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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九三年的春天(7)

第二天,秋枝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又遇到了他。他沒有開吉普車,不快不慢地走在林蔭道上。

他不像教師,也不像學生。

他的五官過于端正,臉色過于明朗,和那些沉湎于學問、執著于精神追問的年輕學者有著很大距離。她原打算低頭繞過去,他卻站住,叫她︰「秋枝!」

她只好站住。「嗯。」她想,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文,法律系的研究生,從復旦考過來的。你不準備考研了嗎?听說你很快就要去報社報到了?祝賀你啊!」

她疑惑著,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事實上畢業分配的事情她還不是很清楚。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他左右看看,把聲音壓低些︰「你不要再去找柔石了。」

她疑惑地︰「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

他不解釋,語氣堅硬︰「我是為你好,馬上就要畢業分配了,不要讓自己受到不好的影響。再說,柔石不會見你的,他妻子一下班就去監視他,他不敢動!」

這話很管用,秋枝一下子沒有了勇氣︰「你、你到底是誰啊?」

他平靜地笑︰「再說一遍,我是許文,法律系的研究生。」

秋枝依然疑惑︰「我對你一點也不熟。你是不是太關心我了?」

許文清清嗓子,又看了一下四周。三兩個學生走過他們身邊。他看著他們向圖書館走去了,才鄭重其事地︰「如果我說我愛你,你千萬不要吃驚。」

秋枝怒火沖沖︰「我很吃驚!」

許文溫和地笑笑︰「你接不接受沒關系,但我有追求的權利。」

「那你就好好用你的權利吧,但願它能夠幫你!」說完,她轉身跑了。

她總是做夢一般揚著臉,茫然走在學校寬闊的林蔭道上,整日被即將離開校園的感傷情緒縈繞。手里的書掉了,正待彎下腰,卻有人撿了還給她。是許文,他一直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她用目光責備他︰「跟著我干什麼?」他用微笑表示︰「你的厭惡絲毫不會影響我。」

十四

秋天的一個早晨,秋枝又去找柔石。那是周末,她對郁金說自己要去報社加班。

這次,她沒有瞌睡,但卻認錯了郊區車的停靠站,提前下了車。漫步路途上,看青山綠水,曠野無聲,童年時那種滿世界奔跑的渴望升騰起來,她把草帽抓在手里,奔跑,感覺自己在天地間飛翔,只是沒有方向。那山窪里,有一個個村莊,柔石隱匿在哪里呢?

十月里過路黃花處處開放,十月里輕塵微煙處處飄蕩。

她毫無所獲,疲憊不堪,但終于沒有迷路,只茫然而歸,在午後時間轉回到吳家大院。

她的這小房間,像夾縫里的鳥巢,光線昏暗,人一進去就想入睡。十月的大地是谷黃的顏色,處處是暖暖的陽光,柔石的巢隱蔽在什麼地方?他一定是眠在自己的巢里,所以秋枝找不到他了。

秋枝也只能眠在自己的巢里。

她難道要等待時光將奇跡帶來嗎?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來年嗎?令人牙骨哆嗦的冬天就要到來,雨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得經過最最嚴酷的寒冷,季節才會再次輪換,春風才會自天邊翻卷而來,掠走冬天的殘枝敗葉,空氣漸漸干爽,屋頂和四壁糊的紙張開始崩裂,在如水的時光里輕輕爆響。來年,她滿懷的眷戀,是否依然?

秋枝站到桌子上,推開天窗,讓午後和煦的陽光照到自己的臉上。

常有一只鴿子,佇立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那是不是柔石的鴿子?

有時候是一只白色的鴿子,像遙遠的、無言的心之歌。

天空有時很清朗,有時有些陰沉。鴿子揚著頭,在思考什麼?

有時候是灰色的鴿子,緩緩的、無聲的邁著步子……

她看得疲憊了。

隔牆的小房子有音樂傳來——

「starry, starry night

……」

她想起來了,這就是她進校時,迎新會上,柔石彈著吉他唱的歌。

歌聲溫暖親切,打動了她。那就是第一次听柔石的歌聲。

她脆弱低語︰柔石啊,帶我走吧,哪怕只是你的歌聲也行,帶我走……

十五

美娜微鼓的臉蛋是紅的,不知是青春的饋贈,還是雨城小巷雜貨店的廉價胭脂。美娜熱愛紅色︰皮箱、被子、掛件,絲巾、風衣、內衣,連手袋也是紅色的。

在所有的顏色里,郁金最受不了紅色,各種各樣的紅都令她心口難受。

美娜時而話語熱情、舉止殷勤,時而煩躁易怒,郁金一直適應不了。美娜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回來也很晚,邁著雄壯威風的步子來去,行動沒有規律,行蹤不定。郁金覺得美娜是個猶疑並且反復無常的人,一個對所有事情都心懷戒備的人。比如,她剛出門不久又趕回,一聲不吭,仿佛有什麼東西還沒藏好。如果門已經關上,她就使勁敲,或用高跟鞋的鞋尖踢門根。

