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過了子時,天色越發烏蒙,北風扯著緊呼,一浪一浪地襲擊繡窗,發出嗚嗚的聲響。
陳芸躺在拔步床里,耳听窗外風聲嗚咽,似乎是下雪的預兆,不禁為沈復歸程擔心,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如此失眠到下半夜,屋外的天色蒙蒙亮了,陳芸仍舊合不上眼,干脆起來披了外氅,坐到外間喝茶。
才抿了幾小口,只听屋外寂然無聲,隱約有輕微物擦過窗戶,陳芸耐不住心下好奇,就靠到窗邊望了望。
外面天色朦朧,數不清的鹽粒子綿綿不盡往下落,觸地化水,水凝作冰,慢慢洇濕窗紙。
陳芸支起繡窗,獨自觀賞雪景,剛開始還感有趣,可隨著時間蔓延,不由而然覺得寡然無味,就有些失落地合了窗戶,一面攏了攏外氅,一面腳步輕輕回了里間。
到了清晨,鹽粒子變成了柳絮,一團團空中打旋,無謂東西,不管南北,遮地漫天,隨意飄蕩。
陳芸看雪勢越來越大,一旦出了門去,非腳底濕透不可,就打發瑞彩去向陳氏告了罪,然後又吩咐瑞雲在听雨軒備了早飯,一面用飯,一面欣賞窗外雪片紛飛。
正望得起興,忽听門口暖簾一動,陳芸跟著看過去,只見沈復風塵僕僕走了進來。
陳芸迅速放下手里的粥碗,邁步迎了上去,滿眼關懷道︰「怎麼下著雪家來了?」
沈復坦然道︰「我昨日就到了蘇州府,夤夜去舒府向爹問了安,然後又借宿了一夜,今日到五更時分,我才吩咐平順套了馬車,火急火燎往家趕,哪料到風雪阻程,還是遲了早飯!」
「不遲,正趕上了!」陳芸親昵地拉著沈復上了座位,又順手拿了湯勺,舀了一碗羹湯。
沈復接下瓷碗,一面打量了一下碗里的食材,一面攪動羹匙,舀了一勺濃濃的紅豆送入口中。
陳芸見他衣服濕了一小塊,不免關心道︰「我瞧你身上落了雪了,等下用了早飯,重換一身常服吧!」
沈復點頭稱好,又問︰「我剛才去娘房里請安,無意間听說二嫂和沅姐姐都有孕了,真是雙喜臨門!」
陳芸一听這話,勾起心里一段傷感,道︰「要是我也能懷上孩兒,那該有多湊喜啊!」
「這可說不定,萬一過兩個月就有了呢!」沈復一臉壞笑。
陳芸曉得他在渾說,不過夫妻間總有一些不可外揚的閨房之樂,只要無傷大雅即可。
飯罷,陳芸服侍沈復換了衣服,又吩咐杜鵑拿下去浣衣,然後兩人就坐在窗下聊些別後契闊。
沈復說這半年學業緊、功課又重,他幾乎沒怎麼外出游玩過。陳芸听了,未免喜憂參半,喜他有功夫去攻書求學,憂他悶了幾個月了,恐怕早憋壞了。再等陳芸說起家中瑣碎,沈復也開始心疼,一連迭聲勸她別太費心,免得熬壞了身子骨。
陳芸不置可否,只道︰「這世上,統共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
做什麼都講究又準又快,一種是細針密縷的人,我便如此,凡事都要用心,連細枝末節也不放過!」
沈復與她較真︰「誰說世上只有這兩種人?難道就沒有膽大如斗、心細如發的人嗎?」
陳芸見他故意辯駁,忙改口稱自己武斷了,然後又隨便聊些閑話,直到正午才休。
又過幾日,到了臘八,雪停了,風也停了。
陳芸早早起來,精心裝扮一番,早飯進了碗咸臘八粥,然後就上趕著到依梅院給陳氏請安。不巧陳氏這日起得晚了,趕不及用早膳,只能緊著肚子先去樂壽堂請安。
沈母年紀大了,一見闔家團圓,自然心中高興。吳夫人見她面色愉悅,趁機念叨起丈夫和兒子將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沈母如何不曉得她的心思,只順著她的意說,又夸她福至心靈,過不久又要抱孫兒。吳夫人見婆婆如此給臉,登即笑得合不攏嘴。
陳氏見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就將沈稼夫隔日歸家的消息吐了出來。沈母倒是巴不得三兄弟湊在一處,日日繞膝孝順自己,只是一念想到沈稼君多災多難,最近身體又欠了安,唯恐不是長壽之兆,免不得心中七上八下,暗中為大兒子虔誠祈禱。
陳芸陪聊半天,等從樂壽堂出來,只見大雪初霽,到處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積雪早沒了腳跟,人一腳踩下去,鞋襪登時就會濕掉一半,又見幾個低階丫鬟呵手跺腳,持帚掃雪。
