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芸見他心里不當一回事,又想笑又想氣,月兌口道︰「挨個罵還能挨習慣,你這就叫死豬不怕開水燙,虱子多了不怕咬!」
「對啊,我就是死豬,我就是虱子!」自嘲了一通後,沈復渾不在意,轉頭看向面帶笑意的陳芸,說︰「對了,我剛從娘那邊過來,見兩位舅媽還在屋里說話。這時候,你回去也是閑著,不如去我院里坐坐,順便再幫我抄幾首歌詠梅花的詩詞,可好?」
「我就說嘛,你能有這麼好心邀我做客?原來是有這樁苦差事在前頭等著我呢!」陳芸面色嚴肅,「我可提前告訴你一聲,我之前從沒鑽研過書法,更沒有請人專門指導過,所以啊,我的字到現在都寫得巴巴結結,非楷非草,連自己也不忍直視,你會喜歡?」
「非楷非草,那不就是行書了嗎?」沈復東拉西扯,勢必要將人請到自己院里去,「算了算了,我也不瞞你,我就是想讓你手抄幾首梅花詞,當做你送給我的除夕節禮!」
陳芸听他說了緣故,心里活動一下,面上的嚴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慢慢又露出些柔情綽態來。
「這還沒出臘月呢,你就開始著手向我索要除夕節禮,未免也太提前了些吧?」
「你要是能留到除夕再回去,我自不會急著向你索要,還不是怕你呆幾日就走嗎?」
沈復說著說著,漸漸流露出一種戀戀不舍的情態,一邊目不轉楮地盯著陳芸,一邊扯了扯她的袖口。
「去吧,我那兒還備了許多點心呢!」
陳芸了解他的心意,無非是想與自己多親近,于是笑容綻放,默然應允了他的請求。
一路比肩同行,兩人有說有笑,竟也不覺得天氣有多嚴寒。
轉眼到了落梅院,沈復東道主好客,心急火燎推開朱門,又歡天喜地地迎陳芸進去。
陳芸瞧他模樣好笑,背地里暗笑幾回,表面裝得表情冷傲,似九天玄女不可侵犯。
進了听雨軒,里面花香馥郁,溫暖如春。陳芸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沈復的書房。
這書房坐西向東,空間不算太大,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房間北面陳設簡約,當牆豎了架剔紅框黑漆地百寶嵌掛屏,掛屏下方擺著一條紫檀嵌癭木高足花幾,花幾兩頭各坐著松綠地粉彩番蓮雙耳瓶,瓶中插著幾束灼灼盛開的素心梅,兩瓶中間則是紅木嵌青白玉雕人物座屏。
相較于略顯狹窄的北面,房間南面則相對開闊,同時為了達到結構上協調,采用青綾幛一分為二。
陳芸緩步穿過第一層青綾幛,迎面可見一張黑漆描金五蝠雲紋八仙桌。那八仙桌附近圍了八個紫檀方凳。
靠窗位置擺著黃花梨卷草紋藤心羅漢床,床上鋪著兩層藍綠色團繡夕顏花錦褥。床左側堆著兩個秋香色繡麒麟牡丹大迎枕,右側放著黃花梨百寶嵌番人進寶圖小立櫃。小立櫃頂上壓著一架白玉小台屏,台屏左右陪襯著兩尊珊瑚紅紅地粉彩牡丹紋雙耳瓶。
羅漢床中間架著紫檀起線嵌櫻木香蕉腿炕幾,炕幾上有一天青釉三足香爐。此時,香爐里青煙裊裊,渺渺蒙
蒙。
越過第二層青綾帳,先有兩盆春蘭映入眼簾。因為天氣嚴冷的緣故,兩盆春蘭部分睫葉已經萎謝。
隨即又看見一張硬木雕花平頭案當中擺著。那平頭案案左首擺著青花彩描人物筆架,筆架旁邊是釉里紅四魚紋水丞,水丞右邊是青瓷水注,水注前方摞著一疊純白宣紙,偏上位置又放著花卉百寶嵌黑漆筆筒,筆筒偏右方則是窯變釉桃形筆洗。
目光擴散開來,只見這平頭案後邊貼著一張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紋背靠椅,椅子上搭著天青色喜報三元圖案椅袱;平頭案左邊立著多寶,那多寶從上往下依次放著唐宋元明清的珍寶古玩︰宋朝的玫瑰紫釉尊、紅斑紋月白釉瓶,明朝的霽藍堆白雲紋玉壺春瓶、青花五彩海濤龍紋碗,清朝的五彩荷塘蓮花翠鳥紋觚、五彩庭院仕女圖蓋碗
平頭案右邊立著七層架幾,架幾里頭陳列了上百本書,有春秋著言、兩漢賦論、魏晉遺風、唐詩宋詞、散文元曲、二十四史、書法指南,林林總總,蔚為大觀。
陳芸一步步進入書房,首先將那兩匹尺頭放在桌上,走到平頭案旁邊品玩了一會兒,最後才轉到架幾前慢慢翻閱。
約模看了一盞茶功夫,陳芸緩緩合上王實甫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笑道︰「古人說學富五車,滿月復經綸,如今見你這書架上放了三四車的書,怎麼也不見你學問上有絲毫長進?」
「這書架上的書確實挺多的,差不多得有三四百本吧!」沈復從容說著,忽然又話鋒一轉,「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憊懶,平時很少翻閱它們,基本上算是束之高閣吧!」