一般情況下,郁金陷在沙發軟墊里,不可能很快給她開門。她踢兩下,沒有回應,就掏出鑰匙將門鎖飛快擰開,一心要逮住誰似的大步跨進來。正在客廳中央漫步的貓發出一聲尖叫,飛竄到郁金身後,郁金的心也怦怦跳。

美娜進了屋,也不理人,一臉嚴峻,身體每一轉動,就會撞著這里那里的物件,發出稀里嘩啦的巨響。

郁金更加感到難受,細長手指抓緊自己胸口的衣服。貓勇敢地上前,窺探美娜,吹胡子,呲牙,發出厭惡的叫聲。美娜的煩躁、貓的洞察,將秋枝和郁金建立的寧靜氛圍粉碎。

周末,商委的田處長和市委機關的涂秘書輪流著來找美娜。郁金想,美娜一定做了精心安排,他們到來的時間,剛好前後錯開。他們手里提著差不多一樣的半網兜水果,郁金認得,都是街口小店的貨。

田處長已經禿頂,臉上有橫肉,貪吃的相。涂秘書正當年,鼻子上有難以復原的青春痘疤痕,也是找機會對女人下嘴的那種。他們一律對郁金露出殷勤小心的假笑,然後迅速鑽進美娜的房間。

郁金挪動到院子外面去,和賣冰淇淋的女人說話。相比較過去漫長艱難的寂寞時光,她是寧願對美娜包容的。

只有神態世故的貓,與美娜誓不兩立。它趴在美娜門口,她如果要關門,它就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好似要對全院子的居民公告。美娜也不趕它,和男人在房間里喝水、看畫報,最多只能調**。他們**中燒,把那貓掐死的心都有了,但一和它對視,就會打寒噤——它可是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像縮小了的虎,一雙碧綠的大眼發射出無畏的亮光,含著威脅和嘲弄。

深秋的夜晚,郁金已經套上了毛襪,美娜卻不感到絲毫寒意。她月兌光身上的衣服,穿一件花花綠綠的無袖旗袍,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皮膚白皙,身軀豐滿,雙臂滾圓,氣息誘人。她還將客廳里的燈全打開,在燈光里笑嘻嘻旁若無人。

秋枝除了上班,就在自己房間里看書或寫字,對一切聲音置若罔聞。郁金由衷地羨慕,叫秋枝也出來一塊兒欣賞︰「看,秋枝,她好漂亮啊!我都沒穿過這樣漂亮的旗袍。是柔姿紗的嗎?」

秋枝問︰「美娜,你要嫁人了嗎?」

美娜笑嘻嘻︰「嫁誰啊?」

郁金大聲道︰「田處長和涂秘書,你到底選哪個?他們誰才是你的男朋友啊?」

美娜更得意了︰「田處長是豬頭,我要把他煮來吃了,多放些佐料;涂秘書是條鯽魚,女敕,刺兒多,清蒸然後再慢慢吃。哈哈!」

第二天早晨,美娜剛出去,就有陌生女人來敲門。郁金動作慢,半天挪不了一步,外面的女人等不及,就湊到窗前來看,一張酷似美娜的豐滿結實的臉盤朦朧地出現在窗口。秋枝聞聲出來開了門。

異鄉女人沖了進來︰「我的旗袍昨天晾的,听我那房東說,是掉你家後窗台上了!」

貓響亮地「喵」了一聲作答。

郁金對秋枝說︰「那就是美娜的窗台了,帶她去看!」

秋枝將異鄉女人引到美娜房間,異鄉女人看見旗袍放在疊好的被子上,一把抓在手里。她大步穿過昏暗的客廳,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沖回美娜房間。

郁金問︰「還有什麼事啊?」

異鄉女人指著美娜梳妝台上的照片問︰「這女的是哪個?」

「美娜。」

異鄉女人哼哼,又抽抽鼻子︰「美娜?這名字改得好啊!」

「美娜不但名字洋氣,人也很洋氣的嘛!」

異鄉女人一聲不吭,迅速離去。

美娜回來的時候,好像預感到什麼,在客廳只坐了一下就站起來,快步鑽進自己房間。

美娜在房間里大叫︰「我的旗袍呢?」

听說旗袍被人拿走,她憤怒地沖出來,一腳踢向貓,貓慘叫一聲,滾落到郁金腳邊。

郁金聲音顫抖︰「你,踢我的貓?它,它只是一只貓,你為什麼要踢它?」

美娜不回答,轉身「啪」地把門關上。

郁金流出眼淚︰「這個邪惡的女人……」

美娜猛地把門打開,把郁金又嚇了一跳。她雙手叉腰,站在自己門口︰「吳郁金,你罵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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