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到了除夕夜,風收雪停,街坊間家家簫管,戶戶笙歌,共同慶祝一年一度的大聚會。
陳芸特意吩咐廚房備了上等菜肴、稀奇果品,以饗諸人口月復之欲。沈母世事洞明,一眼看出她的心意,就當面夸了幾句,陳氏和潘翠蓮也從旁附和,弄得陳芸十分不好意思。
一夜過去,清晨,隨著震天撼地的爆竹聲停響,一家男女老少悉數聚在樂壽堂內,逐個給沈母拜年。
沈母喜歡家里熱鬧,趁著喜興,就打發盼雲、盼雨去碧紗櫥里捧了兩茶盤壓歲錁子。
陳芸觀察入微,只見那托盤里錁子成色不少,有梅花式、海棠式、筆錠如意式、七寶連春等樣。
當下,沈母看了錁子一眼,首先喊了沈衡夫婦到她身邊,細細問了夫妻倆一番寒暖,然後隨手抓了把梅花式錁子遞給潘翠蓮,又特意塞了一把筆錠如意式錁子給滿臉稚氣的小逢元,最後才笑道︰「咱們逢元已兩歲了,再等幾年,就該入學堂了。你可一定要爭氣啊,好好跟師傅做學問,以後登科及第,讓你老子娘有臉面!」
沈衡笑而不語,抱拳道︰「祝老祖宗龜鶴添壽,松齡延春!」潘翠蓮也俯身下拜。
沈母一笑而過,又喊了沈翼夫婦上前說話,然後賜了七寶連春式錁子,預祝安綺春早日產子。
安綺春臉皮薄,霎時面泛紅暈,沈翼就代她向沈母問候︰「祝老祖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沈母連忙點頭稱好,隨後目光一瞟,又示意沈復夫婦到身邊說話。
沈復十分跳月兌,牽著陳芸的小手靠上前去,滿臉堆笑道︰「祝老祖宗心寬體胖,美意延年!」
沈母最疼沈復,不由笑道︰「你只會花言巧語來哄我開心,真心盼我心寬體胖,就早些給我生個小重孫啊!你難道沒看見沒瞧見嗎?你二叔祖母家可子孫滿堂了!」
陳芸臉上閃過一葉紅暈,低頭不語。
沈復笑意盈盈,道︰「老祖宗只管等著瞧吧,要不了多久,您老人家就心想事成了!」
沈母听了,大喜過望,一面打量神情愉悅的沈復,一面瞄了一眼羞得抬不起頭的陳芸。
沈稼君坐于左側,眼見沈母面色紅潤,比之去年更顯精神矍鑠,不由心下安穩,就笑著開口道︰「我這身子是越來越差,只盼娘今年身體康健,萬不要像我一樣整日和湯藥打交道!」
沈母听他聲音有氣無力,不免又勾起心里的擔憂,登時面露哀愁,道︰「人說好大夫進門,病去三分,咱們府請的那幾位大夫卻只會說嘴,哪里有什麼真本事?你也別灰心喪氣,等開了春,我就打發你老二老三去尋好大夫,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沈稼君心里明白,他這病頑固難除,早把自己的底子耗虛了,恐怕多早晚日薄西山。
周夫人與他足同眠多年,哪有不曉得他心中所想的道理?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
沈稼公和吳夫人見氣氛不對勁,連忙上前道︰「祝老太太福壽康寧,萬
事如意!」
陳氏也笑意盈盈,跟著沈稼夫湊到跟前,道︰「祝老太太與天同壽、與地同庚!」
沈雪茹也領著沈啟堂走到沈母面前,女敕生女敕語道︰「祝老祖宗歲歲無憂,年年無虞!」
沈母見他們有孝心,樂得笑容滿滿,各自說了幾句吉利話,又命盼雲散發押歲錁子。
走完儀式,沈稼君就領著男眷出了樂壽堂,周夫人等人不敢告退,只陪在沈母周圍說些家長里短。
忽忽又過四日,到了正月初五那日,恰逢五路財神誕辰,沈稼公親自齋了玄壇,請了一尊金鑄龍虎玄壇真君趙公明,又請了招寶天尊、納珍天尊、招財使者、利市仙官四尊瓷鑄,鼓樂爆竹,開店貿易。
潘翠蓮一向和陳芸交好,當日送了幾匹錦緞。陳芸已長了不少眼界,曉得錦緞價值不菲,當面客氣道︰「嫂子這隔三差五往我屋里送東西,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改日,可得還回去才好!」
「這有什麼?」潘翠蓮淺淺一笑,「咱們向來交好,我不也三天兩頭找你幫忙嗎?」
陳芸一笑了之。
腳踏邊炭盆里的銀屑炭似乎燒到了極致,嗶啵作響,一線一線的火星在炭罩里飛彈。
潘翠蓮閑不住嘴,隨口道︰「再有十來日便是上元節了,妹妹有打算出去逛逛嗎?」
「我倒沒往這上頭想過,怎麼?嫂子打算和大哥一道出去逛花燈嗎?」陳芸實話實說。
