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芸嘴角一揚,笑道︰「那你可得多準備一點,不然,我就要撂擔子,不幫你抄詩啦!」
沈復深深點頭,揚長出去。
陳芸呆呆望著少年挺拔的背影,直到視野里是一團虛影,才慢慢收攏回渙散的心神。
沉默片刻,正打算筆蘸墨,陳芸猛不丁發現書本翻開那頁的天頭地腳都畫了幾瓣梅花。梅花形象神不像,墨跡也像是積年的,陳芸猜想,八成是沈復幼時隨筆所畫。
莞爾一笑,陳芸垂下腦袋,提筆寫下︰「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蘊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這首李清照的《玉樓春》,陳芸大致懂得詩意。
陳芸寫罷,又小心翼翼捏起一角,湊近些吹了吹。眼看留有殘墨的字體慢慢凝結,陳芸心中大喜,將手里的薛濤箋藏在書頁里,然後又翻開另一本詩詞,從里面挑了一首文辭優美、清麗婉約的詠梅詩抄在另外一張薛濤箋上。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 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沈復捧著果茶走到門檻,遙見陳芸心神專注于為自己抄詩,默默一笑,然後高一腳、低一腳跨過門檻。放下果茶,沈復笑唏唏湊上去,道︰「因著晴姐姐隔日出嫁,府里的下人們忙得腳不沾地,連管廚房的媽媽也松懈了不少。剛才,我趁人不注意,偷拿了幾盤糕點來,你快輟筆歇一歇,順便過來瞧一瞧,對不對你的口味?」
陳芸面色安寧,抬眸望了沈復一眼,笑意叢生,又慢慢疊好剛剛抄錄完的詩詞,才整了整已經坐皺的衣裙,從平頭案後面起身。
挨近坐下,陳芸見那八仙桌上擺著百果蜜糕、定勝糕、松仁雲片糕、玉帶糕,另有兩蓋碗香馥馥的信陽毛尖。
「你偷拿了這麼多,怎麼可能沒人看見?估計是司膳的媽媽忌憚你,就是看見了,也不敢多嘴吧!」陳芸兀自說著,瞥見沈復在一旁垂頭耷腦,已經是不打自招的模樣,不由莞爾笑了,「晴姐姐隔日就要出嫁,到了那天,沈府一定很熱鬧吧!」
「熱鬧,那是必然的,不然,也顯不出我們大族的富裕!」沈復滿臉自豪之色,「再者,晴姐姐是長房嫡女,身份原本就很貴重,連我娘也說了,晴姐姐的陪嫁里面,不光有大伯父精心挑選的物件,更有大伯母刻意增添了許多,所以,這場婚事一定夠盛大!」
陳芸沉默著拿了塊玉帶糕,小口咬了一片,細細嚼入食管,「那將來沅姐姐出嫁,也有如此規模嗎?」
沈復不假思索道︰「應該不會,古來嫡庶分明,一個庶女,即便在家里再受父母寵愛,出嫁規格也不能越過嫡女,更何況,沅姐姐的外祖母家早已敗落,家族里更無人謀個一官半職,如此情況,即便大伯父有意一視同仁,可光從陪嫁上來說,等輪到沅姐姐那兒,一定會薄弱些!」
陳芸認真听著沈復的話,听完
又忖模了片刻,然後大失所望,道︰「原是我想岔了,我本以為沈府深宅大院,不會對子女分個高低,原來也是這般看人下菜碟兒!」
「古來三媒六聘,正妻享周公六禮,可以堂堂正正從正門入府,與男子拜天地、飲合巹酒,而偏房只能從角門入府,連飲合巹酒也一概省略了,所以吶,正室原本就壓了偏房一頭,自然而然,嫡系子女的地位會高于庶子庶女,這本就是情理中事,你又有什麼好困惑的呢?」沈復談到熟諳的事情,突然之間就頭腦清晰起來,「再說了,這天底下,哪個當娘的不疼自己閨女,不想讓自己女兒風風光光出嫁?也就是有些當娘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罷了!」
進了沈府,陳芸看得多,想得更多。當下听了沈復的一席話,她心中戚戚然不知所終,只好故意避開沈復的尖銳目光,說︰「我剛才數了一下,差不多已抄了有七首詞,只不知你究竟要多少首?」
「你嫌累了?」沈復滿眼關心。
陳芸怕他誤會,趕忙解釋︰「你別多想,我不是嫌累怕煩,只是你讓我幫你抄詩時沒限定篇數,我又實在猜不透你的意思,這才多嘴問了句,免得將來你說我只會躲懶!」
沈復听了這話,渾不在意一笑,答腔道︰「你既問我的意思,那我少不得實話實說了。以咱們倆的交情,少了,忒顯不出誠意;多了,又怕你未必肯。所以咱們商量商量,十首,你意下如何?」
眼瞧陳芸還在思量,沈復眼疾手快,熱絡地遞上去一塊百果蜜糕,直送到陳芸嘴邊。
