲料。中央區的表演台上,主持人正在講一個有色故事,人群里不斷發出哄笑。記者沖吧台招手,酒吧老板立刻繞過人群站到他們面前。他有些發福了,名牌運動衫緊裹大著肚子。

記者說︰「朝哥,我的同事秋枝,過來看看。」

朝哥殷勤地握一握秋枝的手。他讓人在表演台前的最佳位置安排一張小桌,擺上來啤酒和小食,陪她們坐下。

秋枝問︰「有音樂表演嗎?」

「有啊,你們想听什麼,可以點啊,我叫他們上就是。」

秋枝激動得聲音尖細起來︰「我想听柔石的彈唱。他來嗎?」

「有啊有啊!我們這里的客人,都是沖著他來的。」朝哥說著,咂一下舌頭,剛想起來似的︰「今天我听誰說,柔石去了海南島啦,在那里養鴨子呢。啊,不對,應該是搞房地產,搞房地產。」

記者看秋枝急了,按住朝哥的手︰「你說的啥呀?他到底來不來啊?」

朝哥笑了︰「開玩笑,開玩笑,我昨天其實還請他吃飯來著。他一會兒就來了,我們這兒,沒有他可不行。」

他們就等著。

兩個女歌手輪番唱蔡琴和鄧麗君的歌,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秋枝有些不安。

朝哥拿起磚頭手機說一陣話,才對他們說︰「對不起啊,搞錯了,柔石老師的節目時間調了,要下周才來酒吧。」

秋枝沒有失望。快見到他了,她像病入膏肓的人,倒也希望這個見面稍有延宕,別給自己太大的沖擊;再者,好夢還是綿延些好,太快醒來,往往會有些事情令人猝不及防。她安慰著自己,又問那酒吧老板︰「你們,怎麼和柔石老師聯系呢?」

「啊,不用和他聯系,他很守時的,說好了,他到時候自然就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秋枝雖然度日如年,但畢竟是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慢慢恢復,目光明亮起來,聲音動听,動作迅速,整個人煥發出奇異的神采。

雨季提早到來,凌晨時分就開始下雨,下了近一周,滿世界**的。電視里不斷報道最近發生的水災,在郊區,有農民的房子在夜里被洪水沖塌,沖走了。

有天早晨,秋枝在報社門口,剛把為受災農民募捐的箱子掛好,就看見一個黑瘦男人抱著臉孔髒兮兮的小女孩,站在雨中,雨水和鼻涕眼淚一起在女孩的臉上流淌。她以為是鄉下的災民,立刻把自己的雨傘遞給他們,再伸手到手袋里,卻模不到自己的錢包。

她抱歉地說︰「對不起……」

小女孩說︰「阿姨,我不要錢,我找媽媽。」

秋枝發現這小女孩雖然瘦小,一雙眼楮卻滴溜溜地轉,就像那些愛捉弄大人的小孩一樣,嘴角還帶著嘲笑。

「媽媽在哪里?阿姨可以幫你什麼呢?」

男人說︰「我女人在你們報社,她叫美娜。」

「美娜?」

男人說︰「我了解清楚了,她在這里拉廣告。」

秋枝說,美娜已經不在報社了。她想把他們帶到報社信訪室,留下他們的聯系方式,男人卻轉身就走。秋枝拉住他︰「你別急啊,你要真是她丈夫,我可以幫你找她的。」

男人一松手,小女孩就滑到地上,她高高地把一只小手掌伸到男人眼前︰「快給,說好的,五角!」男人在她手心里放下準備好的錢,她扭頭就跑開了。

秋枝說︰「你到底是誰?和美娜是什麼關系?」

男人轉身就跑,回頭凶狠地說︰「你告訴她,棒棒幫是不會放過她的!」

二十四

吳家大院,客廳里燈光昏暗、寧靜。

下雨的時候,郁金哪里也不能去,就待在屋里。老五沒有消息,美娜沒有露面,秋枝的身影也是一晃就不見了。沒有人打擾,這些日子,她平靜了些,好像已經和命運談判許久,快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了。她整天拆一件黑色的緊身毛衣,從早到晚,一直在拆,怎麼也拆不完。她清 的面孔上出現神秘的微笑,仿佛有許多咒語,即將被解開。