潘翠蓮嘆氣,道︰「我倒有這份心,可那個人不解風情呀,成日只曉得忙生意,壓根不顧家里!」
陳芸笑道︰「大哥忙著掙錢,嫂子還不知足,難不成都要像那個一樣無所事事才好?」
潘翠蓮一笑而過,道︰「復兄弟是有大出息的人,哪能只看眼下?還是要往長遠處看!」
陳芸搖頭不語。
轉眼就是元宵,普天同慶,薄海歡騰。蘇州府衙提前放了朝廷恩旨,金吾不禁,開市三日,所以大街小巷里整天張燈結彩,車馬不絕,連沈府門前也是寶炬爭輝,金珂競響。
沈復喜歡熱鬧,逢年過節,總是閑不住的,又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早央了沈母要出府。
陳氏知道年輕人愛熱鬧,索性打發了陳芸一塊去,省得人在心不在地陪著自己。
沈雪茹听說哥嫂要去賞花燈,頓時心猿意馬,死纏爛打地要跟著去,陳氏無可奈何,只得應允。
一行上了馬車,慢慢出了府前小巷,沈復閑不住,隔著暗花車簾朝車外一望,只見路上游人如雲,摩肩接踵,心想乘馬車還不比步行便當,張口閉口就要安步當車。
陳芸安撫下他,輕輕撩開簾子一瞧,只見吵聲喧天,人來人往,不免顧忌沈雪茹的閨閣小姐身份,就道︰「觀燈的人太多,咱們混在其中,萬一沖散了,可不好找,你就不要躁動了!」
沈復心知她顧慮什麼,只得作罷。
過了彩牌樓,只見兩邊各立著十尺見方的彩棚,彩棚中間鑿
空的部分懸掛著五光十色的燈籠,有雪花燈、梅花燈、荷花燈、青獅燈、白象燈、仙鶴燈、金屏燈、繡屏燈、畫屏燈、秀才燈、和尚燈、判官燈各式各樣,林林總總,總不下于百十種。
陳芸長在鄉下,雖然也曾逛過花燈,但畢竟是隔了許多年,連記憶都是支離破碎,此刻人坐車里,隔簾望著外頭流光溢彩,五色迷離,只覺新奇精巧,所以一路玩玩賞賞,不亦樂乎。
很快到了市口,只見當道高高架起了幾根粗如拳頭的麻繩,又有幾個年約十五的少女白衣勝雪,捏手捏腳在上面走來走去,偶爾撞在一塊,各自閃開,往來倏忽,飄然若仙。
麻繩下聚著十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一聲哨響,一個大漢當先出列,雙腿一分,扎起馬步。又是一聲鑼響,另一大漢迅走如飛,堪堪停在第一個大漢旁邊,同樣扎起馬步,然後鑼聲不斷,大漢們接二連三,踩腿疊腳,忽忽就堆了十七八丈的高度。
疊羅漢後邊是兩個武夫搏斗。他們袒胸露乳,赤手空拳,隨著圍觀的群眾喊聲,一個舉拳、一個格擋,一個抬腿、一個側避,躲閃踢打,龍騰虎躍,手上啪啪作響,腳下咚咚有聲,直讓袖手旁觀的群眾拍手稱快,心甘情願地掏了腰包里的銅板子打賞。
再往後去,依舊是跑江湖的耍百藝︰舞索、刀山、弄丸、壇技、蹬梯、吞劍、噴火、打花鼓、霸王鞭、跳鐘馗、扎高腳、鬧五鬼、龍燈斗、大頭和尚、太平鼓、跑旱船
鱗次櫛比的屋宇中,有茶坊、酒肆、肉鋪、腳店鋪子里有賣綾羅綢緞的,有賣胭脂水粉的,有賣金玉珠寶的,還有一些兜售藥材、測字算命、修面整容的行當五行八作,應有盡有。
很快到了朱雀橋,只見橋上游人如雲,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完全淹沒了朱雀橋的橋梁。
沈復見路不通,連忙打發車把勢繞道而行。車把勢遵命而為,沿著護城河繞了一小圈。
剛到白馬橋下,只見沿路商攤擺列整齊,有賣牢丸的、賣糖人的、賣花粉的、賣烈酒的、賣膏藥的,又有各色各樣的游人︰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穿插其中。
沈復見街上如此熱鬧,干脆下了馬車,命平順就近租了一乘暖轎,安排陳芸和沈雪茹乘坐。
三人且走且看,幾百米的長街很快過了一半,這時,小販們見游人忒多,紛紛沿街叫賣。
沈雪茹人在轎里,听得外面喊聲陣陣,不禁感到新奇,就偷偷掀開朱紅簾子下角,四處張望。只見沿街高高掛了數以萬計的燈籠,什麼鳳穿牡丹啊,千瓣荷葉啊,瑤台玉鳳啊,海棠爭潤啊,銀粉金鱗啊只有想不到,沒有匠人做不出的玩意。
陳芸見她偷看,耐不住心里好奇,也有樣學樣撩開轎簾,只見沿街燈籠高懸,包羅萬象,什麼麒麟、羊尊、蟾蜍、龜鶴、羽人、牛首一色一樣,無不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