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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春日游(四)

沈復听她言語中提及到天子二字,驚得毛發直立,連忙看了看左右,見沒什麼人注意,這才湊近些道︰「這可是在外頭,大庭廣眾,人多口雜,小心一個言語不慎,平白招了禍端!」

陳芸晃過神來,也自知失言了,就咬了咬唇不說話,默默端起青花蓋碗品了口,壓了壓驚。

可巧有一個老學究在這時闖了進來,堂倌小劉剛伺候完一桌客人,正要去接待下一桌客人時,不偏不倚瞧見了他,于是也不急著跑生意了,慌慌張張堵到在門口,掀眉瞪眼,怒喝不止。

「呔,你給我站住!我早警示過你,這里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前兩回,那是看你落魄可憐,我才不計較你吃了霸王餐,但這一次,我們掌櫃發話了,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你闖進來!」

老學究尷尬地笑了笑,試圖商量道︰「要不先記在賬上,等將來我發達了,雙陪還你!」

「不行!」堂倌小劉態度強硬,「真不是我說你,你也活了四五十歲了,怎麼越活越不要臉?」

「你說說你,咱們一條街住著,這條街上大大小小的館子,你哪一家不該欠些?要我說哪,你也別去考科舉了,我掰著腳趾頭給你算一算啊,你這也考了三四十年了,眼瞅著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如今連個舉人也不是,何必再瞎折騰呢?不如好好尋條生路,也省得讓人瞧不起!」

老學究听著堂倌的譏嘲,不禁也聯想到自己在科舉場上屢試屢躓,心里頓時很不是滋味,又悲又嘆道︰「一輩子都陷進去了,何妨再耽誤幾年?堂倌,你就行行好吧,容我再該欠一次,權當積德行善了,若將來我能中舉,定會加倍償付欠你們的飯錢!」

堂倌小劉想也不想,道︰「可不是我心狠,實在是我們掌櫃的老早發了話,他說,你若還敢來蹭吃蹭喝,定要找幾個武夫打折你的狗腿!我勸你哪,還是別攔在門口,擋我們掌櫃的財路,不然我們掌櫃的從外面進來,看你一個不順眼,弄不好,你就成了瘸子啦!」

老學究見堂倌小劉語氣不善,已經是下逐客令了,基本算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不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可他實打實餓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嘰里咕嚕的響個不停,宛如翻江倒海,只好老著臉皮,奴顏婢膝道︰「算我求你了,還不成嗎?你就再通融這一次吧,我實在是餓得頭昏眼花,渾身無力,今早,連看書也看不心里去了!」

「得了,你又開始撒賴放刁!」

堂倌小劉有些厭倦了,已經開始上手趕人。

「快走快走,別耽誤我們開門做生意,我告訴你,我已經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會同情你啦!」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老學究一邊抵抗堂倌小劉的強勢驅趕,一邊厚著臉皮懇求。

「求你了,求你了!」

這時候,館子里三六九等的客人開始議論開來。

有人心善,看不下去,嘎聲道︰「小劉,這人也是個可憐,考了大半輩子科舉了,連榜也沒上過,你就順手幫一把吧,左不過是饒他一頓白飯,萬一將來他真發達了,還能不對你投桃報李?」

有人思維清晰,見解獨到︰「兄弟說這話可就大錯特錯了,人家開門迎客,做的是一手給錢、一手交貨的買賣,如今你要讓人做賠本買賣,試問天底下誰願意干?」

小劉見館子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熱鬧,再回頭瞧了眼鶉衣百結的老學究,不禁面露鄙夷,譏諷道︰「他是可憐,連考了十幾次,

至今也沒中舉,可他有手有腳呀,誰也沒攔著他,不讓他想法子謀生路。說來說去,還不是他自己懶嗎?」

有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淨說風涼話︰「哎呀,快把他趕出去,這人一臉窮酸相,誰見了誰倒霉,我可不想吃一頓飯,無端招了一身晦氣,回頭鬧得家宅不寧,可怎麼辦?」

陳芸听一屋子人嚌嚌嘈嘈,說法不一,只得感嘆一句︰「還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沈復咂模透陳芸的話中話,不禁心下動容,忙忙出了包廂。走到屏風外面,只見那老學究形銷骨立,神色頹唐,頓時心生憐憫,就當眾走到店門前,對著堂倌小劉道︰「小二,這人欠了你們多少銀子?」

堂倌小劉看出沈復打算積德行善,連忙賠笑臉道︰「不多,不多,總共賒了二兩銀子!」

「那好,我一次性幫他付清欠款!」沈復一本正經地說,「從此以後,再不準你拿這個由頭來譏誚他!」

堂倌小劉見幾筆爛賬還能收回來,高興的心情難以形容,連忙拱肩縮背行了個鞠躬禮,諂笑道︰「豈敢?豈敢?唉,還不快謝謝這位爺,人家可是為你破費了呢!」

老學究反應遲鈍了片刻,才窘迫地攥住拳頭,恭敬行了個禮。

沈復倒不在乎這些個俗套虛禮,只是見老學究衣衫破爛,周身上滿是灰塵污漬,那下頜的胡子也總有兩三個月沒有修理,很是形象不佳,于是笑問︰「方才听聞先生已經餓了許久,正好晚生手里還有些散銀,不如晚生請您進去吃一頓吧,權當交個朋友!」

