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台上,濯凡通過前塵鏡,靜靜看著斜倚在桃花樹下的小狐狸。
第一縷陽光打在了她漂亮的茸毛上,她微微眯起眼楮,爪子底下握著一塊小小的紅玉,眼神寧靜而悠遠,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前方,好像一個總是長不大的孩子,突然之間就長大了,讓人猝不及防,但更多的是心疼。
突然,她對著枯瘦的桃樹笑了笑︰
「如果有來生,我想,做一棵像你這樣的桃樹。」
黑兒輕輕模著桃樹下紛紛揚揚的花瓣,頗有些憐惜︰「這樣子便不會心痛,沒有憂愁,也沒有執念了。」
桃樹在風中輕輕動了動,沉默地落下幾許鮮艷的花瓣。
黑兒在桃樹下輕輕用爪子刨了一個小小的坑,隨後,把那塊紅中帶黑的玉制狐狸尾巴扔了進去,小心翼翼埋好。
隨後,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桃花樹。
一陣風過,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濯凡輕輕笑了笑︰「唔,還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小狐狸。」
隨後,他看了一眼長生台上羞答答的花苞,嘴角翹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長生蓮快開了呢,還真是,讓人無比期待呢……
傳說盤古大神由混沌青蓮孕育而來,盤古大神又是這天地的創造者,因此,蓮花一族便成了世人心中的聖潔之物。
長生蓮便是混沌青蓮的一個旁支,且,是一個較為尊貴、族人極少的分支,因此,六界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蓮族不可降死刑。
而天界斬妖除魔第一觀無欲觀,自然也是牢牢遵守天帝旨意,這也是為什麼,扶柳與他相戀,觸犯天條,最後卻只有扶柳一個人死亡的原因。
哪怕,扶柳是狐仙一脈唯一的仙。
濯凡輕輕笑了笑,天帝白起,定會為他的荒唐天條付出代價。
如果,他最信賴的無欲觀觀主無欲親手拿著那把天下第一神劍無欲劍去刺殺他,那該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出好戲……
濯凡殘忍地笑了笑,無欲,白起,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此時此刻,毫不知情的黑兒正在北溟海。
她在找傳說中的玄女。
傳說玄女淚能夠撕裂時空,重回過去。
她想重新回到過去,回到扶柳還在的日子。
那個時候,天還很藍,水還很清澈,狐狸洞里,有她,還有白兒,還有扶柳。
她總是闖禍,白兒會當著扶柳的面狠狠訓斥她,卻會在扶柳發現之前幫她收拾好殘局。
扶柳說,白兒的天賦比自己好,黑兒常常表示不服,每當這個時候,白兒就總會故意在扶柳考核時輸給她,扶柳看透了,卻從來不說透,只是笑著夸她。
扶柳真好,白兒也好。
其實,在黑兒眼里,她們是一家人,而不是所謂的師徒關系,主僕關系,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想要永遠在一起的小孩子心理。
可是,那樣的白兒卻不能夠和她一起渡劫。
關于這件事情,她記得她生了好大好大的氣,扶柳只是笑著搖頭︰
「黑兒,你什麼都不懂,而白兒,什麼都懂,你們若是一起渡劫,即便是都成功了,以後必定也不會有大的發展,你還是你,永遠長不大,那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最後好說歹說,黑兒才消了氣。
她只知道,扶柳肯定是為了自己好的,她肯定不會害自己。
所以,只要她在凡間挨過百日,就有可能成功渡劫,成為扶柳身邊的人。
這樣,白兒,她,扶柳,又可以在一起開心快樂地生活下去了。
就像在狐狸洞里那樣。
北冥海水冰涼刺骨,化作人形的黑兒游得吃力,沒一會兒就感到法力不濟,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溺死的時候,一只稚女敕的手臂悄悄拉住了她,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竟讓她感到好受了許多。
睜眼,是一個極其俊俏的男子,他皺眉看著她︰「你不是北冥海的人。」
黑兒心虛道︰「我確實不是。」
「那你來北冥海作甚?」
黑兒心虛地別過頭去︰「我來找人……」
男子笑了笑,這個扭扭捏捏的人,還挺可愛,他故意凶巴巴地嚇唬她︰「北冥海里頭沒有人。」
「啊?」黑兒顯然被震驚到了,「那你……」
男子哈哈大笑︰「我是石頭!」
黑兒無語地看著他,男子風流的桃花眼勾了勾︰「我們北冥海里頭,只有鮫人和石頭哦!」
「玄女不是人嗎?」
「她?」男子瞪眼,「她可不是什麼好人!」
黑兒眼楮一亮︰「你認識玄女?」
「那當然,我……」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男子急忙用手捂住了嘴,黑兒不依不饒地瞪著他,犀利的小眼神讓男子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處于弱勢,男子皺眉,故意放大了聲音︰「喂,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哼,我不管,你就要帶我去!」
黑兒瞪大了一雙水靈靈的眼楮,一副理不直氣也壯的無賴模樣。
那俊俏男子扶了扶額,頗有些頭疼,這樣隨心所欲的姑女乃女乃,也不知道是怎樣可怕的生長環境才造就得出來。
萬一,是哪位大佬家的小公主可怎麼辦?