陳芸不急不躁地把書籍放回原來的地方,回眸盯著沈復,嘆息道︰「真是白白可惜了這些書,若你平時多花些心思,專心一意品讀它們,今年秋闈,哪就至于落第如此丟人?」
沈復給人揭了傷疤,既不急也不惱,反而眼含笑意,說︰「今年秋闈,落榜的士子多了去了,又不單我一人,听你這言下之意,難不成那些落榜的都沒努力備考不成?」見陳芸不說話,沈復心中越發得意,就繼續道︰「所以說啊,不是我不夠努力,而是那些登科及第的士子太過出色,我望塵莫及!」
信口胡謅了幾句,沈復見陳芸若有所思,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然後才故意道︰「哎呀,我差點忘了,我請你來,原是讓你抄梅花詞的,你可倒好,竟與我東拉西扯起來!」
嘴里還嘟囔著,沈復就毫不見外地拉著陳芸的手,一把將人按到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紋背靠椅上,然後邊笑邊整理文房四寶。
陳芸見他忙碌,不敢有所動作,只是專心專意趴在平頭案上,眼瞧著呆子跑來跑去。
別看沈復平時懶驢推磨,真踫見想做的事情,倒也稱得上手腳勤快。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從架幾取了三四本宋詞攤在陳芸面前,又急三忙四拿了十色薛濤箋來,然後又從小立櫃里翻了研石,從新舀了一瓢井水灌到水丞里,最後才揎拳捋袖,氣喘吁吁地研磨。
陳芸見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壁從十色薛濤箋里挑了粉紅、杏紅
、淺青、淺綠四色疊在最上面,一壁沖他笑道︰「墨要研得勻乎一些,不然字體不美觀,我可不認是我的差錯!」
沈復笑嘻嘻答應了聲,手上用勁,勻速晃動研石。
很快,墨汁研了出來。沈復瞧著黑糊糊的挺濃挺稠,趕緊往陳芸眼門前推了推。
陳芸剛剛翻到心儀的梅花詞,就見沈復研磨成功,不由粲然一笑。順手拿了雞翅木琴式壓尺壓住薛濤箋,陳芸吐氣如蘭,慢慢抻出玉臂,從旁邊的花卉百寶嵌黑漆筆筒里取了支紫毫筆,然後又將紫毫筆點在墨汁中間,極輕極輕地吸了一口墨。
提筆,發覺墨不太夠,陳芸又沾了沾,然後將紫毫筆挪到硯台邊凝墨,最後才小心翼翼落了筆︰
早梅發高樹,回映楚天碧。
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
欲為萬里贈,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
沈復見她輟筆,趕忙湊過去看,只見字體娟秀,隱隱像是小楷,不由心中贊賞,就笑著道︰「你還別說,雖然你沒練過字,但寫得還不錯,只是柔媚無骨,剛健少肉,該再練練才是!」
「說到讀書習字,你才是練家子!」陳芸莞爾一笑,見沈復也笑得不亦樂乎,忙道︰「我剛才瞧見那架子里有許多指導練字的書籍,你去幫我挑一本來,等下我帶回去,以後必定勤學苦練!」
沈復听了,笑著走到架幾邊,翻了本《黃庭經》和《筆陣圖》出來,送到陳芸眼前。
陳芸不聲張,隨手按住薛濤箋,一邊盯著唐詩刻本,一邊專心致志抄錄中意的梅花詞。
轉眼抄錄完了,陳芸慢慢將紫毫筆掛在青花人物筆架上,然後一臉玩味地看著沈復,道︰「筆下倉促,也不知好與不好?若是好,算你研磨的功勞;若是不好,還請你多多見諒!」
沈復听了,笑嘻嘻轉到平頭案左邊,快速揭起首頁薛濤箋觀賞。只見紙上印著四十個黑體字,每個字個頭兒不大不小,形體方正且筆畫平直,很有女子娟秀內斂的風格。
「柳公權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你這字合度方正,一看就是心地正直的人寫出來的字!」
陳芸心眼活泛,眼珠子滴溜溜飛速一轉,爽然笑道︰「你少恭維我,我這個人最不禁得夸,你越夸我,我越不爭氣,小心這字越寫越差,最後都拿不出去見人!」
沈復爽然笑道︰「沒關系,你從心而寫,寫得越丑越好,反正我也沒打算拿它四處炫耀,無非是想在除夕夜作個念想罷了!」
「留念想就留念想,何必要拘著我給你抄詩呢?」陳芸鋪平杏紅薛濤箋,一面發牢騷,一面道︰「你明知道我最討厭被框著,還非要把我框在書房,半天不能出去!」
沈復澹泊一笑︰「那也沒辦法呀,往年,你總要送我一點東西做節禮,細細數來,這些年,你送過的東西里有發繩、頭膏、衣袍、香料、香囊、腰帶、鞋靴、錦襪哎呀,多得我都數不過來了,反正我現在就想收藏你的真跡,你權且忍耐一會兒,等我去拿糕點犒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