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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見龍顏(一)

過了元宵,五湖四海還沉浸在節日的歡樂氣氛中,可江南省各級官員卻在緊鑼密鼓籌備迎駕事宜。

二月廿四,雨水剛過,北方部分地區仍舊萬里雪封,銀蛇蠟象,可江南一帶已經天氣回暖,萬物復蘇。是日,江蘇巡撫薩載派人到處張公文榜,布告轄區百姓閉市禁足七日,又著兵馬司將京杭大運河蘇州口到南巡行宮這一路用步幛層層圍了起來。

堪堪過了兩日,終于等到乾隆帝遣人下達旨意。江蘇巡撫薩載怕誤了迎接的時辰,當機立斷,號召了蘇州府各級官員,趕在御船登岸之前,堵在沿岸,夾道相迎。

沈復無官、無權、無勢,實打實一介布衣平民,本該沒有資格出現在迎駕隊列中才對,可沈稼夫背靠大樹好乘涼,硬是憑著通天手段,將沈復偽裝成一個揭榜舉人,安排到迎駕隊伍里。

老老實實站在隊尾,沈復慢慢發現了一個規律︰朝廷官員官服顏色無差,只在朝冠頂子和補服圖案上作了區分。

沈稼夫見他等得很不耐煩,到處張望,唯恐壞了規矩,就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稍作提醒。

沈復一向是怕父親的,當下不敢多言,只能咬牙忍耐。

如此又過了兩個時辰,巳時將近,御船還沒在湖面露出首尾,各府官員不免有些心緒慌亂。

兩江總督陳輝祖專程從安徽趕來迎駕,苦苦等了半天,見御船仍是不見動靜,不由厭倦。江蘇巡撫薩載和蘇州織造舒文站在他後面,雖然表面還算鎮定,但心里無不亂作一團,只能巴望著波瀾不驚的湖面,盼望御船早點出現,不要讓一眾人撲了個空。

江蘇巡撫薩載的幕僚徐茂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加站立不安,只得眼張失落地到處亂望。

布政使司布政使魏翊虎、按察使司按察使馮遐齡、都轉鹽運使司運使趙謙益靠後站著,見上司們快要急出一頭汗了,驚得面面相覷,只得低眉耷眼。再往後去,那幾個芝麻小官也等得抹額擦汗了。

相較于心思細膩的文官,前來侯駕的武將們實在可以稱得上頭腦簡單,膽大心粗。

蘇州府副都統鄧子忠長得五大三粗的,听見人群里騷動不斷,忍不住和旁邊的隨員嘀咕道︰「這天雖不熱,可一直站著,也挺難受的,不知這御船何時才能露影?」

參將武良輔一邊拭汗,一邊搭話︰「聖上自初六日啟駕,沿京城、天津、濟寧、揚州一路南下,仔細算一算,這也舟車勞頓了半個月了,興許是龍體疲憊了吧!」

「說到這,我最近可听說一樁趣聞!」鄧子忠鬼鬼祟祟地笑著,見他不太明白,就附耳道︰「我听說,咱們聖上在揚州行宮里還召了娼妓侍寢,嘖嘖嘖,可真是夠風流的啊!」

武良輔听得膽戰心驚,連忙道︰「大人,在外不比在內,須得謹言慎行,這樣有天沒日的話可不敢胡亂說,萬一給人听去了,那可不是一顆腦袋就能解決的事請!」

「偏你小心!」鄧子忠微微不悅,「這又算不得什麼私密了,今日在場的哪個不知道?不過都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

「正如大人所言,大家都了然于胸,可都閉口不言,這還不是為了項上人頭與身家性命嘛!」武良輔說著,見鄧子忠已有所醒悟,就語重

心長道︰「大人,鞋從尖上爛,禍從口中出!」

鄧子忠本是隨便說說,見他如此小心勸誡,心里固然是不開心,可他又是一片好意,不容推辭,只得朝身後的副將、都司、守備、把總們瞪了一眼,撒撒心里的氣。

副將、都司、守備、把總們人人不安,不由面面相覷。

沈復雖然一直低頭看地,可人群里刺刺不休的說話聲,還是逃不過他敏銳的耳朵,于是他搓了搓手,鼓起勇氣詢問沈稼夫︰「父親,御船姍姍不來,是不是」

沈稼夫面色嚴肅,冷厲的目光從沈復臉上一劃而過,「你打量這是過家家嗎?記住我原來交代你的話,今日,你只是為了長見識而來,不可鋒芒畢露,不可行差踏錯,否則,觸犯了龍顏,不光你一個人要掉腦袋,咱們全家幾十口子人都要為你陪葬!」

沈復見他冷言冷語,早唬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低眉順眼表示服從,繼續心不在焉。

約模又過了一個鐘頭,眾人無不站得腰酸背疼,熱得滿頭淌汗,正打算擱心里罵祖宗的時候,忽見金光閃閃的湖面上一艘御船露了頭,後面還有十來艘樓窗跟隨。

「來了!」

「來了!」

一句話,兩個字,一傳十、十傳百,終于在人群里炸開了鍋。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御船緩緩靠了岸。然後,三等蝦們爭先恐後跳下船舷,鋪好腳踏,隨即,幾十個二等蝦踩著前人鋪的路,趵趵走下船來,將沿岸圍得水泄不通。