拜托,他只是一塊小小的石頭啊,充其量也就是個看門的,得罪了這種了不起的狠角色,那他可是要真的吃不了兜著走了。
思及此,他猶豫了片刻,開口道︰「那,好吧,你隨我來!」
他怎麼忍心?
不,是假的,一定只是同名而已,無欲殺的扶柳不可能是她的主人,對,沒錯,只是重名罷了。
他殺的,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亮晶晶的眼楮直直看著豐神俊朗的少年,只是這一次,她覺得,那把劍,那少年,竟是如此刺眼。
「血月之夜,扶柳剛剛送自己的兩個弟子下凡,正值元氣不濟之時,你趁虛而入,潛伏于靈狐宮,刺殺她,是與不是?」
「是。」
少女眼里的光亮陡然破滅,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漆黑,阿欲,殺了主人?
濯凡笑了,眼底卻是一片死寂︰「無欲,天下蒼生,就那麼重要嗎?」
無欲閉了閉眼,說出了與審判台上上一模一樣的話︰
「無欲觀以匡扶天下正義為己任,前狐仙扶柳與你相戀,明知天界規定不可越界而戀,依舊故意觸犯,挑釁天庭,罪無可恕。」
濯凡笑了笑︰「是啊,罪無可恕,那你為什麼不殺我?讓我陪她一起死?」
無欲皺眉︰「無欲觀不殺長生蓮,這是規矩。」
他收起無欲劍,毫不在意地用華美的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跡,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黑兒」。
「黑兒」倒了,黑兒的心,也倒了。
她痴痴地看著那雙她最喜歡的眸子,那雙明若秋湖的眼里有包容眾生的慈祥平靜,卻獨獨沒有「她」。
她悄悄伸出手,隔著結界偷偷臨摹他的輪廓,指尖在那雙眸子上停留了許久,隨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她怕走得慢了,就會忍不住哭出來,她不想要濯凡看見她為了無欲流淚的樣子。
小廂房里靜悄悄的,沉香已經燃盡。
小臥榻上還有他身上的絲絲竹香,卻再也不能吸引她墨玉般的小鼻子動來動去。
黑兒輕輕地圍著這間雅致的廂房轉了個圈,似乎要將一切印在腦海。
腳尖突然踩中了什麼,黑兒重心不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掌心磕在一塊碎玉上,鮮血直流。
她顧不上疼痛,呆呆地拾起碎玉,木然地看著它,隨後急忙在腳下尋找,卻什麼也沒找到。
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隨後拾起碎玉,離開了。
結界內,濯凡與無欲還在對峙。
感受到黑兒的氣息,濯凡輕輕一笑︰「無欲,你喜歡的那只小狐狸兒,現在好像已經死了呢!」
「你說什麼?」
少年目光如電,直直看向濯凡,無欲劍上修長的指節已經泛白。
濯凡笑意更盛︰「我說,她已經……」
話音戛然而止,無欲劍已經橫上了他的脖子,一絲微紅的血跡染紅了原本月白的劍刃。
濯凡收起笑意,一副惋惜口吻︰「我還以為無欲劍靈有多清心寡欲呢,原來,心里還有這樣一個記掛的人。」
無欲抬眸,眼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目光狠戾︰「你殺了黑兒?」
「唔……」濯凡悲憫地看著他,「原來她叫黑兒,倒是個奇特的名字。」
無欲收起劍,狠狠踹了他一腳,濯凡不敵,被他一腳踹倒在尸堆上,鮮血糊了一臉,看起來頗為狼狽,卻又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不是說,無欲觀不殺長生蓮?」
「可是,你殺了她。」
濯凡輕佻地看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她的心,死了。」
無欲皺眉,濯凡笑道︰「你說,如果在你殺死那個傀儡的時候,我和黑兒都在你身邊看著你,你想想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無欲臉色一寒,無欲劍發出令人心顫的嗡嗡劍鳴,昭示著主人的憤怒︰「你說什麼?」
濯凡掩唇而笑,無限風情︰「你應該問,我說了什麼,不如,你猜猜看……」
無欲劍嗡嗡聲更大,沖天殺氣幾乎壓不住,劍身也變作赤色,濯凡知道,這是無欲劍靈渴望飲血的象征。
來吧,來殺我吧!殺了我,我就可以在望鄉台上,再看她一眼,在六道輪回里,再找到她。
同時,高高在上的無欲劍靈,也會落下神壇。
拉個替死鬼,何樂而不為?
