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們不論貧富,或多或少都受了劉雪亭壓榨,而今見他惡行敗露,受到懲治,無一人為他求情告饒,只是揣著手兒瞧熱鬧,偶爾還有人上去踢上一腳,譏諷兩句。
劉雪亭常在河邊走,濕鞋是難免的,當下也沒什麼可申辯的,只能灰溜溜撿了包袱,三步並兩步跑出學府,又匆匆忙忙回落腳點取了行李,準備雇一艘船,逃回徐州老家。
這邊,學監班松軒送陸孝先出屋。陸孝先見他年紀高邁,秉承中庸,心里甚為不滿,又見趙省齋跟隨一旁,狠手鐵腕,處事堅決,不免有些欣賞,于是金口玉言,任命他補了副學監遺缺。
趙省齋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忙跪下謝恩。
陸孝先慎重道︰「府學是為天下苦寒士子而設,那劉雪亭變著法壓榨學子,委實可恨,如今我業已除去此害,你以後萬不可仿效其卑劣行徑,還當平心公正才是!」
趙省齋緊張得腦門冒汗,連手心也滲出許多汗來,此刻听了陸孝先的諄諄勸告,慌得擎拳合掌道︰「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伏望學政大人放心,下屬一定謹記今日教訓!」
陸孝先沉吟一聲,即命侍者落轎。不疾不徐進了四抬轎後,他倒不急著離開,只拿目光不停地掃射全體學子,那眼神中,夾雜著期望、祝願、同情、辛酸等多種情感。
學子們感念陸孝先的公道,排著長蛇陣,夾道歡送。
陸孝先心中歡喜,越發舍不得離開了,隔著簾子,同學子們說了好多話,才意猶未盡地走了。
等陸孝先一走,學府里立刻就炸開鍋了,骨干先生們紛紛來向趙省齋道賀,恭祝他破格超升。
趙省齋心開目明,十分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當面應承下眾人的要求,商定在思賢樓安排幾桌酒席,款待諸人。
這邊,沈復隨學子們一起送走江寧學政陸孝先,掉頭與趙緝之一起進了清心院。
顏洛常這時正在窗下作畫,見兩人有說有笑,舉止親密,便冷冷丟了個眼色過去,然後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撤了竹棍。
窗戶瞬間合攏。
沈復想著一牆之隔,形同陌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嘆了口氣道︰「顏兄這疑心病,還真是日甚一日了!」
趙緝之不解其意,只笑道︰「最近學業輕松,我和學友們計劃著外出游玩,不知,沈兄弟可有興趣一同前往?」
「自然是願意的!」沈復歡喜地笑著,「不知你們何時動身?」
「便是這兩日間吧!」趙緝之悠悠說著,「且說定了!到時愚兄親自來請賢弟!」
沈復含笑拜謝,又邀請趙緝之進去喝茶。
趙緝之款款落座,等聊了半個鐘頭後,惦記著自己院里還有其他事,不好逗留,就道︰「照理,賢弟款留,愚兄不該多加推辭,可我還和別人約了,實在不好毀約呀!」
「沒事,賢兄若有急事,只管先走便是!」沈復爽快地笑著,「反正咱們前後
院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出去不見進來見,還愁沒有忙里抽閑,坐下來細細品茶的時候?」
趙緝之淡笑一聲,笑著離開了清心院。
沈復回過頭來,正要大步朝屋里走,忽然瞥見平順鬼頭鬼腦的噱頭極了,于是高聲喚他近前。
平順慢慢湊上來,笑道︰「爺兒喊我有何事?」
沈復瞅了他一眼,道︰「方才見你縮頭探腦的,意欲何為?」
「小的是瞧爺兒在干什麼!」平順露出青眼來,「要是爺兒不忙,小的才可以將信送給你!」
「信?」
沈復莫名糊涂了。
「什麼信?可是家里人來信了?」
平順傻笑道︰「也是剛才送來,小的領回來之後,就馬不停蹄地跑過來交給爺兒,不成想,正撞見爺兒與趙公子說話,所以小的便躲在旁邊,偷偷觀望了一會兒,親眼見那趙公子離開了,才敢進來回稟!」
沈復微微笑著,反問︰「信呢?」
平順咧嘴一笑,慌慌從胸口將信件取出,又忙不迭送到沈復手里。
沈復猴急拆開了信,但見︰「
相公此去,業已十日,不知爾平安到達金陵否?有無入江寧府學?家中老小偶然聚之,時常惦念,萬望告知。老祖宗每日飯前飯後,必要念叨相公兩句,方能心安。如今時氣漸暖,相公一向貪圖涼快,喜用涼水沖澡。在外不比在家,萬事需要小心,當心貪涼招寒!另表,家中一切如常,相公勿念!」
