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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宴東園(一)

到了夜里,沈復擦了身子,愜意地趴在羅漢床里,一邊拿小叉子叉了牙西瓜吃,一邊又捧著《石頭記》閱讀。

正讀到林黛玉進賈府那一段,忽听門吱啦一聲作響,不由注目,卻見陳芸捧著碗綠豆湯進來。

陳芸往里緩緩走了幾步,輕輕將手里的綠豆湯放在案上,轉眸見沈復無動于衷的,只是眼盯著書冊,不由有些低落,就慢慢湊到一邊,問︰「白日里來的那些人,都是素日與你較好的?」

沈復听了,有些意料之外,忙問︰「是啊,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陳芸眼中劃過一絲焦慮,道︰「常听太太說,交友貴誠不貴多,你今個這一下子招了這麼多人來,我見了,心里難免擔心,怕你染上什麼不好的習慣,將來毀了自身,可怎麼好?」

「這就是你多心了,我那些朋友雖稱不上超類絕倫,但都是風流儒雅的正經人,從不干違法犯紀的事,我和他們在一起只是鑽研學問,切磋琢磨,算是聲應氣求吧!」

陳芸默然听著,最後才道︰「我靜觀默察,瞧著都是正經人,誰又說他們不好了?」

沈復輕輕一笑,道︰「我這些朋友啊,有富有貧。好比那魯半舫,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但他最是古道熱腸,平生很愛接濟朋友,又是個快人快語的性子,寧挨钁頭,不挨針頭,所以我和他交往的時候,從來坦誠相見,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欺瞞。」

「夏家兩兄弟不光長相倜儻不群,才學也是陸海潘江,我對他們一直都很敬服,也是因緣湊巧,有幸得識他們兄弟。還有那繆家兩兄弟,頭角崢嶸,氣概不凡,雖說家里窮了一些,但人窮志大,又束身自好,我心里是很敬重的,從來不在他們面前拿腔作勢,耍富家子弟威風。」

「華兄是我讀私塾時認識的,也是這麼多人里交情最深的一個了。他父親雖是蘇州城里的權貴顯要,但他從不輕世傲物,更不會擺架子,反而很平易近人,還肯屈高就下向我們討教,所以我們和他在一起從無自卑之感,只是傾心吐膽,肆談無忌。」

「蔣兄更不必說了,最是這蘇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重情重義之人。你怕是不知道,她妻子亡故有幾年了,可他一直未曾提過續弦的事,便連家里人張羅親事,他也一口回絕。我們也曾勸他,不要太留戀于過去,可他只裝作置若罔聞,還是遵從規矩,按時去給妻子上墳,連那居所的擺設也跟他妻子生前一模一樣,原地不動。」

陳芸听得認真,展念想到蔣韻香那鳥面鵠形的身材,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嘆他如此痴情。

「陸兄是這些人里最多才多藝的一個,不光文章、書法好,于音律上也頗有研究,彈琴不在話下,琵琶更是手到擒來,連笛、簫上頭也有造詣,委實是個能人。張兄是個口角生風的人,多虧了他能說會道,不然,我們這些人聚在一塊,除了研究學問就是研究學問,多虧有他,我們才能時不時听到一些蘇州城內的新鮮趣聞!」

「還有那郭小愚,雖然一

開始說話結結巴巴的,看上去也有些呆頭呆腦的,但水深流緩,人貴語遲,他也很懂笨鳥先飛、將勤補拙的道理,所以背地里下足了苦功夫,以至現在他說話也流利了,學問也修習得深不可測,我們和他在一起探討學問時,常有意外之獲!」

陳芸听了這麼多,心知沈復不是無緣無故結交這些朋友,心里已然安定,展念又想起今日的目的,不由道︰「那那位顧公子呢?」

「我和他才認識了沒多久,先前也沒什麼交集,倒是不太了解。今日,他入了席,一直少言寡語,我是實在看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還得慢慢留心觀察才是!」沈復一五一十地說著,忽然又往陳芸臉上瞥了一下,疑惑道︰「你怎麼特意問他?」

陳芸緩緩笑道︰「我倒是沒怎麼瞧上他,只是三妹妹似乎看上他了,我也只是順嘴一問,萬一合適的話,將來促成一樁婚事,也是我這輩子修的福分,下輩子還能享用呢!」

沈復迅速捕捉到話里的重要字眼,奇道︰「雪茹看上他了?不會吧,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啊!」

「戲文里常演三生三世緣,若真是那前世注定、命中該有,恐怕只消一眼,也就夠了!」

陳芸不緊不慢說著,忽听案角的燭花爆了一下,不禁笑道︰「人說燭花爆,喜事到,也不知應在誰身上去,我倒希望是三妹妹呢,他和那位顧公子可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沈復點頭,笑道︰「上頭還有太太呢,咱們倒不必操這份心!」

