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闌人靜,萬籟俱寂。灰蒙蒙的空中浮著棉團似的白雲,白雲漂浮不定,籠住一片黑如墨的雲層,一會兒遮住弦月,一會兒又把弦月漏出來,好似有意捉弄一般。
到了後半夜,弦月玩夠了這種把戲,一挺腰,完全跳出雲層,將自己的清輝灑在地上。
平順跑了一天的腿,夜間睡得很死,扯著價天響的呼聲。
此時,門上出現了一道黑影,只見他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抓住獸環,狠勁扣了幾下。
平順睡意正沉,絲毫未覺,只是翻了翻身,繼續打哼,可隨著門上的聲響越來越大,他還是不可控制地醒了,然後匆匆套上長衫,不甘不願地趿拉上布鞋,一邊罵爹罵娘,一邊出了屋子。
拔掉門後的木栓,平順將門打開,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伙子,再一細瞧,來人正是府里上夜的旺財,于是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皮,道︰「你這天殺的狗才,這才什麼時候?天還沒放亮呢,你就巴巴跑到門前敲門,可是存心與我過不去,讓我不得好覺?」
旺財笑嘻嘻陪個不是,低聲下氣地湊到平順身邊,道︰「這平白打擾了兄弟好覺,我心里也過意不去,只是太太那里逼得緊,我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連夜趕來了!」
「太太無緣無故打發你來這干什麼?」平順問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卻也不是什麼大事,是大老爺那邊明兒中午要宴客,太太怕一早趕不及,這才打發我提前來通知一聲,讓三爺和三女乃女乃早做準備,省得到時候去遲了,大老爺那邊不開心!」
「這又不急,便是明個一早動身,那也來得及!」平順慢慢地說,「眼下才四更天,我們不好去打攪三爺和三女乃女乃清眠,只能等天亮了,再去稟告。你連夜趕來,想必是極累了,且進來喝杯茶吧,然後就著床板子歇一歇,明兒咱們一道回去!」
旺財鼻息咻咻,匆匆應了一聲後,喜不自禁地進了院子,又反身合上門,插上門栓。
約模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曙光乍現,一輪朝陽蓬蓬勃勃地從天平線上升了起來。
平順趕早到沈復面前稟明了,沈復一听是喜事,還能見識一下二姐夫,心里只覺高興,當下和陳芸商量了一番,速速派人去通知沈雪茹,又套了一輛馬車,慌忙往府里趕。
回到沈府,巳時將盡,沈復見正廳外面擺了幾個抬箱,旁邊又堆著一些掛了紅的物事,心知這是納彩,于是歡天喜地地進了薈萃堂,想一睹二姐夫的人物風采。
陳芸礙著婦人的身份,不好到處賣頭露腳,只得往偏廳那邊去。才進屋里,只見一屋子女眷正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陳氏見得她來,連忙動身走了過去,道︰「可算趕在正點前回來了,不然,你大伯父可要吃心了!」
陳芸听得面上一訕,連忙朝座上瞟了一眼,卻沒見沈母坐在其中,連吳夫人和林姨娘也不見蹤影,不由好奇道︰「今個這般喜慶的日子,老祖宗怎麼不過來湊個熱鬧?」
「最近天氣酷熱,老太太懶得動彈,何況又不是出門的日子,沒必要搞得太興師動眾!」
陳氏一面說,一面引著陳芸往座上去,「你和復兒去滄浪亭住了幾日,可還玩得盡興?」
「真算起來,我和三妹妹只去了滄浪亭一次,不比相公可以不分白日黑夜地出去游玩!」陳芸說著,瞧見陳氏臉色微變,趕忙又道︰「自從相公去了江寧府一趟,人倒是變了很多,以前從來不愛讀書,現在倒是手不離書,日夜捧讀,我瞧著,竟像是曉得用功了!」
「他這般大了,也該懂事了!」陳氏說著,慢慢落了座,又听門簾子微微一動,吳夫人和林姨娘說笑著走進來,不禁面上露出笑容,招呼道︰「你們倆偷看了半天,可瞧出什麼名堂沒有?」
吳夫人率先笑道︰「我瞧堂上那位新姑爺相貌堂堂的,一點也不比大姑爺遜色多少,可咱們這位姨太太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硬是看不上人家,我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吳夫人說著,無奈一嘆,慢慢走到陳氏身邊,整衣坐下。
林姨娘後面坐下,嘆道︰「這挑女婿也不能光看長相啊,等成了婚,長相能當飯吃不成?」
陳氏曉得她心氣高,當面道︰「我听老太太提了一回,這新姑爺家里雖不富足,但好在家底清白,姑爺呢,又是個肯上進的舉人,怎麼著,也配得上咱們家雪沅了!」