「芸姐兒既不搭話,那就算你答應了!眼下,天色也不早了,再耽擱下去,恐怕誤了晚飯的時辰。」沈復說著,眉毛一挑,「你先好生吃著喝著,我去給你研磨去!」
陳芸順手接了百果蜜糕,目光轉動的瞬間,心里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就笑著打趣自己︰「這可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啦!」
沈復聞言,含笑不語,只是停下腳步凝視著陳芸。
陳芸見他呆呆站著,催促道︰「不是說要去研磨嗎?干嘛還傻站著不動?難不成你真要餓著我不吃晚飯?」
沈復憨笑兩聲,隨即甩開手來,大步流星走向平頭案。
陳芸見他動作麻溜,模樣憨厚,起初還能堅持笑不露齒,可禁不住心底的喜悅,最終笑容如曇花綻放。
另一邊,沈雪茹四處尋不到陳芸的蹤跡,便領著兩個丫頭,氣鼓鼓從靜心院走出來。
正巧沈雪沅領著丫頭與她打了照面,就親切地迎上去,問候道︰「我剛去了你院里,听紫菀那丫頭說你前腳剛出門,這才急巴巴追了上來,哪成想你會從靜心院出來?」
沈雪茹朝她瞟了眼,兀自喪了一口氣︰「剛才立秋過來傳老祖宗的吩咐,我還特意問了她一句,听她說起老祖宗也喊了芸姐姐去用飯,所以才專程繞道來此,想與芸姐姐搭伴過去。哪成想呀,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半天,硬是沒有一個人答應我!」
「後來倒有個小丫頭怯生生跑出來,說芸姐姐去了您那里。」沈雪茹抱怨似地說著,「我心中思量,若再
拐去姐姐那里,這路繞得更遠了,干脆我一個人先去省事,不料這才出門,迎面就遇見了姐姐!」
沈雪沅雙眉顰蹙,納罕道︰「這就奇了怪了,芸妹妹早離了我那里,你怎會尋不到她呢?」說著,沈雪沅又多角度思考了一圈,最後如夢初醒,釋然道︰「咱們瞎猜也無用,芸妹妹鮮少獨自外出,許是先到老祖宗那兒請安了,更或許是與復兄弟搭便去了!」
「那倒也是,他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難保不是搭伙先去了呢?」沈雪沅念頭一轉,忽然興奮道︰「二姐姐,要不咱們拐去落梅院看一看吧,興許能撞上他們也說不準!」
沈雪沅略略思忖,馬上就否決了她的提議︰「還是算了吧!你們兄妹倆八字不合,命中注定的一對冤家,只要逮著機會,見面就打嘴仗,我可不想天天當和事佬,惹得人人厭煩!」
沈雪茹听她這樣形容,起初還不肯承認,可暗暗思忖片刻,倒也覺得十分貼切,于是慢慢靠近一點,上去挽住堂姐的胳膊,道︰「再過一日,晴姐姐就要嫁人了,接下來,就該輪到姐姐您啦!」
沈雪沅听到這話,心里猛然一沉,竟也面露迷茫起來,「這還不是早與晚的事嗎?咱們女兒家生來就是要送出去的,左右是不能一直賴在府里,不然,可真成了老姑娘了!」
沈雪茹听了老姑娘三字,心里很不高興,又想到昨夜通過戲本子幻想出來的夢里人,不禁目光凝縮,壞笑道︰「我與姐姐向來無話不談,姐姐可否告訴我,您心目中的良人是什麼樣?」
「我的身份在那里擺著,比不得長姐嫡女尊貴,將來要許給誰,我是鐵定不能插嘴過問!」沈雪沅念及至此,突然裹足不前,「所以哪,我不求那人為官為紳,大富大貴,也不求那人相貌堂堂,風度翩翩,只求他品行端正,知根知底,對我真心實意,肯一輩子疼我、護我,如此足矣!」
沈雪茹听著堂姐的期許,不知不覺陷入遐想。
路邊,一棵老松默默承受著積雪的重量,終于不堪負重,從中折了一截樹枝下來,將樹下的雪地砸了個坑。
沈雪沅邊走邊想,十分疑惑沈雪茹一個黃毛丫頭,為何老是成日里胡思亂想,于是停下腳步,用力戳了戳身邊人的腰窩,嘲笑道︰「你一個姑娘家,成天閑著無事,干嘛老關心人家的婚事?莫不是眼瞅著晴姐姐要出閣了,你也急著想嫁出去?」
沈雪茹慧黠一笑︰「我便是想嫁人了,也得有人上門提親才成呀,總不能趕著招上門女婿吧!」
「那又有何不可?」沈雪沅淡淡一笑,「咱們當地也有不少人家招贅,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若我是家中獨女,理該贍養父母,為他們養老送終,那樣去招上門女婿還說得過去!」沈雪茹認真地回答著,「可我上有兄,下有弟,如此還去招女婿,那不是誠心惹人笑話嗎?好似我天生長相丑陋,這輩子也嫁不出去,只能招上門女婿才行!」
沈雪沅听這言語討俏,禁不住笑了幾聲,然後又岔開話題,聊了些瑣瑣碎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