陳芸還要查賬,不敢貪戀雪景,一邊往賬房趕、一邊問瑞雲︰「那芽兒可放出去了?」
「女乃女乃倒還記得她!」瑞雲淺淺一笑,「昨兒,我特意尋了個由頭,不著痕跡地把他打發了!」
陳芸點點頭,道︰「這就好,我可不想干那口惠而實不至的事,讓人在背地里辱罵!」
瑞雲沉默不語。
轉頭到了賬房,瑞雲、瑞彩忙著鋪了床褥,又挪了炕桌在羅漢床上,然後才扶陳芸落座。
陳芸一鼓作氣查了秋三月的賬目,特意將一些糊涂賬圈出來,又召了相應的管事詢問。
察覺無錯,陳芸才放了管事,又命瑞雲、瑞彩包賞錢,預備著除夕夜打賞小廝、丫頭。
鄧善保最近正籌備臘月廿四開祠堂祭祖之事,恰巧遇到使錢的關頭,只得到賬房來找陳芸要對牌。
陳芸要了憑單,只見連紙上面詳細列了栗、棗、芡、菱、榛、牛、羊、豬、兔、鹿、鹽、酒、香、帛、燭等與祭司相關的物品數目、單價,另附了當下市面的行價。
陳芸撥算盤,算了總價,共計三十五兩,當即命令瑞彩拿夾剪剪了銀兩,用秤砣稱過,付給鄧善保。
鄧善保領了銀兩,樂不可支地離開了賬房。
陳芸看看時辰不早了,唯恐誤了午飯,就打發瑞彩留在賬房清理,領瑞雲回了落梅院。
閑話少敘。只說到了臘月廿四那日,沈稼公主導開祠堂、掛喜神,又命沈衡領著鄧善保去族田上年墳、獻
貢品。
二叔祖家、三叔祖家的男眷女眷也來湊熱鬧,男的跟著祭祖,女的則在樂壽堂陪沈母說話。
一屋鬧嚷嚷的,只听二叔祖母劉氏恭維沈母道︰「听說翼兒媳婦有孕了,恐怕嫂子明年又得孫兒了,真是好福氣啊!」
沈母笑著看了她一眼,道︰「說到福氣上頭,誰又比得上你啊?你這膝下總有三個孫兒了吧,我和三弟妹真是羨慕不來!」
三叔祖母潘氏見她們倆你來我去,忽然扯到自己頭上了,不好裝沒听見,只得開口道︰「若讓我說,兒多不如兒少,兒少不如兒好,咱們勞碌一世,最後又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安度晚年嗎?可古話說得好,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倘若遇見沒孝心的兒孫,整日勾心斗角,鬧著分家析產,這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無兒無女好呢!」
沈母听了她這番言辭,不禁笑道︰「人說,肅肅靜靜是廟宇,吵吵鬧鬧是人家,終究是家里多子多孫好,即便兒孫不爭氣,總比斷了香火強,那才是老無所依呢!」
潘氏笑而不語。
沈母轉頭又問二叔祖母劉氏,道︰「听說你那媳婦自生產過後,身子一直不好,最近可好些了?」
劉氏嘆道︰「這都一個多月了,我瞧著還是老樣子,倒似沒有好轉!」
「實在不行,就換個大夫瞧瞧吧!」沈母動了柔腸,情不自禁地將聲調放得極輕,「這月子里的落下的病可大可小,但不管是大是小,耽誤久了,總不是什麼好事!」
劉氏深以為然,不禁點頭。
這時,盼雲進來請諸人用飯,沈母詳細問了菜單,然後才領著一眾人往前廳赴宴。
宴開,潘翠蓮、安綺春、陳芸、沈雪茹並三叔祖母家兒媳梅氏一桌,以沈逢祥為首的幾個孩童隨座。
陳芸和梅氏不太熟,雖然比肩坐著,但彼此並不搭腔,反倒是潘翠蓮可上可下,和誰都能搭訕,只听她問梅氏︰「嫂子听說了嗎?我家三弟和你家梅郎同在一所學堂念書?」
梅氏和善一笑,道︰「我倒沒听他提起過!」
「我那三弟親口對我說的,估計不會有假,多半是令弟生性靦腆,沒有在嫂子跟前提吧!」潘翠蓮從容而笑,「我那三弟啊,從小胡打海鬧慣了,養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讓我爹娘大費口舌,又收不到什麼成效!旁的,我倒不怕,只怕我那三弟拖累了令弟!」
梅氏隨和道︰「這倒無妨,他們年紀相仿,湊在一處,探討學問,總能于彼此有益!」
「那倒也是,學問學問,一學二問,不學不問,便是愚人!」潘翠蓮一笑生春,又見席面上放了熱酒,連忙提壺給梅氏斟了一杯,舉手敬了一杯,笑著奉承梅氏。
梅氏不好意思拒絕,一飲而盡。
及至宴罷,陳芸跟著陳氏一起送別二叔祖母、三叔祖母家的女眷,然後又看著下人收了席面,最後才回落梅院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