陳芸也知這個道理,所以默默點了下頭,轉身朝里間去了,沈復見她動作慢慢,也起身跟上去。

這一邊,沈雪茹無精打采地趴在書案上,一會兒頭朝這邊,一會頭朝那邊,翻來覆去的沒個消停。

紫菀、紫薇站在旁邊,看得大眼瞪小眼,全都不解其意,只好互相眼神示意,靜心等候。

沈雪茹發了一會子呆,覺得很沒意思,索性埋頭趴下,用胳膊肘將面前的一堆書全部弄亂。

紫菀見了,忙問︰「小姐這是怎麼了?往常到了這時候,小姐都該打發我和紫薇伺候你梳洗了,可今夜卻好似忘了,只是坐在這里,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嘆氣,我是真糊涂了!」

沈雪茹煩煩瞥了他們一眼,問︰「紫荷那丫頭呢?」

「她嫂子黃昏前來找她了,說是家里有了急事,讓她趕緊回去一趟!」紫薇如實相告。

沈雪茹皺著眉頭︰「怎麼也不回稟一聲?」

紫菀笑道︰「等不及了,听她那嫂子說,她家里給她張羅了一門親事,今個正好男方家里來人相看,她老子娘怕誤了好姻緣,趕著請她回去走一趟,若是兩下里滿意,這事就算成了!」

「她老子娘未免太心急了些,她才十五六歲,這年歲就許了人家,萬一以後不合適了,可怎麼好呢?」

沈雪茹說著,嘆息一聲,慢慢掀開手邊的一本書,然後又有氣無力地合上,然後又打開,頗是無聊。

「這也是各人

的命數了,嫁得好,就幸福一輩子,將來有了孩子,一家子和和睦睦、融融洽洽,便是死了,也有孝子賢孫給下殮守服、樹碑立傳,若是嫁得不好,忍饑挨餓、招打挨罵的也是大有人在!」紫菀說著,見沈雪茹眉宇間帶了一縷哀愁,不禁道︰「小姐身份貴重,太太又偏疼小姐,將來一定能許個富貴人家,過得心滿意足!」

沈雪茹還是不太高興,兩道眉毛緊緊擰到一塊,道︰「我看不上的,任他潑天富貴又如何?我看得上的,任他窮得叮當響又如何?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這就夠了!」

紫菀听她說這話,媚眼一動,道︰「小姐這是痴話,一听就是那沒受過什麼罪的富家小姐才說得出口,想我當初沒了老子,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我一個孤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路從舅舅家轉到伯父家,又從伯父家轉到姨媽家,然後又被自己的親姨媽賣到咱們府上,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這投親不如訪友,訪友不如下店,人一窮了,家一敗了,連狗都不正眼瞧你,何況是那勢利眼的人呢?」

沈雪茹心存僥幸,道︰「我瞧你現在不過得挺好的嗎?」

「那是還沒嫁人呢,等嫁了人,誰又知道自己是什麼光景呢?」紫菀嘆著氣說,「就拿我娘來說吧,我爹一死,她就著急忙慌改嫁他人,可現在呢,不照樣跟人過苦日子嗎?我那繼父頭幾年還肯出去掙錢,可賣了幾年的力,發現越活越沒勁,干脆好吃懶做起來,外加又有賭錢的毛病,一輸輸得底朝天,將家里能典當的差不多全送到典當行去了。」

「我娘沒有辦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能想盡辦法去節流開源,天天在外頭求爺爺、告女乃女乃找活干。去年,我曾偷偷出府瞧過她一回,那可是十冬臘月了,她還在用冷水給富人洗衣服呢。我見了,不忍心,當面給了她一吊錢,喜得她歡蹦亂跳的,還說那夠家里一個月的開銷了。我听著,真是劌目怵心,心想這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了!」

沈雪茹听著嚇人,完全和她心里幻想的美滿生活月兌了軌,于是略不滿意地撅了噘嘴,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嘛,又不是所有夫妻都應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也有不少窮夫婦將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呢!」

「十之一二罷了!」紫菀毫無精神地說。

沈雪茹听了這斷論,心里有些不太高興,就悶悶站了起來,轉身朝燈燭昏暗的里間走去。

紫薇見她準備歇息了,連忙跨開步子,追了過去。

紫菀發了一會子呆,抬手將眼角的淚水擦去,轉頭也進了里間。進去,只見沈雪茹正坐在鏡前,一面卸了頭上的珠飾,一面月兌了套著的百褶裙,交給旁邊站著的紫薇。

紫菀心思細,趕忙出去端了盆洗臉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沈雪茹面前。

沈雪茹瞟了她一眼,想到剛才與她說的話,心里又是一震,只得心慌意亂地接了面巾,微微擦了把臉,然後又往臉上涂了些梅花粉,再燙了燙腳,最後才揣著滿月復心事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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