林姨娘不听則已,一听就火道︰「什麼家底清白?他爹早八百年就一命嗚呼了,撇下他們孤兒寡母,靠著一間客館過日子。他娘倒是有幾分骨氣,活生生守了半輩子的寡,一邊打理生意,一邊把他拉扯長大。你們說一說,這也算得上好人家?」
「最可氣是雪沅那小蹄子,前一陣子,府里來了多少富家公子哥,有些長得也風流倜儻,可她倒好,愣是一個也瞧不上眼,白白讓我在旁邊急得油煎肺腑,火燎肝腸。」
林姨娘想著來氣,說著更來氣,氣到最後,竟是空自嘆氣。
陳氏和吳夫人互相望了一眼,無不覺得林姨娘太作了,于是默然了一會子,才道︰「你也別太貪心了,這門親事,好歹是大老爺點頭同意的,我瞧大老爺最近面色紅潤了不少,精神也是健旺,這可是好兆頭呀,你可不要拂了他的意,自討沒趣!」
「老爺那氣色哪是人逢喜事的緣故?明明是我去玄妙觀求了東岳大帝,減了自己的壽命,借給老爺而已!」林姨娘不動聲色地說,「再有,便是人參、燕窩的功效了!」
陳氏听她燕窩二字,不禁想起前幾日算的賬目,就緩緩一笑,道︰「這就是了,我說怎麼前幾日核算賬目的時候,你們這邊多了好多出項,原來是有這層緣故在!」
林姨娘听得清楚,心思一轉,忙道︰「三太太一說起這個,我就想起一樁糟心事來。昨個,我特意去樂壽堂給老太太請安,途中經過藕香榭,趕巧撞見幾個小丫頭嚼舌根,就湊上去听了听,哪曉得他們正在議論我呢,說我中飽私囊,拿著給大老爺治病的錢給雪沅置辦嫁妝,這可不是胡說八道呢?我堂堂一個姨娘,便是再不濟,也輪不到做這樣沒臉面的事,這要是給人發現了,我這老臉還要不要了?」
「咱們府里這些個丫鬟僕婦,你還不曉得是什麼樣嗎?無風
浪三尺,有風浪三丈,哪一個又是好惹的?一個個的幫閑抹嘴、調三斡四,全是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好手!」陳氏深有感悟地說,「不說旁的,就拿我剛從大嫂手中接了管家權力那年來說吧。那時候,除了我身邊使喚慣了的,願意俯首听命,其他無一人服氣,心甘情願任我驅使。我那時才是步履維艱哪,只要態度硬了一些,他們就說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著雞毛當令箭,若態度軟一些吧,他們又說抿嘴菩薩難伺候。最後怎麼樣呢?還得殺雞儆猴,好好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知道主子的厲害!」
林姨娘听得心血來潮,最後又忽然清醒了,失落道︰「太太是正室,自然挺得起腰桿,耍得出狠手段,可我這一介偏房,人微言輕,底子又薄,可沒這份出息!」
陳氏不置可否。
這時,打外頭進來個丫鬟,吳夫人定楮一瞧,瞧出來者是沈雪晴身邊的芙蓉,不禁奇怪道︰「你不是雪晴身邊的丫頭嗎?」
芙蓉慢慢站定,福了福身,道︰「我們女乃女乃才見了老爺,眼下已經往大太太院里去了,奴婢是來替女乃女乃通稟一聲的!」
林姨娘冷然一嗤,小聲嘀咕︰「親娘就是親娘!」
陳氏不以為意,反而沖著芙蓉問︰「你們女乃女乃可有五個月的身孕了,該孕顯了吧?」
芙蓉輕輕點頭。
陳氏也沒什麼別的話要問,就揮揮手,示意芙蓉退下。
等芙蓉一離開視線,洪姨娘就耐不住寂寞,開口道︰「太太們別怪我多嘴多舌,這如今春天都過去了,連貓都不發.春亂嚎了,咱們府里的丫鬟倒不安生,見天就往外院跑,也不知道都忙什麼?」
「你啊,說個話也拐外抹角的,不就是想說丫鬟們動了春心嗎?」林姨娘嫌洪姨娘不爽快,一面露出鄙視的神色,一面又道︰「這又有什麼不敢直說的?連我也私下瞧了幾回呢!」
陳氏听她們你來我往,說得煞有介事,不禁道︰「這倒是我疏忽了,連府里出了這麼多寡廉鮮恥的丫頭也不曉得,要是咱們府將來在這上頭壞了名聲,白連累了太太、小姐們,別說老太太不饒我,我自己先後悔死了!得了,我算是曉得了,等回去了,立馬把那些不安分的裁出去,省得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白白讓咱們擔了臭名!」
吳夫人點頭稱是,道︰「我早有心與你說了,咱們府現在進項少了,光靠著我家老爺和三弟謀活,實在是難了些。咱們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小姐,哪院里沒有閑著的下人,依我說,倒也不必養著他們,該哄的哄,該攆的攆,不光身邊清淨了,也省去許多事端!」
陳氏听得心胸開闊,吳夫人這一番話算是正中她下懷,于是她猛一挺腰,道︰「二嫂可算是和我想到一塊了,咱們府確實不比從前了,沒必要養著那麼多閑人吃閑飯,只是老太太一直未曾開口,我又不好直言,怕惹了您不快,如今咱們想法一致,趕明我就回了老太太,從我院里開始,先把那些不安分的轟出去,再把那些到了年紀的攆出去,該配小廝的配小廝,該送回家的送回家,咱們也算眼不見、心不煩了!」
吳夫人點頭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