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枝听見美娜的喊叫,趕緊跑出來。
「美娜,你怎麼可以這樣對金姐?」
美娜想說什麼,秋枝又說︰「你得向金姐道歉!」
「道歉?」
「對,你道歉之後,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美娜沒有誠意地︰「金姐,對不起。」
郁金把臉扭開。貓爬進她懷里。
秋枝把美娜拉進她房間︰「美娜,今天來了個大臉盤的女人,拿她的旗袍,還問你。听口音,那個女人也是你們河南的,長得跟你很像呢,她還著實看了看你的照片。是不是你家里人找你啊?」
美娜警覺地︰「哦?」
她思考半晌,揚起臉來,沖著客廳大聲說︰「誰要是出賣我,我跟她沒完!」
郁金回應︰「誰出賣你?什麼意思?你究竟什麼意思?」
郁金挪過來了。她不吭聲邁進門檻,說︰「秋枝,你來看——」
郁金拉開美娜的床頭櫃抽屜,拿出一本相冊︰「瞧,昨天那個肥豬處長給她送照片來了!」
秋枝想制止︰「金姐,是美娜的東西,別動吧!」
郁金已經將相冊抖開︰「瞧,知道在哪里照的嗎?」
「西秀賓館,我們報社在那里開過會。」
「和男人照相,不要臉!是他玩她還是她玩他啊?」
美娜瞥一眼︰「這不關你的事啊,我們女的就不能和男人一起照相了嗎?」
「可是,涂秘書又是怎麼回事呢?一女不事二夫啊!」
秋枝勸道︰「金姐,你不了解不要亂猜、亂下結論啊。」
「你是說,我沒有事實根據,誣蔑她?」
「我的意思是,美娜不一定是你想像的那樣。」
郁金扔掉影集,貓掉臉望她。
郁金細長的手指指秋枝︰「你啊,還是回去讀你的書去吧,你太單純了啊。」
美娜大叫︰「你們都出去!」
十六
貓又在叫了,叫它的午餐。女人們常常忘記了吃飯,它卻不會忘記。郁金沉默良久,將貓摟在懷里,替它端好飯碗,讓它從容的吃。
美娜將某種喧囂、某種她難以適應的人生現實帶來了,她日漸感到害怕。美娜那一身鮮紅的風衣,她的紅皮箱……全讓郁金心煩意亂。
「秋枝,美娜那麼喜歡紅色,是不是把男人們都看成公牛?」
秋枝倒一杯水給她︰「金姐,喜歡什麼顏色,是和性格有關。」
「可是,我一早就感覺到了她的挑戰!」
「她可能有自己的苦衷,並不是針對你啊。」
「不,秋枝,你太單純了,美娜不僅在挑戰我,還挑戰所有女人!因為,我們做不到她那樣,她的那些事情,我們不會做,無法接受。」
秋枝不語。郁金追問︰「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態度。」
「我……我們算是同事,但她和我不太一樣,只要她有什麼做得不好,隨時都會被報社炒掉。所以,從生存的角度看,她比我們都不容易……」
「你仍然是個書呆子!算了,我只想問你,你認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秋枝不想陷入太深︰「老五不是告訴你了嗎?她是個被拐騙的婦女,出了虎口,懷著夢想,來雨城奮斗……」
「老五是這樣說的。唉,她是不是已經把我的老五……」
秋枝躲在這些房間里,女人們的這個世界里。她在回避,回避整個現實。她自己,表面的寧靜遮掩著精神里的波瀾。
只有貓始終堅定地站在郁金一邊,睥睨一切。受貓的影響,郁金用不同的眼光和態度,看待美娜和秋枝,看待一切人與物。她突然覺得,必須把美娜的來歷和經歷打听清楚。如果美娜回來了,她將和懷里的貓一道將她嚴密監視!
郁金餓了。她問︰「秋枝,你不餓嗎?」
「不好意思,我看書,什麼都忘了。金姐,還吃面條,好嗎?很快做好。」
郁金真誠而感激地︰「你做什麼我都愛吃!」
秋枝扎好裙子,走進黑洞洞的廚房。郁金在她身後問︰「秋枝啊,你從書里都讀到些什麼東西呢?」
秋枝不知道怎麼對郁金說︰「讀到……叔本華說,我們總發現快樂實質上並不像我們預想的那樣多,而痛苦卻總是比我們通常預想的痛苦百倍。」
郁金小心地,唯恐冒犯了她︰「叔本華,是你的男朋友嗎?這個姓可挺少的。」
秋枝在洗西紅柿,紅紅的,像昏暗的時光里有了一朵花。她面向客廳,朝郁金的方向微眯了眼楮。白天的這個時刻,她在暗處而郁金在明處,在她的視線里,酸枝木沙發里的郁金仿佛一幅古老的油畫,影像既清晰又模糊。
這個美麗女人的時光,就在這些房間之中。所有的房間和客廳整日地無光,無聲,無色彩,無食物的香味,無任何柔軟溫暖的感覺。日復日,她回憶,期待,難道就是在由孤獨、貧窮鑄就的虛無之中,保持了她神秘的笑容和驚人的美貌?