沈復眷念妻子家人,匆忙將信件塞回信封,然後速速走到書案前,攤開宣紙,筆落墨︰
「遠方來鴻,不勝欣忭!吾至江寧已有九日。前幾日,幸蒙趙省齋趙先生照拂,費心竭力為我入學奔忙,而今吾已入學,塾中一切安好,塾師雖嚴厲,可同窗間和睦相處,頗是寬吾心胸!問及家中安好,伏請老祖宗、太太安,另有一封信給芸姐兒!」
一口作氣寫完家書,沈復模著柔滑的宣紙,兀自沉默了良久,才打發平順涂蠟固封,速速到驛站里發出。
平順不敢拖延,趕忙出了學府,套馬上路,飛奔到貨商驛站,付了二倍資費,讓跑馬的捎回蘇州長洲縣。
翌日清晨,沈復還沒起床,趙緝之就登門拜訪,還說已經和其他學子商定了正午動身。
沈復想最近學業寬松,便是呆在府學里,也是了無趣味,倒不如跟大家一塊出去游玩,還可陶情冶性。
主意既定,沈復也沒什麼好準備的,隨便抓了幾件衣服塞在包里,又帶了幾兩瑣碎銀子傍身,然後就興頭頭地出了清心院,同趙緝之等一干學子匯合,驅車趕往渡頭。
雇了客船,沿河而下,不到半天,鎮江就隔岸在望。眾人見天色已晚,也就不做他想,靠岸住了一晚。次日,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不過一日,果然到了杭州。
下了客船,眾人邊走邊玩,足足用了四日功夫,泛舟西湖、登飛來
峰、拜淨慈寺、爬鳳凰山、蘇堤漫步、花港觀魚、游放鶴亭、進棲霞嶺、觀錢塘江,在這三面雲山、一水抱城的西湖里,賞珠簾玉帶、煙柳畫橋,看千帆競發、百舸爭流,望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嘆南屏鐘晚、三潭印月,實在流連忘返。
這一邊,信差櫛風沐雨,終于將信件帶到沈府。
陳芸正在伺候陳氏用飯,听下人說遠方來鴻,心知是沈復給家里寄信來,頓時大喜過望。
陳氏原來只牽念丈夫的安危,現在又多了一份擔心,整日里站也不安穩,坐也不安穩,總感覺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大事發生,如今听說有信寄回家來,連聲催促陳芸拆信。
陳芸溫順听從,一字不落地將心里的內容讀了出來。
陳氏听罷,嘆道︰「他在家時,長盼他學有長進,而今他不在身邊,我這心里又不太平得很!既擔心他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又擔心他大手大腳,養成了紈褲習氣;既擔心他在外面無人體貼、無人陪伴,又擔心他放縱貪色,養成了敗家病,真真是煎熬極了!」
陳芸心里也是這種感覺,每日百抓撓心的,睡也睡不寧帖,坐也坐不安穩,不由觸動心懷,勸道︰「娘且寬心,相公未離府前,曾私下里與我說,他此番到了金陵,一定立志求學,不辜負爹娘盼望!」
陳氏听了,面色稍和,又道︰「雖然如此,可復兒心性不定,你還是給他回一封信,信上只說家中一切都好,讓他靜心學習,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更不要染指一些烏七八糟的事!」
陳芸一一應下,等陳氏覺得倦了,打發人進來伺候了,才滿心疲倦地回了落梅院。
進了里間,陳芸月兌了外裳,歪到大迎枕上小歇。
瑞雲端了洗臉水進來,見她確實累了,就將臉盆放到旁邊的小炕桌上,請示道︰「看女乃女乃今日累得可不輕,這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又是立夏,姑女乃女乃還約了眾人餞春呢!」
「听姑媽說,還要幕天席地擺幾桌翅席,好好慶一慶呢!」陳芸面帶疲色地說著,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忙起來道︰「還睡不得,相公才寄了信,我得趕快回了才是!」
「女乃女乃何苦這般著急呢?便是今夜寫了,也得等明早才好差人送信!」瑞雲上來勸說。
「哪來這麼多話?」陳芸輕笑,「快去研磨!」
瑞雲笑著動作起來。
鋪平宣紙,凝墨提筆,陳芸只覺肚子里全是話,可手下卻極其吝嗇,只揀要緊的寫下︰「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古有荀子勸學,今有陳芸剿襲前作,還望郎君承情,奮發圖強!」
一鼓作氣寫罷,陳芸望著薛濤箋上慢慢凝聚的七行字,久久不能平復心緒,只得望著窗外的下弦月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