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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燭影紅(二)

「孩子大了,不能總一直攥在手心里,早晚都要放出去歷練闖蕩!」沈母語重心長地說著,「雖說翼兒從小沒出過遠門,可他為人慷慨,交際甚廣,各省各府的朋友不在少數。如今這世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他交了那麼多朋友,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吳夫人听了一番勸慰,雖然心里依舊懸著,可當著婆婆的面,終究還是裝出一副心安模樣。

這時,陳氏身邊的大丫頭春芝打了簾子進來,又悄悄走到雕花門邊觀望。見眾人還沒有結束進膳,春芝失望地低下了頭,又壓抑住心底的急切,守在原地等待,間或抬頭觀望一眼。

陳氏無意間瞥見春芝,瞧她巴頭探腦的,似乎是有什麼事情找自己,就擺擺手招呼她進來回稟。

這春芝也是個曉分寸、懂規矩的可人兒,裊娜走到沈母前方後,面帶恭敬地福了福身。

沈母見她惶惶而來,心知是有事,當下也不拐外抹角,開門見山地問︰「怎麼?有事回稟?」

春芝嫣然一笑,回道︰「回老太太,我們老爺回家來了,眼下已經到了外門,奴婢是來請太太回去!」

陳氏有兩個多月未見丈夫了,心里固然想念得緊,可女人一上了歲數,仿佛愛情已經靠邊站,尊老教幼才是重中之重,于是她緊閉雙唇,恭恭敬敬站在沈母肩邊布菜。

沈母老于世故,早看穿了兒媳婦的心思,就從容笑道︰「老三難得回家一趟,每回回來,不過是歇息幾日,又急三忙四地收拾行李走了,反倒是委屈你天天顧里又顧外。」

陳氏沉默不言,只是不動聲色地給沈母夾菜。

沈母見她自制,越發覺得她心里苦,索性道︰「行了,你平時總巴望著老三回來,現在必定心不在焉,快回去伺候他吧,老身這兒總有他們呢,用不到你盡孝心!」

陳氏縱然歸心似箭,可眼見眾人吃得正津津有味,委實不好意思中間離席,不由滿臉躊躇。

吳夫人夾菜的功夫,見陳氏還在滯留,就爽快笑道︰「弟妹不肯走,難不成是怕我介意嗎?弟妹盡管放心吧,我雖然嘴上功夫不饒人,可絕不是那尖酸刻薄氣量狹小的人!」

陳氏趕忙道︰「二嫂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天大地大,長者為尊,老太太尚且還在桌上用飯,我哪敢隨便離席呢?」

沈母听完,最先覷了吳夫人一眼,而後才轉過頭來對向陳氏,道︰「別看復兒是個人精兒,可你倒是個糊涂鬼!孝敬,原也不在這上頭比較,什麼晨昏定省、侍奉湯藥,哪一個不比這盡孝?」

沈復听見沈母夸他,眉飛色舞要去歪纏祖母,幸好陳芸有眼色,及時制止了他的胡鬧。

「快去吧,別讓你老爺等急啦!」沈母氣勢不容拒絕,幾乎是在下逐客令趕人了,「還有,我今個也累了,別讓你老爺來打攪我,等下送走他們,我也該安歇了!」

陳氏不敢忤逆婆婆的意思,連忙從黑漆描金繡凳上站起來,而後恭恭敬敬福了福身,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沈雪茹目睹母親

出去,又听聞教子嚴苛的父親大人回家了,忍不住送給沈復一縷同情目光。

沈復見她**luo嘲笑自己,抑制不住滿腔怒火,也氣沖沖地瞪著妹妹表示自己的厲害。

陳芸的座位得天獨厚,正好將兩人劍拔弩張那一幕看個完全,于是悄悄貼到沈復耳邊,輕聲細語問︰「你和她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怎麼每回坐到一起,從來沒有好聚好散過?」