貓不時叫上一聲,脖子向著郁金長長一伸,她把臉遞過去,讓它舌忝了又舌忝。它的舌頭像長滿了小刺的刷子,讓她信癢癢的。她嘴里說著貓語,和它彼此心領神會。

寂靜、昏暗、陳舊的時光,令這個坐在沙發里的高個女人,愈發顯得美麗,像油畫,從歷史中復蘇。

她終于拆完毛衣,又拆一個從未用過的黑色文胸。文胸是一線形的,瓖著精致的黑色蕾絲。她細長如禽的手指被它襯得更加白皙,皮膚接近透明。

她︰「早先啊,給我講故事,我听來听去,怎麼就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倒像是電視里演的呢?」

她逐漸把聲音提高。貓如同伴唱一般,在她每句話的間歇叫上一聲,仿佛應答,或是感嘆。

「我說,老五啊,這個女子,你看不透的,看不透!她見著男人就恭維,就殷勤,你暈頭了啊你!」

「喵!」

「她是一個慌言連接一個慌言,一個虛假再扣上一個虛假。我和她說話我都累啊,那哪里是說話,是捉迷藏啊!」

「喵!」

事實上,美娜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很多天了。

秋枝回來,去敲門︰「美娜——」

美娜不理。

又過了十多分鐘,美娜開了門。

秋枝看見美娜的紅色皮箱已經打開放在床上,床上擺滿了她的各式衣服。她肯定哭了很久,即使在昏黃的電燈下,也看得出她兩眼紅腫。

「美娜,發生了什麼事呢?」

美娜突然抬起頭來沖著秋枝︰「你裝什麼裝!」

秋枝︰「有人假裝你孩子……」

美娜听錯了︰「找房子?你說主任給我找房子?他老婆中午在大十字路口襲擊我,把我的包都扯壞了!」

秋枝糊涂了︰「她為什麼這樣?你和主任……」

「你們以為他是個什麼東西?我和他一起拉的廣告他自己全端過去,他在我身上撈足了,就趕我走!」

美娜將衣服往皮箱里塞,哭泣起來︰「我每天出門,都要為穿什麼衣服好看而折騰很久。每天奔波,每時每刻都那麼緊張,費盡心機,可我還是被這些臭男人耍了!我為什麼呀?我為老五。但老五也變成狼了,白眼狼!」

「你別太難過了,另外找個工作,好好活。」

這話讓美娜安靜片刻。她拉住秋枝的手,重新哭起來︰「我好絕望,好絕望啊。沒有了他的感情,我還待在這里干什麼?異地他鄉的。」

「美娜,有個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今天有個男的,說是棒棒幫……」

美娜怔了一下,頹然坐到床上︰「來了,他們終于追來了!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他們是誰?要不要我陪你去派出所,找公安抓他們?」

「如果你是一直是個好女人,你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果你曾經是個壞女人,當你想做好女人的時候,他們就不準。」美娜咬咬牙,扣上皮箱,「我要走了。」

「你一個單身女子,去哪里?」

「去廣東!」

秋枝將一個信封塞給她︰「我剛領的工資,你帶上。」

美娜握著信封,低頭想了想︰「給她,給金姐吧,算我借的。老五再不會來看她了。你和她,好好的……」她的眼楮又紅了。她用力地擁抱一下秋枝,提著箱子沖出門。

秋枝追出去︰「美娜,你當心……」

「別為我擔心。只是,美娜沒有了。以後,我是另外一個……」

美娜只停頓了一下,毅然決然走出大院,迅速鑽進一輛紅色的士里。

「美娜,當心啊……」

秋枝的聲音,被的士尾部噴出來的潮濕煙塵湮滅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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