持續一刻鐘之後,劍鳴逐漸平息,隨後,劍身褪去那一層濃重的緋紅,變作只蒙上淺淺緋紅的清朗白色。
殺心未滅,殺意已歇。
無欲默默地看著他︰「我不殺你,但是如果她跟我之間,因為這件事情有什麼隔閡的話,我已無欲觀的名義起誓,哪怕天涯海角,無欲觀都會對你,追殺到底。」
一道淺淺的金光,自天地射入他眉心之間,代表著他立的誓言已經被天地所響應。
少年自高高尸山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地上,可,濯凡卻看見了他微微顫抖的指尖,他笑了笑,自言自語︰
「扶柳,你看,即便觸犯天條也不惜殺我,看來你的那個小徒弟,在他心中,很是重要呢。」
「天地誓言,無欲觀這個長不大的小少爺,還真是有意思呢!」
「還真是,期待啊……」
雕花木門輕輕掩著,里頭坐著個頹然的少年,那把向來被他視作珍寶的無欲劍,被他隨意丟在一旁。
小廂房里頭空空的,仿佛她從來沒有來過,沉香的氣味已經快要散盡了,她的味道,也散盡了。
仿佛,她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可是,已經見過光明的人,你要他重回黑暗,他,怎麼願意?
少年手里握著一塊極美的物件,是一塊狐狸模樣的暖玉,只是,那玉磕掉了一角,只剩一只沒有尾巴的狐狸。
狐臉生動嬌俏,水靈靈,圓溜溜的大眼楮極其討喜,看的人心生憐惜。
這是他親手雕的,每一個晚上,他都就著昏黃的燈光,親自用無欲劍一點一點鑿刻,暖玉是他去六靈山的仙君那里換過來的,用他的一個賭。
一個月以前,他就開始謀劃要送她一件禮物,選來選去,他才挑中了這種材質,听說這種暖玉對于妖族的修為特別好,而暖玉中的極品,便是六靈山仙君手里的那塊赤霞玉。
這種玉通體雪白,但是一旦滴血認主,就會變成濃烈的赤紅色。
六靈山仙君戲稱,無欲劍靈無欲無求,此時此刻居然拉下臉來向他求這塊玉,必定是要送給極其珍視之人。
他當時窘迫不已,矢口否認,六靈山仙君笑著與他打賭,說如果這塊暖玉不是送給他心愛的姑娘,那麼這塊玉就白白的送給他。
可若是這塊暖玉是送給他心愛的姑娘,那麼無語就需要留在六靈山,做一年的掃地僧。
當時的他只想著早點得到暖玉,又故意回避對黑兒的感情,想也不想就選擇了答應。
現在想來,真是後悔莫及。
如果他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意,早一點對那只小狐狸剖白心跡,那麼,他們之間,便不會因為濯凡的橫插一腳而變成今天的局面。
一開始的時候,他確實是沒有靈力,法術也極弱。那是因為,在與扶柳的斗爭中耗費了大量的元氣,一時半會兒沒恢復過來。
恰好是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黑兒。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十八天以前,他被打成原形,落入凡間,是胎兒模樣。
十八年以後,他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少年,卻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人嘲弄與欺侮。
十八年以來,他為了活下去,從高高再上的無欲觀觀主,變成了落魄的乞丐。
白眼,毆打,甚至是試藥試毒,他都必須毫無怨言,因為沒有人在意一個傻子的存活與否,開心與否。
他被迫降低姿態,拜了一個略懂陰陽之法的老道長為師,尋找回去的辦法。
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成功。