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沒有注意老五的表情,她抹掉眼淚︰「還有啊——」她找出一張美娜和一個男人戴著小紅花的結婚合影。
老五大叫︰「這不可能!」
這個男人很面熟,不知在哪里見過。
他想起來了,那個黃昏,湘黔邊界公路,玉米地晃過的一張干瘦的臉,一聲「**,叛徒,老子們被她騙了」的嚎叫……
他抓住照片要撕,被郁金搶過去了。
「開始我也不信,可租樓上房子住的河南女人認出她了啊,她們是一條村的!听說,她男人已經來到雨城,找她呢!還有,昨天秋枝告訴我,有人檢舉她,可能和湘黔線殺人劫貨的犯罪團伙有關系。這個女人,你對她知道多少呢?」
老五的臉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腦門上青筋鼓脹,一雙因為晝夜行車而紅腫的眼楮幾乎充血︰「我去找她!」
「老五,別去啊,別離開我,老五……」
郁金沒有抓住老五。離開美娜房間前,老五還用力將梳妝台上的化妝品全部橫掃在地上。他沖出門,大步跨出了吳家大院。
天黑了,老五沒有回來。美娜回來,看見她房間里的狀況,一聲不吭收拾。
郁金一直坐在客廳里,神色嚴峻。她想詛咒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又覺得自己渾身無力。
秋枝回來了,看見氣咻咻的郁金眼楮里充滿仇恨,美娜則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秋枝勸郁金︰「金姐,暫時沉住氣好嗎?」
「不行,我一定要將她趕走,不要這**髒了我的房子!這個賤人,罪犯!」
「現在還不知道真相,也不能冤枉她。她拉廣告的業績很差,報社本來就準備炒她。如果那樣,她一個異鄉人,去哪里好?怎麼活?你還是再寬容寬容她吧,等公安調查清楚再說。」
郁金聲音滄桑︰「貓,老五,都是我的命。可是,她用高跟鞋的鞋根扎貓,把貓尾巴扎爛,你說她還是人嗎?她又把老五……她是個什麼東西,我當初怎麼就那麼單純,留下她啊!」
「她雖然來歷不明,一定有很多不幸,流浪到雨城,也不容易。而且,她是真喜歡老五,為了他才留在這里的,你就當做做好事,好嗎?」
郁金咬緊下唇,心里堅決地做出了決定,但,得對老五說清楚。
二十
掐指算,老五走了快一個月了。漫長的平靜之中,有太多的變數,令人不安。白晝對郁金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她的時光只是一個永遠的期待,一個對命運謎語的猜想。她懷抱貓,坐在沙發里,盯著門口,全力以赴听候門鎖的動靜。
門鎖響了,門被打開,是美娜。美娜撲進來,看見郁金虛無的臉龐上睜著一雙大眼楮,大叫︰「你干什麼?神經病啊?嚇死我了!」
郁金回敬她︰「你才神經病!那豬頭處長找過你。他和鯽魚秘書,他們,被你吃定了吧?」
美娜不在意她的態度︰「難說!田處長已經給我介紹了一家摩托車廠的廣告,但涂秘書太狡猾了,到現在還沒給什麼好處。跑了一天,我餓了。」她用力擰黑白電視機的開關,看沒有圖像,又 啪打開旁邊的一個個抽屜,想無意中發現郁金藏的什麼東西。
郁金對她的舉止厭惡至極,終于忍不住大聲說︰「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男人,美娜,你這個大嘴婆!」
美娜張嘴想回罵,看見秋枝穿過院子回來了。
秋枝摘下頭上的草帽,露出白色微黃的發辮。她臉色蒼白,長裙上沾有青草,布鞋上全是黃泥。她一時適應不了屋內黯淡的光線,跌坐進沙發里一動不動。
郁金悄聲問︰「又去找他了?」
秋枝不語,仰頭靠上牆,閉上眼楮。
美娜叫起來︰「秋枝你是生病了吧?看你們倆病人,該我倒霉,肚子餓了也沒東西吃!」說著,她鑽進廚房去了。
郁金湊近看秋枝,聞到她身上曠野的氣息。秋枝的皮膚幾近透明,長長的眼睫毛被淚水濕了。郁金突然有些自卑。她挪開一些,盡量不觸及秋枝,輕聲道︰「你如果不舒服,去躺會兒吧!」
秋枝不動︰「是的,我去找他了。為什麼我總找不到他呢?」
「他不是留了一個電話給你的嗎?」
「那是一個永遠沒人接的電話。」
「那麼,秋枝,到底他是真是假?」
秋枝抬起頭來︰「金姐你什麼意思?」
「我怎麼覺得,他像是假的……」
「他是假的?」
「是啊,真有柔石這麼個人嗎?」
秋枝長長地嘆口氣︰「金姐,老五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老五怎麼會是假的?我的老五……」
美娜听見她們的話,故意把砧板猛剁得很響,郁金打了一個哆嗦。
郁金咬著牙︰「她想叫我怕她!」
「金姐你太敏感了!」
「她還不喜歡我和你太親近。」
郁金知道秋枝不會信她,轉而看貓。貓心領神會,響亮地叫了一聲,回應她。郁金堅定下來,不理會美娜的示威,重新回到前面的話題︰「我不懂,秋枝你怎麼說老五是假的?」
「我的意思是,老五很久沒回來了。是不是因為你很久沒見到他,就懷疑到底有沒有一個他存在著?」
「不,不會懷疑,我對他……」
郁金默默思索起來。