沈復凝神思索片刻,眼見得沈雪茹開始朝自己看來,迅速貼到陳芸耳邊唧噥不停。

沈雪茹心思簡單,眼看兩人打喳喳,心以為兩人在私底下敗壞自己,不免又急又氣,私下里扯了扯沈雪沅的袖口,嘀咕道︰「沅姐姐,你說他們倆說什麼悄悄話呢?」

沈雪沅瞟了沈復兩人一眼,大大落落道︰「我們只管吃我們的飯,何必多管閑事,管他們說什麼話呢?」

沈雪茹見二堂姐不關心自己,不由滿臉郁悶,從鼻翼重重噴了一口氣,然後氣咻咻夾了根菜放在碗里,又假若漫不經心地瞧了正在眼眉目傳情的哥姐,郁郁不樂地扒了一口飯。

冬天的夜總是降臨得特別早,也才申時二刻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經麻麻黑了。

天地混沌,白茫茫的雪平面萬分空曠,既籠蓋住所有的生機,又遮擋了所有的花草。

陳氏思夫心切,腳下如踩了風火輪,踏著滿地瓊瑤碎玉,慌慌張張進了落梅院。

院里,春蕊、春燕兩個灰頭土臉地從堂屋退出來,見到中饋匆忙回來,急急從門口迎下來,恭敬問禮︰「夫人!」

陳氏一下子剎住腳步,抬頭見屋內燈火通明,漸漸安下心來,問︰「老爺在做什麼?」

春蕊、春燕互看一眼,委屈道︰「老爺猛不丁回來,我們也沒有準備,本想先伺候老爺用晚飯,可誰想老爺大發雷霆,不光打翻了我們端去的飯肴,還厲聲斥退我們!」

陳氏知道丈夫不是愛發脾氣的人,免不得心中狐疑,不及春蕊春燕交代清楚,先急巴巴沖進堂屋里去了。

進了內房,眼瞧沈稼夫端坐在圓桌邊,神情嚴峻,目光冷厲,陳氏心內一揪,以為沈復哪里有了不是,惹怒了丈夫,于是戰戰兢兢湊上去問︰「老爺才從外面回來,怎麼一臉不快?」

沈稼夫猛然抬頭,不滿地看了原配夫人一眼,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只要打理好後院即可,問那麼多作甚?」

陳氏也算個細心人,眼見丈夫沒有單刀直入問罪自己,心知不是沈復招災惹禍,就默然坐下,推心置月復道︰「既然結為夫婦,合該同生死、共患難,再說了,我與老爺同床共枕多年,咱們唇齒相依,互為依存,難不成老爺覺得我沒有資格詢問嗎?」

「其實,告訴你,倒也無妨!」沈稼夫愁容滿面,慢慢抬起頭來,打量了姿容華貴的陳氏一眼,然後就悠然嘆了口氣,「上月中旬,江寧織造葛蘊章突然引咎辭任,這件事轟動江蘇官場,鬧得人心惶惶,連舒大人也整日坐臥不寧,寢食難安!」

「只是江寧織造署那邊出了事

,蘇州這邊還安然無恙,舒大人緣何會寢食難安?」陳氏家境中下,確實沒喝過多少墨水,所以目光短淺,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說,還是最後見丈夫愁眉深鎖,才懷疑道︰「難不成舒大人和葛大人私下有過往來?」

「江寧、蘇州、杭州三大織造府看似三足鼎立,互不干涉,可本質上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沈稼夫雖是混跡官場的老油條,可面對猝不及防的突發事件,還是顯得憂心,「這回,葛蘊章驟然遞交辭呈,事前沒有一點預兆,究竟原因,不得不說耐人尋味呀!」

陳氏多少也有些見識,知道宦海浮沉仕途反復,沒有人可以全福遠禍,除非急流勇退飄然遠翥,願意放棄高官厚祿,否則擔憂無窮無盡,隱患無休無止。心里此起彼落,陳氏一會兒想想翻覆無常的官場,一會兒想想年過半百的丈夫,最後強行定下心神,勸慰道︰「老爺也別太憂心,這天塌下來大家扛,所有罪責不會全落在老爺一人頭上!」

「你一介深閨婦人,哪里懂得君臣之道?」沈稼夫搖了搖頭,神情頗有幾分輕蔑的意味,「皇上登基多年,難得海內生平,國泰民安,以皇上的處事風格而言,自不會隨便裁減大批官員,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殺雞儆猴,胡亂安個罪名下來,連類而及,定讞問責!」

「葛蘊章引咎辭任,可能是個前兆,也可能是我多慮了!」精明強干如沈稼夫,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在眉梢眼角藏了幾縷憂愁,「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也許這就是為人幕僚的悲哀吧,一輩子為人殫精竭慮,出謀劃策,可是到了最後,只要輔佐的人有了差錯,還是躲不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宿命!」

陳氏見丈夫犯愁,自己也跟著焦心,可苦于鈍口拙腮,實在想不出什麼勸慰的話來。趕巧她瞧見了臨時放在榻上的幾個禮盒,于是喜從中來,目光一閃道︰「對了,今日午後,同知顧松軒夫人孟氏、鹽運司副使黃繼懋夫人常氏先後遞了名帖進來!」

沈稼夫目光如炬,橫掃了一眼榻上的品紅、品綠、品藍、品月四色錦盒,然後直接轉過頭來盯著發妻,問︰「咱們府與他們兩家並無交情,素日里也沒有過來往,他們究竟為何而來?」

陳氏幽幽嘆了口氣︰「我也不甚清楚底里,不過,我听那孟夫人常夫人的口風,多半還是為了今年稅收的事而來!」

「他們倆這是做賊心虛哪,知道舒大人不光是蘇州織造,更是皇上頒旨任命的欽差大臣!」

沈稼夫說話間,已經端起鳳凰牡丹青花瓷碗,又輕悠悠吹散了上浮的茶葉,然後小小啜了一口。

「可惜他們走錯了門,我只是舒大人眾多幕僚之一,平時只負責接待訪客,根本攤不到什麼肥差,更沒有能力左右舒大人的心意!」

陳氏慢騰騰走到榻邊,逐一打開文彩錦盒,笑道︰「我看那兩位夫人灰頭土臉的,先前應該也去過舒大人府上求見,只是舒府那位太太威名遠播,軟硬不吃,著實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她們倆應該是吃了閉門羹,才退而求其次,輾轉來咱們府上拜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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