這大院與世隔絕,像一個黑洞,像深淵。秋枝偶爾來了,留下了,之所以沒有離去,是因為她認為,要消除自己的不幸和困擾,唯一辦法,就是天天觀看比自己更大的不幸和痛苦。所以,她安心在吳家大院,在郁金的黑房間里住下來,照顧她和她的貓。
秋枝陷入了更大的迷惘。她不知道,這麼做,對改變自己的遭遇有什麼幫助?而她所做的一切,對郁金,對美娜,對貓,對所有可能降臨到女人們頭上的不幸,又有什麼意義?
十七
天又黑了,夜又來了。郁金說,秋枝,該你了,說說吧!
秋枝說,我的故事都是虛無,我的情感都是孤獨,我的未來都是虛幻。我是個詩人,我有的是靈感而無實感。我愛一個男人,因為愛他,我不回家,留在雨城。但可能我愛的,是自己一個虛無的夢。我坐在這里,靈魂還在剛剛過去的那個黃昏游蕩,眼前是忽明忽暗的光影,是陌生的面孔,是暗暗涌動的城市聲音……我始終是迷惘的,童年,少年,現在,將來。我真該請求人們的原諒,原諒我始終迷惘。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幾年,甚至一生,才能走完這迷惘的道路,盡管我帶著鏡子出發,連做夢都帶著它。
郁金說,秋枝啊,我們都是做夢的人,我和你,一樣。
秋枝說,是,我們都是做夢的人,你的夢存在歷史里,你的夢就是你個人的歷史。我的夢,可能在將來,但也可能是在19世紀,18世紀,甚至14世紀……
郁金說,我剛接上你的話,現在又接不上了。秋枝,你是不是讀書讀壞了啊?比如我,我想的,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兩種關系,一個是活著的關系,一個是我們和男人的關系……
秋枝像被催眠一般——所有深入心靈的談話,都會將她催眠。她說︰「男人啊?他們是大多數啊。他們是我們的父兄,是伙伴,是丈夫和情人,是孩子,是學習的對象。我從小,就在思考如何與他們和睦相處。可是,我始終無法確定到底愛他們當中的哪一個,每一個男人都是有限的。比如我的柔石,如果我真的走近了他,了解了他,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愛他。他沒有給我機會,令我在面對男人的時候,永遠沒有真實的判斷和自信。他帶給我永遠的失落,讓我成為找不到牧人的羔羊。」
郁金似乎懂了她︰「是啊,如果你不放棄這個夢,就無法回到現實當中。記得美娜說過的一句話嗎?」
「她說什麼?」
「她說,世界上她最看不起的兩種女人,其實不是窮的賤的,恰恰是秋枝和郁金。」
「哦?」
「她說,我們都是沒有現實歸宿的人,我是注定的悲劇人物,而你,總看不清自己的現實,抓不住自己的機會,永遠活在半空里。」
秋枝不語。是啊,她只要一思考,就得回到半空里。
郁金感嘆︰「秋枝,千萬別被我拖累啊!」
「金姐,我在想,我們是女人,生命的所有形式中,女性的生存是最美麗的,為什麼要像美娜那樣,只強調女性的生物性和現實利益獲得呢?當我們傾听自我的時候,傾听的是時光,是全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們所有不曾停息過的夢想。我,你,和我們的同類,應該成為這世界迷人的原因,成為男人們前進的動力。」
郁金嘆息︰「其實,我雖然嫉妒美娜,但更主要的,是想阻止她,不讓她去從事那種最古老的職業,不要成為男人的寄生蟲。」
「是啊,女人,面對這個世界和男人,一開始怎麼去做,非常重要。不過,美娜雖然敢作敢為,卻不是亂來的。她肯定有難言之隱。」
「說你吧。你為什麼常常獨自跑到郊外去?找柔石,對吧?」
「或許,根本就沒有柔石,他只是一個夢而已。」秋枝舌忝舌忝唇,「我喜歡原野,那里有我童年的歌聲。原野上有所有默默與我親近的東西,有千萬種芳香和不斷變化的生命。」她向郁金更湊近些︰「關于原野,有這麼一個神話——美女普西芬妮在春天的原野上采摘花朵的時候,地底下的冥王哈迪斯,突然騎著馬兒破土而出,他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將普西芬妮帶到地底下的世界去,做他的愛妻。普西芬妮的母親去向宇宙之王宙斯求情,宙斯和哈迪斯艱難談判的結果,是讓普西芬妮每年之中有三分之二時間留在地面上。所以,當普西芬妮留在地底下的時候,原野大地就進入了冬天,冷血的動物們也立刻開始了它們的冬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