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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燭影紅(三)

沈稼夫听了陳氏的說法,並沒說什麼多余的話,只是反剪雙手,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

踱著八字步走了幾個來回,沈稼夫重重嘆息一聲,轉頭又朝憂心戚戚的陳氏靠近一點。

匆匆掃了眼顧、黃兩府送來的賄賂,沈稼夫沉吟一下,又慢慢坐回到距離很近的黃花梨榻上。

「顧松軒、黃繼懋雖然官秩不高,可這兩人蛇鼠一窩,狼狽為奸,平日里可沒少蹂躪百姓,每年光從丁銳、田稅、鹽稅這三項上,他們從中作梗,至少就貪污了上萬兩銀錢,再加上平時指使手下人搜刮民脂民膏,他們府庫里早該堆滿金山銀山啦!」

「明早,你將這些東西悉數送還!」沈稼夫神情冷漠,老辣的目光里閃爍著逼人的寒芒,「這節骨眼上,人人自危,誰會為了包庇兩個罪大惡極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錦繡前程?」

「辭退了也好!」

陳氏見沈稼夫有了困意,一面上去幫丈夫月兌衣服,一面傾吐心里話。

「我從來沒平白收過人家禮物,這些書畫合璧、金尊玉佛,我已經堆在那兒半天了,每每進來看見,總覺得胸口堵著一塊石頭,壓得我胸口喘不過來氣!如今老爺發了話,讓我趁早把這些送還回去,我這心里頓時開闊,竟也不覺得怎麼難受了!」

沈稼夫見妻子不是貪求富貴的人,默默一笑,又問︰「對了,最近復兒功課如何?」

陳氏听了,目光一滯,趕緊打掩護︰「復兒倒也勤懇,每日雞鳴三刻即起,洗漱過後,先背誦四書五經,然後用完早飯,繼續捧讀二十四史,午飯後還要伏案做幾篇八股文!」

陳氏徐徐說著,又特意加強語氣強調︰「老爺經常不在家,所以沒看到復兒有多刻苦用功,可是不光我一人夸贊,連老太太也說了,復兒最近消瘦不少,定是用心刻苦之故!」

知子莫若父,沈復私底下是什麼德行,沈稼夫一猜一個準。見陳氏不厭其煩地說沈復的好話,沈稼夫心里已經有看法了,但並不急于拆穿妻子的謊言,只是面色嚴峻地坐在拔步床上,默默無言片刻,然後才開口詢問道︰「天天如此,還是偶爾如此?」

「復兒為了得到老爺嘉許,倒是肯舍得下苦功夫!」陳氏勉強笑著,「只是老太太心疼他,不忍見他廢寢忘食,所以屢屢告誡我,讓我不要催逼太緊,免得苦了復兒!」

沈稼夫彎下腰板,輕松月兌了長筒鞋襪,浩然嘆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你們女人家見識淺薄,只會對孩子百縱千慣,復兒原本天資不差,可再這樣放任自流下去,不光成不了大器,還可能會成敗家禍害!」

陳氏听了這話,滿臉光彩頓時全部黯淡下去,整顆心里只剩下對兒子前程的擔心。

「真是記性差了!」沈稼夫靈光一現,突然拍了拍後腦勺。

陳氏剛從臉盆里撈了面巾擰干,轉身瞧見丈夫一副恍然大悟狀,不禁心內疑惑,就一面恭順地將面巾遞到沈稼夫眼門前,一面好奇地問︰「老爺是想起什麼來了?」

沈稼夫難得笑了笑︰「前日,遠方來鴻,我的一個同年寫信告訴我,說是明年仲夏,他要到江寧府府學授課!」剛一說完,又目不轉楮盯著陳氏,「我這位同年呀,品德高尚,才能卓異,平素最喜歡因材施教,許多學生經他點撥後,都會成績顯著,揭榜登第!咱們復兒開蒙不

晚,可長久以來進步不大,若能拜到他門下求學問,早晚一日千里,加人一等!」

陳氏會心一笑︰「听老爺說得神乎其神,我倒心中懷疑,這人不會是浪得虛名吧?」

「不會!」沈稼夫回答得斬釘截鐵,「若是空有虛名,江寧府府尹也不會花大力氣請他!」

陳氏得知這個消息,心里喜不自勝,可一想到高徒出自嚴師,不禁又面色緊張起來︰「即便他聲望顯著,教授有方,可江寧府離蘇州府有幾十里的路程,老爺舍得讓復兒出門游學,我還舍不得呢!」

「所以說,你們女人就是目光短淺!」沈稼夫有意加重了語氣,「大丈夫頂天立地,志在四方,豈可久久囿于一家之中,困于寸天之下?正好我明天要去考察復兒的學問,到時跟他提一提,若他同意游學,我即刻寫信告訴那同年一聲,至于復兒明年去不去,明年再定也不遲!」

陳氏挨床沿坐著,腦海里假想沈復見到父親的模樣,免不得有些提心吊膽,就張口為兒子懇求︰「復兒與老爺不親近,素來懼怕老爺,老爺明日過去,即便心里不大滿意復兒的表現,也萬不要開口訓斥,最好揀些軟和話說,如此,你們父子倆也不至于生了嫌隙!」

「行了,知道了!」

沈稼夫漸漸生了困倦,迅速從陳氏手中奪了面巾,隨便抹了一把臉,然後旋身上榻,一面掀開鴛鴦被鑽了進去,一面嘟囔︰「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心疼他的人太多,弄得我這個爹沒點威嚴,既不敢申斥他,也不敢過分管教,真不曉得,我是他爹,還是他是我爹?」