美娜做了一個榨菜炒肥肉片,一個土豆湯,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郁金在肉里發現豬毛以及砧板的木屑,看看菜碟,又看看美娜,眼神狐疑。美娜心里明白,做出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還挑釁道︰「有毛啊?沒有毛就不是豬肉了。不信?就不信吧。不單是這些,恐怕我還下了藥呢!」
秋枝對她們的爭端無知無覺,沒有胃口,只挑幾絲榨菜放口里慢嚼。
有人敲門。一個留了小胡子的男人走進來,臉上似笑非笑,手里擰著半網兜水果。郁金冷漠地望著他。
秋枝低下頭去。她因為被人看見吃這樣劣質的飯菜而覺得羞愧。
美娜看郁金冷淡的態度,不高興了,猛地放下碗筷︰「金姐,是涂秘書啊,他留了胡子你就不認識了?」
郁金眯著眼︰「鯽魚?」
涂秘書訕笑道︰是我啊,一段時間沒來,金姐都不認得我了。其實,我早就想來看金姐了。
郁金不領情︰「花口花嘴!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和美娜是朋友,她得到你的照顧,我就該來看看你的。瞧,我給你買的水果!」
涂秘書把水果放在郁金面前的桌上,郁金頓感悲戚︰「從前啊,老五常常給我捎很多好東西,好多水果,有泰國的,越南的……」
秋枝放下碗筷,手里握著玻璃杯,低著頭喝半杯白開水。
美娜認為秋枝是因為涂秘書的緣故,便譏諷道︰「秋枝,別裝得羞答答的像相親一樣,涂秘書可是我的朋友!」
說著還給涂秘書遞了個媚眼。涂秘書似笑非笑。
秋枝氣得臉孔緋紅︰「美娜,你以為你愛吃的別人也愛吃?」
涂秘書十分尷尬,郁金則感到痛快,微笑起來。美娜直指郁金的臉︰「吳郁金,你又給她說我什麼啦?」
秋枝看見郁金渾身顫了一下。秋枝轉身走向門外︰「沒金姐的事,是你太過分了!」
郁金喊︰「秋枝,別離開,不要離開我們啊!」貓也走到秋枝的腳下,用嘴拉住她的裙腳。
美娜揉揉鼻子,對涂秘書說︰「你在,我不和她們計較!這個只會成天做夢的女人!」
涂秘書跑到秋枝面前攔住她︰「啊,你就是秋枝,我是許文的同事啊!」
「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他現在政法委,你們的事我都知道。」
「我們有什麼事?」
「沒事?嘿,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對呢。」
「你太多事了。」
秋枝說罷,傲然轉身離去。
二十一
貓走進美娜夢中的時候,她正在一個廣場上徘徊。
那是市委大院,空曠,空氣快速流動,大禮堂巍然聳立,給美娜心里帶來壓迫感。她努力回想著,曾經有個什麼樣的大人物,也給她心里帶來壓迫感。廣場上仿佛有光,令她睜不開眼。她眼楮半睜半閉,感覺自己像只大貓,想找個什麼地方依靠一下,找不著。
一個穿制服的警衛員走了過來。
她想,自己總算有了著落。小時候,她迷路了,就是這樣穿制服的年輕人將她送回家,臨別還掏出雪白的大手帕將她臉上的眼淚抹干。但這警衛的表情不是她熟悉的雷鋒表情。他神態嚴厲,注視她的目光充滿懷疑。
她翻遍了紅色挎包的里里外外,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信的證件遞給他。她想,一定是因為她穿得太鮮艷太時尚,他才會這樣待她。她想起來了,自己是在等田處長。她對警衛說出了田處長的名字,他依然態度生硬,要趕她離開。
廣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是下班時間了。穿藍制服的、黑西服的男人,以及像秋枝那樣穿呢套裙的年青女人,陸續走過她身邊。男人們漫不經心,女人們昂首挺胸,神態高傲,她們打量她時目光毫不留情。
她希望那些男人能夠注意自己,無論是誰,她都可以用表情和目光交流帶給他較深的印象、恰當的好感,她對自己的裝扮、姿態和表情的語言把握依然自信。
田處長不在人流中。據說,他已經不是處長了,高升了,所以她一定要來找他,找到他就好了。
沒人注意她。男人們看上去都那麼熟悉,但又很陌生,很遙遠。人群就要散盡,她焦灼起來,希望老田那笨重的身形盡快出現,笑容滿面地向她走來……
她一直沒有看到田處長,卻看見了郁金的貓。貓在夢中十分高大,目光炯炯,步態穩健,頸部系著紅色帶子。美娜疑惑︰那帶子本來是綠色的,郁金常常給它換上新的綠布帶,怎麼就變成了紅色了?她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它,而它也不喜歡自己。瞧,它沖著她來了,用一種審訊和妒忌的目光望向她。美娜堅定了一下——它不過就是一只貓嘛,又不是人!可它站起來很像一個男人。她過去從來沒有猜想過貓的性別,貓就是貓。雪白的大貓,總在她與人之間出現,越來越不可忽視,越來越令她難以從容行事。
貓來了之後,涂秘書也跟著來了,他們是一伙的。涂秘書給了她一听茶葉,不打算再理她,轉身走。她追上去︰哎——
那貓再次像人一樣站了起來,用爪子扒她的臉。她舉起手中的鐵皮茶葉盒子,對準它的腦袋狠狠砸下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