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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戀人情(三)

沈復听她說了這麼多,眉頭一皺,急道︰「快別提起這茬,你一提起這個,我就頭疼!」

陳芸見他杯弓蛇影,猜度是家里逼得緊了,不免滿眼關切道︰「怎麼?姑父時常逼你下功夫讀書?」

沈復一臉苦悶︰「你也知道,我雖然比同齡人早入學,可天生資質有限,今年秋闈在即,我鐵定是趕不及了,再等下一次鄉試,怎麼說也要再等三年,可我爹望子成龍,一心盼我能一舉及第,所以他沒日沒夜逼我求學上進,還不許到處亂逛,簡直快把我逼瘋魔了!」

陳芸听了這層細故,緊張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姑父逼你,還不是為你將來打算?當今朝廷發策決科,地方縣衙每三年舉辦一次鄉試,只有中了秋闈,才能逐次參加省級會試、京畿殿試!」

陳芸正說著,見沈復一臉不想听的表情,心里一嘆,又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起來︰「三年之期,看似很長,可說短也很短,到時候,你若過不了秋闈,豈非有負姑媽的養育之恩?」

沈復听夠了這套說辭,心底對于科舉制度的抵制躍然臉上。

「話雖如此,可登榜哪有這麼容易?」沈復眼中淒楚,感慨叢生,「一朝成名天下知,天下人只看得見狀元郎登科及第時的風光無兩,可誰能體諒他曾經三年目不窺園、十年寒窗苦讀的難處?」

陳芸自然知道讀書辛苦,可科舉制既然能夠從隋唐延續下來,必然也有它的合理之處,于是故意露出一副鎮定的樣子,斜斜瞥了他一眼,道︰「說來說去,不還是你自己閑散慣了,一味貪圖享樂,不思進取嗎?」

沈復听至此處,滿臉露出厭煩,登時坐不住了,拂袂而起,道︰「這樣的話听了又听,真貧氣!」

陳芸本意勸他立志求學,哪料他非但從諫如流,還甩臉子給自己看,不由心下委屈,于是沉默了半晌兒,才道︰「得得得,人家好心勸你,盼你思圖進取,不要宴安鴆毒,你反倒嫌人家耍貧嘴!」說完,又故意瞟了沈復一眼,見他不言不語,又忙著道︰「罷罷罷,趕明兒你是好是壞,與我有什麼關系,我何必吃力不討好呢!」

沈復听了這話,情知自己性急言語失當了,就慢慢扭過頭來對向陳芸。見陳芸板著一張冷面孔,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他心里又羞又愧,一矮身坐了下來,低聲賠罪︰「我隨心所欲慣了,又是個率直性子,雖然知道你勸我是為我好,可我就是听不到心里去!」

「我何嘗不知道讀書苦讀書累?可現今,天下書生皆是如此,也不獨你一人吃苦受累!」陳芸義正辭嚴,「且不說你如何,就是克昌,我娘還三天兩頭逼著他背書練字呢!」

「克昌才六歲半,舅媽這時候就逼著他讀書,是否太殘忍了些?」沈復盯著陳芸平滑如鏡的臉孔問。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既想孩子成材成器,自然要從小抓起!」陳芸坦蕩說著,「再說了,少小不努力,老大徒生悲,我娘現在不勒逼一些,萬一克昌將來沒有出息,豈不是要怪罪到我娘頭上?」

沈復听她講得有理有據,除非自己是離經叛道的二流子,拒不承認儒家的正統地位,否則根本找不到

突破口反駁她的觀點,只能連連賠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陳芸看他似有感悟,也不再多嘴多舌規勸,省得矯枉過正,抹殺了自己剛剛取得的成果。

這時候,金氏捧著烘干了的衣裳邁過門檻。立定腳跟,眼瞧表姐弟倆面對面坐著,一個若有所思,一個滿面愁容,金氏心中了然,就故意裝出驚詫的表情,問︰「剛我離開的時候,你們不還聊得好好的嗎?怎麼眨眼再回來,你們倆又僵坐著?」

陳芸搶先道︰「您別多想,我們倆可沒鬧什麼別扭,是他剛才出題考我,誰知沒有將我難倒,自己反倒先迷惑起來,這不,正為了孔夫子的一句話而冥思苦想呢!」

金氏慢慢放下手里捧著的衣物,笑道︰「要我說哪,這孔老夫子也是吃飽了閑的,沒事瞎琢磨出那麼多名堂,不光害得克昌小小年紀拜師求學,連復兒也起早貪黑,熬身傷體!」

沈復一听,正中下懷,一邊飛速換上自己的衣物,一邊踔厲風發道︰「就是!就是!」

陳芸看著好笑,想他出身富紳之家,家資殷實,不比知府家里差上半截,盡管往他父親頭上數三輩全從事商賈,但是自從沈府分家以來,沈父沈稼夫鄙視商人,棄商從仕,還嚴厲要求子女躐等上進,不準再有從事買賣者,否則不論男女,一律趕出家門。

「娘,你可千萬別寵著他了,姑媽素日里已經夠慣著他了,你若也寵溺他,當心他更加無法無天!」陳芸淡淡笑著,帶了些奚落意味的目光隨之降落在沈復臉上。

沈復動如月兌兔,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迅速換上一副天真無邪的面孔,裝得可憐巴巴︰「二舅母,你可別听芸姐兒瞎說,我平時循規蹈矩,老實極了,怎會學得無法無天呢?」