「這俗話說,無冤不成夫婦,無債不成父子,老爺上輩子欠了我們娘倆的,這輩子,我們娘倆可不該找上門來了嗎?」

陳氏微微笑著,忽然想起一事,便趴在沈稼夫後背上,道︰「對了,上半晌,二嫂領著芸丫頭入府,老太太見芸兒規矩懂事,心中十分歡喜,還當著大家的面兒,要給復兒訂婚呢!」

「我常常對你說,復兒年紀還小,婚姻大事不必著急,你怎麼就沒听進心里去呢?」

沈稼夫原本已打算安寢,可猛孤丁听見妻子提起婚事,還是不由自主轉過背來。

「嫁夫嫁能,娶妻娶賢!復兒的婚事關乎他一輩子,不能由著你們婦道人家做主!」

陳氏見丈夫不光瞧不起自己的眼光,說話還不中听,很快變了臉色道︰「反正這樁親事是老太太許下的,你若是不同意,盡管找老太太說道去,我才懶得夾在中間兒調和呢!」

沈稼夫覷了陳氏一眼,又順手模了模連鬢胡子,「老太太當真看上了那丫頭?」見陳氏點了點頭,沈稼夫悠悠吐出一口氣,將身子靠到床頭上,撫須思考,「我不是不操心復兒的婚事,只是翼兒中饋猶虛,咱們這邊就著急忙慌娶親,會不會太點眼了些?」

「這就是您擔心多余了!」陳氏笑悠悠湊近一些,「我可听老太太私下說了,翼兒秋末就訂了親,如今只等他從徽州那邊回來,二哥二嫂立馬就安排人去女方家里下聘!」

「如此重大的事情,怎麼先前也沒听二哥提過?」沈稼夫滿眼疑惑,復而又將信將疑地看著陳氏,「二哥老成精明,如果這事是真的,沒必要瞞著我們不說,會不會是你打听岔了?」

「不會!」陳氏不假思索回答,「二房已經跟女方換過八字

帖兒了,這事還能作假?」

「如此,倒有幾分真了!」沈稼夫喃喃說著,忽然又提起興致問︰「那女娃是哪個府上的?」

「城東安家,听媒婆說那孩子和翼兒年紀相仿,閨名綺春,身條嘛,中不溜兒,姿色倒是不差,中人以上!」陳氏一聊起這些家庭瑣碎來,立馬顯得神采奕奕,「二嫂也去人家家里相看過了,說是那女娃性格怯懦,活似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沈稼夫听了,疑惑道︰「二嫂既然看不上人家,為何還巴巴兒地上安府提親呢?」

「老爺博聞見廣,難道竟不知安老爺是做什麼行當的?」陳氏見丈夫還在冥思苦想,干脆解疑道︰「那安老爺也是開綢緞莊的,生意做得一點不比二哥差,我猜想,二哥也是看上了這點,才肯同意這樁婚事!」

「自古以來,咱們蘇州這邊的紡織業就十分發達,許多小門面因為擠不過大布莊,關門破產者,比比皆是。形格勢禁,二哥想要與那安老爺聯手,擴大生意規模,本也是無可厚非!」沈稼夫醒豁地分析著,轉而又笑道︰「也就是你,一點機心也沒有!」

「給兒子選正妻,要那麼多機心做什麼?」陳氏不苟同丈夫的看法,分條縷析來闡述自己的觀點,「我知道你們當爹的心思,對待兒女婚事,務必講究門當戶對,可你們何嘗為孩子想過?這同等家境下長大的少男少女,雖說生活條件差不多,可脾性上大有差別,我可不想讓復兒受婦人的氣!」

陳氏貼身湊近丈夫一些,溫言細語道︰「再說了,難得復兒與芸丫頭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們當長輩的知道了,就是高興還來不及,難不成還要上趕著拆散他們?」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沈稼夫態度溫和,略黑的眼窩反應了最近的疲憊,「我雖然不信奉佛祖,可也明白強扭的瓜不甜!這回回來,少說也要呆一個多月,你呢,尋個合適的時機,陪我一塊評鑒評鑒那丫頭,若是他倆實為良配,我自然不會反對!」

「那行,你也顛簸了大半日,這時辰,快安歇吧!」陳氏精神煥發,仔細為丈夫蓋好棉被,然後捧了換洗衣物出來。

外頭,春芝、春燕兩丫頭正守著銀銚子烹茶,忽然瞧見主母出來,忙起身迎了上去。

「夫人!」

陳氏看了兩丫頭一眼,順手將沈稼夫的換洗衣物交給春燕,然後轉頭對著春芝問︰「銚子里的水幾沸了?」

「剛起了魚眼,應是二沸了!」春芝嬌聲細語。

「陪老爺說了半天的話,現在有點口渴,去給我沏一杯茶來!」陳氏下達命令後,看也不看春芝,直接朝不遠處的梳背椅走去。

春芝慢慢走到銀銚子邊,揀了一塊麻布蓋在壺把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提起銀銚子,往紫砂壺里倒了一銚子水,又從手邊的茶罐舀了一茶匙茶葉,全部倒在紫砂壺里,接著又倒了一銚子水,最後才高高提起銀銚子,將余下的水淋澆在紫砂壺里。

費了一番功夫,春芝終于捧來一蓋碗茶,端給陳氏。

陳氏聞著茶香,已覺心中舒暢,及至飲了幾口,更覺口齒留香,渾身舒坦,就慢慢塌下了雙肩,交代道︰「老爺明日要考察復兒的功課,你去落梅院先知會一聲,讓復兒早做準備,免得惹老爺厭煩!」

春芝听話地點點頭,匆匆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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