眾人看著動靜,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只是默默等候。

頃刻,一個穿麒麟補服、戴藍寶石頂子的一品侍衛出現在船頭。此人原是傅恆之子福康安,其姑媽不是旁人,正是已故的孝賢純皇後。只見他身姿峭,眼觀四路,邁著矯健的步伐下了船,然後不露喜色地走向侯駕隊伍,傳達乾隆帝的旨意。

「兩江總督何在?」福康安高聲呼喚,眼見兩江總督陳輝祖湊上前來,才和顏悅色道︰「陳大人,皇上正在御船上換朝服,還請大人維護秩序,耐心等上片刻!」

兩江總督陳輝祖抹了把額頭上的虛汗,道︰「聖上這一路好累,該在蘇州行宮多歇息兩日才是!」

福康安低頭不言。

陳輝祖見他水米不進,討了個好大的沒趣,只得將目光看向後方,掩飾自己的尷尬。

後面站著的江寧知府、蘇州知府、徐州知府、常州知府、鎮江知府、松江知府、揚州知府、淮安知府見陳輝祖踫了一鼻子灰,有喜有憂,但更多的情緒是不耐煩。

大約又過了一刻功夫,只听御船里鐺鐺一陣響,然後就見三個太監服侍的人排成一列,按著順序,每隔五十米下船一個,一邊喘吁吁跑著,一邊還高聲通報。

「聖上駕到!」

「聖上駕到!」

「聖上駕到!」

眾人會意,知道聖駕要駕臨了,各按方向站立,準備迎迓。

須臾,鼓樂啟奏,芳華宮女提著銷金香爐,手握雉羽宮扇,一對對有條不紊地走下船來,後頭又出現一把曲柄九龍黃傘,執事太監們捧著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最後才是一頂明黃嵌寶肩輿。

「兩江總督陳輝祖率部迎接聖駕,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輝祖左手打右臂,右手打左臂,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兒。

一人呼,百人隨。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雜沓的叩拜聲里夾著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隨著雜亂腳步聲的停止,眾人屏息凝神,只听一男子應聲拜倒在地,請示道︰「領侍衛內大臣福康安御前叩見,伏請聖上貴足臨賤地!」

「福康安,你退下!」乾隆帝的聲音渾厚有力,似沾染了歲月浸透了酸楚,「和,你近前來!」

內閣首席大學士暨領班軍機大臣鈕祜祿和听到傳召,面不改色,步履匆匆走到龍車左側,如常行禮叩拜過後,開口請示道︰「皇上,兩江總督陳輝祖已帶人恭候多時!」

乾隆帝在肩輿里冷哼一聲,帶著怒意掀開了蛟綃紗車帷,然後拱肩縮背走了下來。只見他頭戴朝冠,一圈綴滿了朱緯,冠前嵌著一尊金佛,另有東珠十五顆攢在冠頂。身穿明黃色團九龍龍袍,前襟後背繡著十二章花紋,下幅繡了八寶平水。足底蹬著官紗千層靴,腳上裹著織錦襪,雪白的料子漫出通黑的鞋面,又被下幅蓋住。

爾時的乾隆帝已年逾古稀了,蒼老的容顏與雪白的胡子透露出他的老邁,可凌厲的目光與矯健的步伐又透露出他的活力。

他鼻息徐徐立定腳跟,俯瞰著額頭觸地的百十號臣工,心里頓時思緒萬千,感慨無窮。

到底是天生的王者,就在怒意要從眼角迸出的那一刻,乾隆帝很好地收斂了神色,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和,朕已經南巡了五次,你可記得,共去過幾次拙政園?」

和低頭哈腰,笑道︰「回皇上,您五次南巡,次次都經過蘇州,這期間,共計去過拙政園三回。頭一回,孝賢純皇後還在;中間那回,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恆隨扈出巡。可惜了,天妒英才,次年,他攻克緬甸得勝,班師回朝途中不幸病卒,所以後面兩回,皆是微臣陪著!」

乾隆帝默不作聲听著,心里想到過往的那些人、那些事,眼角不知怎麼就濕潤了。

錯開目光,他望了望江南的暖暖春光,感受著從湖邊吹來的微風,仿佛在這麼一瞬間,時光倒流,那些人、那些事又重現眼前,可一陣春風吹過,那些往事又被塵封。

百轉千回過後,乾隆帝忽然面露傷感道︰「老了,也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來?」

和笑意消遁,陡然間變得極其認真起來,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大清既無邊境大患,也無**內憂,皇上何苦說這喪氣話?再說了,皇上如今身體康健,春秋鼎盛,就是十幾年後想要再一次南巡,那還不是您一句話就能做主的事嗎?」

乾隆帝驀然笑了,笑得和藹可親,全然不是朝堂上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統治者,「朕是與你說真心話,你可倒有本事,又把話給朕繞開了!和,下回朕再問你話,不準跟朕扯皮,更不準逢迎朕,朕特別想看看你真心實意與人交談是什麼樣子!」

和微微頷首,提醒道︰「皇上,兩江總督他們還跪著呢,等著您讓他們起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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