老學究心里打退堂鼓,但耐不住肚里亂叫喚,終道︰「慚愧呀,慚愧呀,居然淪落到一個晚生請我吃飯!」

沈復听他這樣說,更加態度鄭重︰「先生千萬別這樣想,晚生肯出手相助,自然是有晚生的道理,至于道理如何嘛,晚生不願意明說,也請先生不要刨根問底才是!」

老學究神色惶,在听了沈復這套說辭後,才開始抬起眼來,道︰「我明白!我明白!」

沈復見他想通了,趕緊面帶喜色將人迎了進去。

彼時,館子里的吃客們見他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一個個驚得面如土色,紛紛吆喝堂倌小劉。

「小劉,你怎麼又把他請回來了?」

「快趕出去,我可不想對著他吃飯,那吃得下去嗎?」

「古來薰蕕不同器,冰炭不同爐,你若是不將這腌貨趕出去,那這頓飯,我們也不肯吃了!」

堂倌小劉不敢拂逆眾怒,匆匆忙忙跑到沈復身邊,一臉犯難道︰「沈公子,你看,大家這個態度,他要真留下來,我們的生意也沒法做了,要不,你就隨便打發些銅板給他,讓他換別家吃吧!」

沈復厭棄地看了堂倌小劉一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語,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們開門兜攬生意,本就該誠待四方顧客,怎麼能不一視同仁呢?」

堂倌小劉知識淺薄,驚愕著消化了沈復的話中意,又為難道︰「理是這麼個理,可眾怒難犯,我們也不能為了一個顧客,去得罪一大批顧客吧?再說,還是這麼個」

沈復不想與堂倌小劉作對,只好取個折中的辦法︰「我記得,你們二樓還有個廂房空置著,如今正是派上用場了,只是勞煩你先上去收拾好,我稍後就帶著那先生上去!」

堂倌小劉听這辦法不錯,既不得罪店里的吃客,也不損害本店的銷售業績,就樂顛顛跑上樓去

收拾房間。

沈復這才得閑,有空問一問老學究的生平,並引著他進了自己預訂的包廂,親自給陳芸引見。

陳芸的年紀不大,最喜歡鶯鶯燕燕,一見這老學究神情頹唐,骨瘦如柴,一身麻衣破得跟蜂窩煤一樣,到處是爛洞破孔,實在提不起什麼好感,只是因為相公俠肝義膽,才勉強露出笑臉。

老學究自幼家貧,父母又去得早,這之前已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平時又深居簡出,實在見不到花容月色的姑娘,如今乍見,忍不住驚道︰「敢問沈公子,這位是?」

「拙荊陳氏!」

沈復步伐輕捷,徐徐坐到陳芸身邊,一邊向老學究介紹,一邊又問︰「敢問先生姓甚名誰,貴庚幾何?」

老學究審察了沈復幾眼,見他面容紅潤,長身玉立,一身富家公子哥的氣派,頓感相形見絀,就滿面慚愧道︰「免貴姓奚,單字岡,年已五十有三,只怕得痴長了沈公子三四十歲吧!」

沈復點了點頭。

奚岡又問︰「我瞧沈公子外貌不凡,不知可有上過場?」

「上過,只不過去之前信心滿滿,可下場後灰心喪氣,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沈復滿是感觸地聊著,忽然又好奇問道︰「晚生見您談吐不凡,緣何每每下第?」

「說來實在慚愧,我臨考前還下筆成章,可一到了場上,也不知犯了哪路天罡地煞,愣是文思不通,下不了筆!」

奚岡幸逢知己,滿是感喟。

「考著考著,不知不覺,已經熬完了大半輩子!我也想通了,最後再下下死功夫,等個兩年,再考一次,若是再上不得榜,我也算徹底死心了,從此,該干什麼干什麼去,絕口不談四書五經!」

沈復不住點頭,因見堂倌小劉風風火火奔了過來,趕緊張口問道︰「上面可收拾妥了?」

堂倌小劉笑了笑道︰「已經收拾妥了,動問沈公子一句,您們是現在就要上去還是稍後再上去?」

陳芸沉默了許久,陡然發聲︰「我們先前點的菜肴,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端上來?」

堂倌小劉不了解具體情況,只得另拉了堂倌小葉過來回稟。

「沈公子點的菜肴早已做好,只是剛才見你與這位老先生聊得起興,我們不敢上前打擾而已!」

沈復听了細故,張口吩咐小葉︰「我們先上樓等著,等菜肴煮好了,你們隨後端到樓上來,另外,多加一碟子下酒菜、一碟子下飯菜,再送一小壇紹興黃酒上來!」

堂倌小葉下巴頦兒往下一拉,笑道︰「好 ,沈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隨後就到!」

沈復淡然一笑,轉頭引著奚岡上樓,陳芸跟在兩人身後,提著三層疊繡裙擺小心上樓。

到了二層,沈復熟門熟路模到了房前,解了門鎖,輕輕推開暗花門,又恭恭敬敬迎著奚岡進去。

陳芸見他如此放低姿態,萬分好奇身份下賤的奚岡究竟哪里有魅力,想著回去後要細問問。

「原以為經年不用,這地方該荒廢了,不想稍稍拾掇一番,倒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沈復兩眼溜了一圈,見奚岡還站在原地沒動彈,連忙以手恭迎,道︰「奚先生快請坐!」

奚岡客套兩句,慢騰騰進了屋子,擇了向南的位置坐下。

沈復見他如此,心知他為人老實,謹守禮度,就慢慢坐在了向西的位置。

陳芸嫁夫從夫,挑了向北的位置挨肩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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