金氏眯縫著眼,笑道︰「那倒是,復兒生性乖巧,老實听話,怎麼會無法無天呢?」說著又拿食指指了指陳芸,道︰「定是芸兒心胸狹窄,嫉妒復兒有人疼有人愛,這才胡謅八道!」

陳芸見母親偏心的不像話,連親生女兒也不偏袒,登時氣急敗火︰「娘,您好歹也讀過書,應該是個明理的人,更何況,您還天天教我和克昌做人要持心正直,怎麼自己卻變得是非不明?剛才明明是他說那些離經叛道的話,您反而計較起女兒的不是來!」

金氏一笑置之,趁著倆冤家瞪眼耍狠的縫隙,小心捧起丈夫生前的遺物。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損毀後,金氏才對著兩個正在斗嘴的晚輩一笑,轉身朝里間去了。

兩人見長輩走開了,仍舊刺刺不休地爭論。可憐沈復嘴皮子功夫薄弱,又不肯敗下陣來,最終實在吵不贏了,才見勢就收,嘻嘻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二舅母看似有失公允,實則是在偏袒你!」

陳芸冷冷 了他一眼,順手掏出手中握著的繡花手絹搡了搡鼻子,然後憤憤然立起身來準備離開。

金氏送完衣服回來,見女兒果真急了,一面好生安撫她坐下,道︰「這丫頭年紀不大,脾氣倒是見長,我生你養你,現在竟容不得我說你只言片語了!」一面又笑容滿面地問沈復,「復兒,你也出來得久了,怕你娘尋不到你,又要

暗自著急,這時候,還是先回去打個招呼吧!」

沈復目光柔和,道︰「不用,來前已打過招呼了,說晚飯後再回去!」

金氏听他這樣說,頓時喜溢眉梢,一面整了整起了褶皺的衣裳裙擺,一面笑容和善道︰「那你倆先坐著說說話吧,我一會兒還要去隔壁串個門,晚些時候,再回來給你們做飯!」見兩人雞啄米似點了點頭,金氏也不多逗留,撒腿朝著屋外去了。

目送母親離開,陳芸有些坐不住了,索性進了向北的小屋。

沈復見她行跡可愛,也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蓋碗,笑眯眯跟著進去。

原來那南屋長年累月無人居住,里面空氣窒礙,陳設簡陋,只有為數不多幾件家具。

陳芸推門進了房間,匆匆忙忙走到西窗下支起牖窗,然後托著腮頰觀賞屋外的風景。

沈復慢悠悠跟進來,見她站在窗戶前目光凝肅,倩麗的身姿與朗潤的藍天融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頓時心生歡喜,就行走如飛快進到了她身側,背了雙手看向窗外。

雨後的村莊異常熱鬧︰

青蛙蹲伏在蓮葉間呱呱領唱,知了貼著灰黑的樹皮聒聒鼓音,野雞啄了害蟲而喔喔叫著奔跑,白鵝撲稜翅膀劃過水窪鵝鵝協奏,家犬汪汪一聲高一聲低配樂,更有山羊臥在扎得結實的籬笆里咩咩、水牛站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哞哞、老馬伏在齊身高的欄桿上 兒 兒

沈復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心里說不出的舒適暢快,于是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鮮空氣,笑道︰「人生百年,若是沒有負擔、沒有牽絆,那該有多美好呀!」

「要真沒了負擔、沒了牽絆,那人活著還圖什麼?」陳芸望著遠處拔地而起的形勝山川,笑道︰「這世上,倒還真有那麼一種人無牽無絆,不過他們拋棄了五色五味,割舍了七情六欲!」

沈復後知後覺,道︰「合著你是在勸我當和尚呀!」瞧陳芸從窗邊走開了,沈復放開步伐跟了上去,「我是想著能無拘無束,可也沒說自己勘破紅塵,四大皆空呀,再說,我當了和尚,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陳芸不想理睬他,默默坐到提花機前,一邊轉動紡車的動力元件,一邊道︰「可不是你自己說要無牽無絆嗎?我只不過是順著你的話說而已,何以要反過來詰問我?」

沈復不願無理取鬧,只好慢慢走到紡車邊站定。

陳芸見他沒話說,默默一笑,專心致志送線織布。

紡車轉動著。

沈復干站在旁邊,無意間看見籮筐里放了好幾張放色彩鮮艷的枕頭皮。出于好奇,他慢慢拿起一張細看,只見那上面色彩斑斕,頂端織著五色雲彩,雲彩以吉祥雲紋圖像排列,雲彩偏左下方繡著山巒,山窩里滿是蒼翠欲滴的樹木,樹木圍成的圓圈里冒出一只鴛鴦。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畜生不都是群居穴處嗎?」沈復明亮的眼楮里閃爍著疑惑,一邊盯著那只落了單的鴛鴦,一邊問︰「我雖不懂女紅,可耳聞目見,都是並蒂蓮、連理枝、交頸鴛鴦之類,從沒見過單個出現的,你怎麼讓這鴛鴦形單影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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